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濃稠的墨汁,包裹著葉茂。宿醉的鈍痛如生銹的齒輪在他太陽穴里反復(fù)碾壓,顱內(nèi)有銹鋸割木樁的聲音,嗡嗡嗡嗡嗡嗡……更糟糕的是胃,里面好像有只無形的手,它并未因嘔吐而罷休,依舊固執(zhí)地在里面攪動。每一次痙攣都牽扯著腹部的肌肉,讓他不得不蜷縮得更緊,深陷在沙發(fā)里,卻尋不到一絲暖意。
喉嚨干得冒煙,火燒火燎。他掙扎著想爬起來找水,身體卻沉重得不聽使喚。地毯上,被他扔掉的手機屏幕固執(zhí)地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像一只幽暗的眼睛,在窺視著他的狼狽。
林繁。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帶著刺骨的寒意劈開混沌的大腦。那雙眼睛,冰冷、鄙夷、帶著被徹底冒犯的暴怒,清晰得毫發(fā)畢現(xiàn)。還有那句砸進他靈魂深處的“你真讓我惡心”。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淬了毒的劍,劈開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
“以身抵債……敢不敢?”
酒氣仿佛還在唇齒間縈繞,那句混賬話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耳邊立體聲環(huán)繞。羞恥感如同巖漿,瞬間淹沒了他,燙得他五臟六腑都在尖叫。他猛地捂住耳朵,想隔絕這來自內(nèi)心的審判。
“呃……”胃部又是一陣劇烈的抽搐,他痛苦地弓起背,額頭抵在冰涼的沙發(fā)扶手上,冷汗瞬間浸透了T恤。身體上的痛苦奇異地和心頭的羞恥、混亂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親手砸碎了那點脆弱的聯(lián)系。不,或許那聯(lián)系從來就不存在,只是他葉茂一廂情愿的、帶著施舍意味的幻覺。在林繁眼里,他大概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混蛋、變態(tài)!這個認(rèn)知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還有徐芳……她離開時那個失望的眼神,像烙印一樣燙在他的眼球上。猴子他們呢?陸曉瀚呢?他們會怎么想?怎么傳?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席卷了他。明天,當(dāng)太陽升起,“錦城狀元”林繁的名字將更加耀眼地出現(xiàn)在報紙頭條、電視新聞里。而他葉茂呢?一個在慶功宴上試圖對狀元圖謀不軌的同學(xué)?一個酒后失德的爛人?流言會像瘟疫一樣蔓延,他的父母會知道,他的新大學(xué)同學(xué)會知道……他簡直不敢再繼續(xù)想。
“不……不行……” 他嘶啞地,喉嚨深處發(fā)出聲音。一種強烈的自毀沖動困住他。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在黑暗中瘋狂地搜尋。茶幾!他跌跌撞撞地?fù)溥^去,膝蓋重重磕在玻璃邊緣,劇痛讓他悶哼一聲,卻絲毫無法阻止動作。
他看到了茶幾下層,父親珍藏的那瓶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在黑暗中幽幽反光。像溺水者看到浮木,他一把抓過酒瓶,粗暴地擰開瓶蓋,甚至懶得去找杯子,仰頭就對著瓶口猛灌下去,他想麻痹自己。
辛辣灼熱的液體滾過喉嚨,點燃了食道,帶來一陣燒灼感。胃部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劇烈的絞痛讓他眼前發(fā)黑,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但他不管,繼續(xù)瘋狂地灌著,想澆滅心頭那團名為羞恥和恐懼的火焰。
“嘔——!” 沒喝幾口,更劇烈的反胃感排山倒海般襲來。他猛地彎腰,對著羊毛地毯,將剛剛灌下去的酒,傾瀉而出。刺鼻的酸味瞬間彌漫開來。
他癱倒在地毯上喘息,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糊了一臉?;靵y、絕望、自我厭惡……各種負(fù)面情緒像無數(shù)只毒蟲,啃噬著他的理智。他想要發(fā)泄!想要破壞!想要毀滅!
目光掃過,定格在地毯上那個安靜躺著的手機。刺眼,格外刺眼。他沒來由地抓起手機,用盡力氣,狠狠砸向堅硬的背景墻。
“砰——嘩啦!”
屏幕碎裂的脆響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手機彈落在地,屏幕已碎,后蓋裂開,零件散落。
葉茂胸口劇烈起伏,一種短暫而扭曲的快意升起,隨即又被更深的空虛和恐懼淹沒??峙滤丝痰碾y堪、憤懣也只能對著這只手機發(fā)氣了吧。他還能怎樣呢?
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他癱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沙發(fā)。胃部的絞痛還在持續(xù),宿醉的頭痛,膝蓋的鈍痛,身體無一處不叫囂著痛苦……而心,更痛。
他閉上眼睛,意識開始模糊下沉。在徹底陷入黑暗前,最后一個模糊又清晰的念頭是:林繁……現(xiàn)在會在哪里?
城市的另一端,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林繁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江風(fēng)越來越冷,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穿透單薄的衣服,刺入皮膚,帶走最后一絲體溫。腳下的步行道仿佛沒有盡頭,延伸向一片虛無的黑暗。對岸璀璨的燈火像遙不可及的幻影,映在墨黑靜謐的江水里,割裂撕扯到讓人無法直視。
他停下腳步,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一種更深的的寒冷。他松開緊握的拳頭,掌心已經(jīng)被指甲嵌出了幾個月牙形的痕跡。在昏黃的路燈,他攤開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
葉茂那些話語,依舊在腦海里瘋狂回旋,揮之不去。他盡量置身事外,冥想著不入局,卻在內(nèi)心隱秘處無法逃脫對方那雙追逐的眼神。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起來,屏幕在黑暗中亮起,還是徐芳。他定神看了幾秒,然后按下關(guān)機鍵。屏幕徹底暗下去,連同外界所有的聲音和光線,都被他強行隔絕。
他不需要理解,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安慰。任何聲音在此刻都顯得聒噪而壓迫。他只想要絕對的、無人干擾的安靜。就讓這冰冷的江風(fēng),吹散他昨夜至凌晨所有的晦暗、喧囂、委屈……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水腥味的冷空氣,冷絲絲的空氣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他挺直了脊背。路燈的光線落在他臉上,很像此刻水中的月亮,水汽氤氳,只剩下一種深潭般的平靜。那是一種徹底斬斷所有情感連接,封鎖身心全身而退的決然。
他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那片繁華的燈火,朝著城市更深處,一步一步,機械地走去。腳步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第二天,陽光準(zhǔn)時刺穿了葉茂家厚重的窗簾縫隙,精準(zhǔn)地扎在他劇痛的眼皮上。他呻吟一聲,艱難地睜開腫脹酸澀的眼睛。
世界是顛倒而模糊的。
胃部的絞痛雖然稍緩,但依舊伴隨著持續(xù)的惡心感。渾身的骨頭像是被拆散又重新草草組裝起來,無一處不酸痛僵硬。他發(fā)現(xiàn)自己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下是已被吐得臟污的地毯。碎裂的手機零件散落在不遠(yuǎn)處,如同他此刻亂七八糟的寫照。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一陣劇烈的眩暈讓他又重重跌了回去,后腦勺磕在沙發(fā)角處,眼前金星亂冒。
“操……”他低罵一聲。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急速、持續(xù)、鍥而不舍。
葉茂的心臟猛地一縮!恐慌瞬間掣住了他。是誰?林繁?不可能……爸媽提前回來了?想到父母可能看到眼前這幅景象——滿地的狼藉、頹廢的自己——巨大的恐懼讓他胃部又是一陣痙攣。
門鈴還在響,像催命符。
他連滾帶爬地沖向門口,慌亂中踢翻了倒在地上的酒瓶,殘余的酒液在地毯上蔓延浸漬開來。他顧不上,撲到可視對講機前。
不是父母,也不是林繁。門外站著的是陸曉瀚,胖臉上帶著明顯的擔(dān)憂,手里還拎著個塑料袋,里面似乎是……早餐?
葉茂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松了一瞬,但巨大的羞恥感立刻涌了上來。他不想見任何人,尤其是小胖,對方昨晚目睹了一切!
他屏住呼吸,身體緊緊貼著厚重的門板,希望陸曉瀚以為家里沒人,自己離開。
“帽子!帽子!開門!我知道你在家!”陸曉瀚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點無奈和堅持,“開門!我給你帶了點粥!你昨晚吐成那樣,胃肯定受不了!快開門!”
葉茂死死咬著下唇,胃部因為聽到“粥”而條件反射地發(fā)出饑餓的鳴叫,咕嚕咕嚕響起,但更強烈的情緒是——抗拒。他無法面對陸曉瀚,無法面對他眼中可能出現(xiàn)的同情、探究或者……輕視和鄙夷。
“帽子!別裝死!再不開門我喊了??!”陸曉瀚提高了音量,帶著點威脅的意味。
葉茂痛苦地閉上眼。他知道陸曉瀚干得出來。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壓下翻騰的情緒,微微抖著手,擰開了門鎖。
門開了一條縫。
刺鼻的酒氣、嘔吐物的酸味混雜著地毯被酒液浸漬的異味,一股腦兒沖了出去。
陸曉瀚被這撲面而來的氣味嗆得用手扇了幾下,胖臉上的擔(dān)憂瞬間被驚愕取代。他透過門縫,看到了里面的景象——滾倒的酒瓶,地毯上的污漬,碎裂的手機,還有葉茂本人:臉色浮腫無血色,頭發(fā)油膩打綹,雙眼布滿血絲,穿著皺巴巴的衣服,一看昨晚就沒洗澡,渾身散發(fā)著頹敗的氣息。
“我……靠!”陸曉瀚張大了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帽子……你……你這是……”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眼前這場景。
葉茂避開他的目光,側(cè)身讓開一點,聲音嘶啞:“……進來吧?!闭f完,他轉(zhuǎn)身踉蹌著走向客廳,頹然跌坐在唯一還算干凈的沙發(fā)角落,把臉深深地埋在陰影里。
陸曉瀚小心翼翼地跨過門口的狼藉,把裝著粥的塑料袋放在相對干凈的茶幾一角,看著葉茂鴕鳥般的姿態(tài),重重嘆了口氣。
“帽子你……”陸曉瀚拖了把椅子,在葉茂對面坐下,搓了搓胖手,組織著語言,“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你跟林繁……在洗手間……動手了?”
葉茂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沒有回答,只有微微抓緊的拇指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波瀾。
“唉,帽子,不是我說你,”陸曉瀚看他這樣,語氣帶上了點恨鐵不成鋼,“喝點貓尿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林繁是什么人?他剛拿了狀元!風(fēng)頭正勁!你跟他起沖突?還……”他頓了頓,尋找著合適的措辭,“還鬧得那么難看?徐芳都嚇壞了!猴子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回去指不定怎么編排呢!”
“編排?”葉茂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陸曉瀚,里面帶著點恐慌,“他說什么了?他們……他們都說什么了?”
陸曉瀚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連忙擺手:“沒!暫時還沒亂說!猴子就是嘴欠,嘀咕了幾句什么‘玩脫了’、‘動手動腳’之類的,被我罵回去了!桿子也在場,他也警告猴子別瞎傳。徐芳……她什么都沒說,就是看著挺難過的,昨晚開始不接電話,到現(xiàn)在也聯(lián)系不上?!彼D了一下,看著葉茂慘白的臉,壓低聲音,“但帽子,紙包不住火??!當(dāng)時那情況……動靜那么大,隔壁包間都有人探頭探腦的!林繁那樣子沖出來……你想想!”
葉茂的臉色又白了幾分,脖子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動。陸曉瀚的話像一把錘子,砸碎了他最后一點僥幸。流言就像火星,只等東風(fēng)乍起,就呈燎原之勢。
“林繁呢?”葉茂的聲音干澀得厲害,“他……他說什么了?”
“他?”陸曉瀚苦笑一聲,“他昨晚直接走了,手機關(guān)機,到現(xiàn)在也打不通。我早上給他發(fā)信息,問他怎么樣,石沉大海?!彼D了頓,看著葉茂,“你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怎么……怎么就跟魔怔了似的?”
葉茂張了張嘴,喉嚨里哽著一團棉花,呼吸不暢,那句“以身抵債”再也說不出口。那是他心底最骯臟、最不可示人的念頭,被酒精催化成了最刺骨的言語。他只能痛苦地?fù)u頭,倉皇失措地言語著:“完了……小胖……我完了……” 含糊不清的聲音從齒縫里漏出來,“我他媽……就是個傻逼……”
陸曉瀚看著他這副樣子,胖臉上滿是復(fù)雜。他認(rèn)識葉茂十幾年,見過他囂張,見過他得意,見過他吃癟,卻從未見過他如此失魂落魄與自我厭棄。他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走到廚房,倒了杯溫水,又回來把溫水和那碗還冒著熱氣的白粥推到葉茂面前。
“先把這個喝了,暖暖胃?!标憰藻穆曇綦y得地認(rèn)真起來,“天塌不下來!就算塌了,哥們兒也幫你扛著點!但是帽子,”他加重了語氣,“你得先把自己收拾干凈!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能解決什么問題?”
葉茂抬起頭,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白粥,又看看陸曉瀚胖臉上那真摯的關(guān)切,一股遲來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里面有羞愧,也有委屈——眼眶瞬間紅了。
錦城日報社,窗明幾凈的會客室。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咖啡香。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街景,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白花花的光影。林繁坐在柔軟的皮質(zhì)沙發(fā)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翠竹。他換上了一件干凈的白色襯衫,頭發(fā)也被造型師簡單打理過,遮住了眉梢的一絲憂郁。
他面前,坐著日報首席記者陳嵐,一個氣質(zhì)干練、笑容親和的中年女性。旁邊還有一位攝像師,鏡頭正對著他。
“林繁同學(xué),再次恭喜你!錦城的驕傲!”陳嵐笑容滿面,語氣熱情洋溢,“你的經(jīng)歷太勵志了!家境困難,卻能憑借超乎常人的毅力和天賦,克服重重阻礙,最終摘得省榜眼、市狀元的桂冠!這簡直是現(xiàn)實版的寒門貴子!我們今天的采訪,就是想把你這份堅韌不拔的精神,傳遞給全市,甚至全省、全國的學(xué)子們!讓大家看到,知識真的可以改變命運!”
她的話語充滿了感染力和正能量,配合著恰到好處的手勢與神情,試圖調(diào)動起林繁的情緒。
林繁臉上掛著一種模式化的、極其淺淡的微笑,唇角微微上揚,但笑意卻絲毫未達(dá)眼底。那雙眼眸,沉靜得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映著對面記者熱情的笑臉,卻沒有任何波瀾。
“謝謝陳記者?!彼穆曇羝椒€(wěn)清晰,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如同在背誦一段早已爛熟于心的課文,“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努力是基礎(chǔ),運氣也占一部分。”
“太謙虛了!”陳嵐笑著擺手,“這可不是運氣能解釋的!聽說你父親身體不太好?家里主要靠你一個人?”她巧妙地切入預(yù)設(shè)好的“寒門”主題。
林繁的眼睫微微地顫動了一下,隨即恢復(fù)平靜?!班拧8赣H需要照顧?!彼院喴赓W,沒有透露任何具體信息,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撎鞖狻?/p>
“不容易?。 标悕惯m時地露出感慨和敬佩的表情,“在這種環(huán)境下,你還能保持如此優(yōu)異的成績,這份心性和定力,實在令人欽佩!能跟我們分享一下你的學(xué)習(xí)秘訣嗎?或者,支撐你一直走下去的動力是什么?”她將話筒更近地遞向林繁,眼神充滿期待。
動力?
林繁的目光似乎飄向了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道,又似乎只是空洞地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支撐?那些在深夜里獨自舔舐傷口的日子?那些被債主堵門的恐懼?那些對父親既恨又無法徹底割舍的掙扎?還有……昨晚洗手間里那莫名其妙、令人不適的羞辱?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尖蜷縮了一下,觸碰到褲袋里那個已關(guān)機的冰冷手機。
“動力……”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像蒙上了一層霧氣,“大概就是……不想再回到過去吧。想抓住自己能抓住的機會,改變一些東西?!彼幕卮鸨荛_了所有具體的痛苦,只剩下一個模糊而“積極向上”的輪廓。
“說得好!”陳嵐立刻給予積極反饋,“抓住機會,改變命運!這正是我們想傳達(dá)的核心價值!”她顯然對這個“標(biāo)準(zhǔn)答案”非常滿意,繼續(xù)循循善誘,“那么,對于未來進入最高學(xué)府,你有什么規(guī)劃和期待嗎?有沒有特別想感謝的人?比如一直支持你的老師?或者……同學(xué)朋友?”
感謝?
林繁的腦海里瞬間閃過小學(xué)班主任徐老師擔(dān)憂的臉,周老師塞過來的包子……當(dāng)然,還有小胖、徐芳等等,甚至……他不愿承認(rèn)的是,不斷浮現(xiàn)出葉茂那張在失控和狼狽間切換的臉……一股復(fù)雜的情緒涌上心頭,令他胸悶喉頭緊,有些想作嘔,他強行壓下。
“感謝所有關(guān)心和幫助過我的人。”他用最官方、最滴水不漏的詞匯回答,目光平靜地迎向鏡頭,“未來,希望能學(xué)有所成,不負(fù)期望?!?/p>
陳嵐又問了幾個關(guān)于學(xué)習(xí)方法、時間管理的問題,林繁都一一作答,答案條理清晰,如同他解開的那些的數(shù)學(xué)題。他的表情始終維持著那份恰到好處的淡然微笑,眼神沉靜無波,仿佛昨晚那場幾乎將他撕裂的風(fēng)暴從未發(fā)生過。只有坐在他對面的陳嵐,在某個瞬間,捕捉到少年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極其冰冷的疲憊和不耐。那不像一個剛剛登頂?shù)囊鈿怙L(fēng)發(fā)的狀元郎,倒像一個背負(fù)著沉重枷鎖、獨自跋涉了太久的旅行人。
采訪在一種表面和諧、實則暗流涌動的氛圍中接近尾聲。閃光燈亮起,定格下“錦城狀元”林繁平靜而完美的側(cè)臉。陽光透過玻璃窗,在他身上鍍了一層光暈,卻無法驅(qū)散他周身那層無形的寒冰。
當(dāng)記者和攝像師滿意地收拾設(shè)備離開,會客室里只剩下林繁一人時,他臉上那層完美的面具瞬間消失無蹤。他靠在沙發(fā)背上,閉上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疲憊的陰影。挺直的脊梁似乎也微微松懈下來,顯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頹然。
他拿出那個關(guān)機的手機,指尖在開機鍵上停留了幾秒,最終還是將它塞回了褲袋。他不想開機,也不敢開機,他不想面對那些可能蜂擁而至的詢問、安慰,或者……來自某個人的遲來的醒悟,或毫無意義的道歉。
他只需要維持這層寒冰。隔絕……所有不必要的溫度。狀元的光環(huán)是他通往未來的船票,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籌碼。至于船下的驚濤駭浪和那些不堪過往,就讓他們永遠(yuǎn)沉沒在幽暗里吧。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那件嶄新的白襯衫,臉上重新恢復(fù)了那副毫無波瀾的表情。推開會客室透明的玻璃門,外面是報社繁忙的走廊,陽光依舊穿過窗戶,燦爛輝煌。他邁開腳步,躑躅著,終于再次將自己投入屬于“狀元林繁”的喧囂里,像一個設(shè)定好的完美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