黑暗。粘稠、冰冷、無邊無際的黑暗。
意識如同沉在萬丈冰淵的碎片，被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麻痹感包裹、撕扯。只有一點微弱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執(zhí)念，在黑暗深處頑強地搖曳——抓住…繩子…活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感和顛簸感，如同穿透厚重冰層的細針，艱難地刺入蘇塵瀕臨潰散的意識。
他感覺自己像一袋沉重的貨物，被隨意地丟在堅硬粗糙的木板上。每一次顛簸，都讓全身的骨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尤其是胸口傷處，那陰寒的麻痹和撕裂般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從未遠離。冰冷的寒風如同刀子般刮在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他費力地、極其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晃動，如同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灰蒙蒙、低沉壓抑的天空。幾片稀疏的雪花夾雜著冰冷的雨絲，無聲地飄落，打在臉上，帶來一絲微弱的冰涼觸感。
身下是冰冷、堅硬、布滿木刺和凹痕的粗糙木板。他微微轉動僵硬的脖頸，看到自己正蜷縮在一輛破舊牛車的后車板上。拉車的是一頭瘦骨嶙峋、皮毛臟污的老黃牛，正慢悠悠地邁著步子，粗重的鼻息在寒冷的空氣中噴吐出大團白汽。車板旁邊，堆放著幾捆干枯的柴禾和一個鼓囊囊的麻袋，散發(fā)著潮濕的霉味和草屑的氣息。
一個佝僂僂的背影坐在車轅上，背對著他。那人穿著一件打滿補丁、洗得發(fā)白的粗布棉襖，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狗皮帽子，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花白稀疏的鬢角和布滿皺紋、如同老樹皮般的脖頸皮膚。他手里握著一根磨得油光發(fā)亮的細竹鞭，偶爾輕輕點在老牛的臀上，發(fā)出低沉的吆喝：“駕…慢點…老伙計…”
是這輛牛車的主人！那個他最后時刻抓住的救命稻草！
蘇塵想開口，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干澀灼痛，只能發(fā)出幾聲微弱嘶啞的氣音。他試圖動一下身體，胸口傷處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冰冷的麻痹感，讓他眼前一黑，差點再次昏厥過去。他只能像一具僵硬的木偶，癱在冰冷的車板上，任由牛車顛簸著，將他帶向未知的前方。
“醒了？”一個蒼老、沙啞、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聲音從前頭傳來。車轅上的老人沒有回頭，似乎背后長了眼睛，“小子，命挺硬啊。趴官道上跟條死狗似的，要不是我這老牛鼻子靈，差點從你身上碾過去。”
蘇塵張了張嘴，依舊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只能艱難地喘息著。
“省點力氣吧?！崩先怂坪醪⒉辉谝馑芊窕卮穑灶欁缘匦踹吨?，聲音被寒風撕扯得有些模糊，“看你這一身傷…嘖嘖…礦上逃出來的？還是惹了不該惹的人？這年頭，人命賤啊…趴那兒半天，連個收尸的都沒有…”
寒風卷著冰冷的雨雪，灌進蘇塵單薄的衣領，凍得他瑟瑟發(fā)抖。胸口傷處的陰寒感似乎被這濕冷的環(huán)境引動，正緩慢而堅定地向四肢百骸侵蝕。左臂的麻木感更重了，連帶著呼吸都變得愈發(fā)困難。他只能蜷縮起身體，試圖保存一點可憐的熱量。
“冷？”老人似乎感覺到了他的顫抖，依舊沒回頭，只是從身旁的麻袋里摸索著，扯出一塊又硬又臟、散發(fā)著濃烈牲口氣味的破氈布，反手丟了過來，正好蓋在蘇塵身上，“湊合蓋著吧。凍死了，我這車還得沾晦氣?！?/p>
破氈布粗糙冰冷，帶著濃重的腥臊味，但多少隔絕了一些刺骨的寒風。蘇塵用那只還能動彈的左手，死死攥住氈布邊緣，將自己裹得更緊些。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傷口，帶來鉆心的痛楚。他咬緊牙關，強忍著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牛車在泥濘濕滑的官道上緩慢前行。車輪碾過坑洼，發(fā)出沉悶的呻吟。天色愈發(fā)昏暗，雨雪似乎有變大的趨勢。
“快到了?！崩先送胺剑硢〉穆曇衾飵е唤z不易察覺的疲憊，“前面就是黑石鎮(zhèn)。小子，進了鎮(zhèn)子，是死是活，看你自個兒的造化了。老頭子我…可管不了你?！?/p>
蘇塵的心猛地一緊。黑石鎮(zhèn)…終于要到了嗎？他掙扎著，用盡力氣抬起頭，透過飄落的雨雪，望向官道前方。
遠處的地平線上，一片巨大、深沉的輪廓在暮色中逐漸清晰！那不再是模糊的山影，而是由巨大條石壘砌而成的、高聳厚重的城墻！城墻在灰暗的天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冰冷的、鐵灰色的質感，如同蟄伏的巨獸。城墻上隱約可見巡邏兵卒的微小身影和隨風搖曳的燈籠微光。城墻正中，一道巨大的、包著厚重鐵皮的城門敞開著，如同巨獸張開的口。城門上方，一塊巨大的黑石匾額上，兩個鐵畫銀鉤、飽經(jīng)風霜的大字在暮色中依稀可辨：
黑石！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瞬間攫住了蘇塵的心臟！激動、緊張、恐懼、還有一絲渺茫的希望！他終于到了！震山武館就在這座城里！摸骨的機會就在眼前！
然而，城門口的景象卻讓他心頭一沉！
城門洞內外，人影綽綽，喧囂嘈雜！一隊隊穿著破爛號衣、手持長槍或腰挎樸刀的兵卒，正兇神惡煞地盤查著進出的行人車馬。他們動作粗魯，呼喝叫罵聲不絕于耳。幾個穿著綢緞、騎著高頭大馬的商賈被攔下，正點頭哈腰地遞上什么東西。更多的則是像牛伯這樣的貧苦百姓，推著獨輪車，挑著擔子，背著包袱，在兵卒的呵斥下排著長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接受盤查?？諝庵袕浡钩簟⑸诩S便、劣質煙草和一種無形的緊張壓抑氣息。
“媽的…又查…”牛伯低聲罵了一句，聲音里帶著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勒了勒韁繩，讓老牛放慢速度，排在了進城隊伍的最后面。
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寒風卷著雨雪，無情地抽打在排隊的人們身上。抱怨聲、孩童的啼哭聲、兵卒不耐煩的呵斥聲混雜在一起。蘇塵蜷縮在破氈布下，身體因寒冷和傷處的劇痛而微微顫抖。他感覺胸口那陰寒的毒力似乎被這緊張壓抑的氛圍引動，正蠢蠢欲動。他強忍著不適，將身體縮得更緊，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終于，輪到了他們的牛車。
兩個穿著臟污號衣、滿臉橫肉的兵卒懶洋洋地走過來。一個用長槍的槍桿隨意地撥弄著車板上的柴禾和麻袋，另一個則斜睨著眼睛，上下打量著蜷縮在破氈布下的蘇塵。
“老頭，拉的什么？”撥弄柴禾的兵卒甕聲甕氣地問。
“軍爺，小老兒是城外牛家村的，姓牛?！迸２B忙從車轅上跳下來，佝僂僂著腰，臉上堆起卑微討好的笑容，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里面幾塊黑乎乎的、帶著麩皮的粗面餅，“家里窮，沒啥好東西。這點粗餅，給軍爺墊墊肚子…車上就是些不值錢的柴禾和草料，進城換點鹽巴…”
那兵卒瞥了一眼粗面餅，嫌惡地皺了皺眉，沒接。目光卻落在裹著破氈布、只露出一雙眼睛的蘇塵身上：“這半死不活的小崽子是誰？你兒子？”
牛伯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更加卑微地彎下腰：“軍爺說笑了…小老兒哪有這福氣…路上撿的…看這孩子可憐，快凍死了…就…就捎了一程…”
“撿的？”另一個兵卒冷笑一聲，用槍桿猛地一挑！蓋在蘇塵身上的破氈布被掀開大半！露出他沾滿泥污血漬、蒼白如紙的臉和襤褸不堪的衣衫！
“嗬！這一身傷！”兵卒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和貪婪，像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鬣狗，“老頭，你他媽糊弄鬼呢？這分明是逃奴！還是礦上逃出來的吧？這一身鞭痕和煤灰味！說！是不是黑石礦跑出來的？想帶他混進城？！”
冰冷的槍尖幾乎戳到蘇塵的臉上！濃烈的汗臭和惡意撲面而來！蘇塵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因緊張和恐懼而繃緊！胸口傷處的陰寒刺痛驟然加??！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壓下喉嚨里涌上的腥甜和眩暈感！
牛伯臉色瞬間煞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連連磕頭：“軍爺！軍爺明鑒啊！小老兒真不知道??！就是看他倒在路邊快死了…一時心軟…軍爺開恩！開恩?。 ?/p>
“心軟？”持槍兵卒獰笑著，槍尖在蘇塵眼前晃了晃，“我看你是想帶他進城賣個好價錢吧？黑石礦的逃奴，抓回去可是有賞錢的！老頭，膽子不小啊！”
“沒有！真沒有啊軍爺！”牛伯的聲音帶著哭腔，額頭在泥水里磕得砰砰作響，“小老兒就是…就是…”
“少廢話！”另一個兵卒不耐煩地打斷，貪婪的目光掃過牛車和牛伯，“要么，把這小崽子交給我們！要么…”他拖長了音調，手指搓了搓，“…你懂的?！?/p>
赤裸裸的敲詐！
蘇塵的心沉到了谷底！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他的心臟。落到這些兵卒手里，下場比回礦場好不了多少！他下意識地摸向懷里——那里，冰冷的鐵匣緊貼著皮肉。
就在這時！
他感覺緊貼胸口的鐵匣，似乎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冰冷與灼熱的奇異悸動，如同沉睡的兇獸被外界的惡意刺激，再次蘇醒了一絲！同時，胸口傷處那原本瘋狂肆虐的陰寒毒力，竟像是遇到了某種天敵般，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凝滯？
這感覺極其微弱，轉瞬即逝！鐵匣再次沉寂下去，冰冷依舊。劇毒的陰寒也重新占據(jù)了上風。
但就在這電光火石間！
“軍爺！軍爺息怒！”牛伯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近乎諂媚的卑微笑容。他顫抖著手，從懷里最貼身的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個小得可憐的、用臟兮兮紅布包裹的小物件。他小心翼翼地揭開紅布，露出里面一枚磨損得厲害、邊緣都有些發(fā)黑的…銅錢？
“軍爺…小老兒…小老兒身上真沒值錢東西了…”牛伯的聲音帶著哭腔，雙手捧著那枚銅錢，高高舉起，遞向兵卒，“這是…這是小老兒婆娘當年留下的…唯一值點錢的…求軍爺開恩…行行好…放我們過去吧…”
一枚銅錢？！
兩個兵卒愣了一下，隨即爆發(fā)出刺耳的嘲笑！
“哈哈哈！一枚破銅錢？老頭，你打發(fā)叫花子呢？”
“媽的！晦氣！滾！帶著你這半死不活的小雜種，趕緊滾！別擋著道！”持槍兵卒嫌惡地一腳踹在牛車轱轆上，罵罵咧咧地揮手驅趕。
牛伯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起身，顧不上滿身泥水，連聲道謝：“謝軍爺！謝軍爺開恩！”他手忙腳亂地爬上牛車，抓起細竹鞭，狠狠抽在老牛臀上：“駕！快走！老伙計！”
老牛吃痛，發(fā)出一聲低哞，加快腳步，拉著牛車，在兵卒鄙夷的嘲笑和周圍人群麻木的目光中，踉蹌著穿過了那如同巨獸之口的黑石鎮(zhèn)城門。
蘇塵蜷縮在冰冷的車板上，破氈布重新蓋住了他的臉。他緊閉著眼睛，身體因劇痛和寒冷而微微顫抖。剛才那兵卒的槍尖和惡意，如同跗骨之蛆，依舊縈繞在心頭。牛伯那卑微到塵埃里的姿態(tài)和那枚被嘲笑的銅錢，更讓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和屈辱。
這就是黑石鎮(zhèn)。疤臉張口中的龍蛇混雜之地。他復仇之路的起點。
牛車駛入城門洞的陰影，瞬間被更加喧囂、混亂、充滿煙火氣和各種復雜氣味的市井聲浪吞沒。街道兩旁是低矮擁擠的房屋，掛著各式各樣的破舊招牌。行人摩肩接踵，穿著破爛的苦力、吆喝的小販、騎著馬的富商、挎著刀的江湖客…形形色色的人流如同渾濁的河水，在狹窄濕滑的街道上涌動。
蘇塵感覺胸口傷處的陰寒刺痛再次洶涌襲來，比之前更加猛烈！剛才那瞬間的凝滯仿佛只是錯覺。他死死咬住牙關，不讓自己呻吟出聲?；钕氯ァノ漯^…摸骨…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最后一點星火，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意志。他透過破氈布的縫隙，望向這座陌生而危險的城鎮(zhèn)深處。震山武館…在哪里？
牛車在擁擠的街道上緩慢前行，最終拐進了一條更加狹窄、陰暗、散發(fā)著濃烈尿臊和垃圾腐臭氣味的小巷。牛伯在一間低矮破舊的土坯房前停下，土坯房的門板歪斜，窗戶用破草席堵著。
“到了。”牛伯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他跳下車轅，走到車板旁，看著蜷縮在破氈布下、氣息微弱的蘇塵，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神色，“小子，老頭子只能幫你到這兒了。這條巷子叫‘泥鰍巷’，魚龍混雜，死個把人沒人管。能不能熬過去…看你自己的命了?！?/p>
他伸出手，似乎想扶蘇塵下來，但看著他那身觸目驚心的傷口和蒼白如紙的臉色，手又縮了回去。最終，他只是嘆了口氣，解下腰間那個癟癟的獸皮水囊，放在蘇塵身邊。
“水…省著點喝…”牛伯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和無奈。他不再看蘇塵，轉身解開老牛的套索，牽著它，推開那扇歪斜的木門，佝僂僂著背，走進了那間散發(fā)著霉味的土坯房，吱呀一聲關上了門。
小巷里，只剩下蘇塵一人。
冰冷的雨雪無聲飄落，打濕了破氈布，寒意刺骨。他蜷縮在冰冷的車板上，如同被遺棄的垃圾。胸口傷處的劇毒如同蘇醒的毒蛇，瘋狂噬咬著他的生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和冰冷的窒息感。視線開始模糊，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在黑暗的邊緣搖曳。
他顫抖著伸出左手，摸索著抓住那個冰冷的獸皮水囊。粗糙的皮質硌硌著手心，帶來一絲微弱的觸感。
活下去…去武館…
這個念頭，混合著對牛伯那卑微姿態(tài)的刺痛和對這座冰冷城鎮(zhèn)的恐懼，如同最后的烙印，刻在他即將沉淪的意識深處。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擰開水囊的木塞，將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液體灌入干裂的喉嚨。
隨即，黑暗徹底吞沒了一切。他癱倒在冰冷的車板上，如同死去。只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證明著這具殘破軀殼里，還殘存著一絲不肯熄滅的生命之火。
而在那緊貼胸口的衣衫下，冰冷的鐵匣，在蘇塵徹底陷入昏迷后，表面那些繁復的螺旋紋路，極其微弱地、如同呼吸般，閃爍了一下。一絲難以察覺的吸力，如同無形的觸手，悄然探向他胸口傷處滲出的、混合著劇毒的暗紅色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