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曉瀚帶來的那碗白粥,最終只被葉茂象征性地吞咽了幾口。溫熱粘稠的米湯,短暫地撫慰了一下痙攣的胃,卻無法觸及心底那片絕望。他看著陸曉瀚笨手笨腳地收拾著客廳,心頭涌上更深的難堪。
“行了,小胖,別弄了?!比~茂聲音嘶啞,帶著疲憊,“隨他媽去吧?!?/p>
陸曉瀚抹了把額頭的汗,瞪圓了眼睛,胖臉上帶著點無奈:“不弄?你爸媽回來看到,不得炸了?”他嘆了口氣,看著葉茂灰敗的樣子,“帽子,你這樣真不行。洗個澡,睡一覺,天大的事,醒了再說!”
葉茂扯了扯嘴角,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天大的事?他與林繁的那點兒聯(lián)系被他親手砸得稀巴爛,就算睡到世界末日,醒來要面對的,恐怕會是更加難堪的殘局。
“我手機……”葉茂的目光掃過垃圾桶里那堆電子殘骸,那是他昨晚失智的見證。
“要不先用我的!”陸曉瀚立刻把自己的手機塞到葉茂手里,“卡你裝上先用著!等有空了再去買一個。我回家用備用機先?!彼D了頓,語氣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帽子……你爸媽那邊……要不要先打個電話,探探口風?或者……跟林繁再聊聊?解釋解釋?”
“別!”葉茂眼中是驚弓之鳥般的恐慌,“別找我爸媽!也別找他!”他攥緊了陸曉瀚的手機,“誰也別聯(lián)系!小胖你記著!”
陸曉瀚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沒再堅持?!靶邪?,那你……好好休息。有事,千萬給我打電話?!彼牧伺娜~茂的肩膀,那力道帶著一種無言的安慰,又帶著點沉甸甸的擔憂。
門關(guān)上,陸曉瀚的身影越變越扁。巨大的公寓再次陷入死寂。葉茂像個幽靈,在空曠的房間里游蕩。一切都好像變了,家中所有玻璃質(zhì)地的物品仿佛都能映照出他那張扭曲的臉。多么丑陋啊,他不愿端詳,便走進浴室,打開花灑,調(diào)到最大,任水流劈頭蓋臉地澆在那張臉上。他需要這凌冽的寒冷,來沖刷掉那些酒氣、沖動、瘋狂……以及那深入骨髓的羞恥感。
冷水沖刷著皮膚,帶來短暫的麻痹。腦海里的畫面卻更加清晰:林繁嫌惡的眼神,那句“你真讓我惡心”,自己撲上去的失控,門口那三雙震驚的眼睛……每一幀都像慢鏡頭重放,反復凌遲著他的神經(jīng)。
“以身抵債……敢不敢?”
這句話如同魔音貫耳,反復在耳邊炸響。他迎著冷水瘋狂沖洗,雙手從頭發(fā)搓到脖子,都無法洗刷掉那份自我厭棄。他葉茂,怎么會變成這樣?怎么會說出那種話?做出那種事?那些過往、那些幫助……難道潛意識里,他真的藏著那樣齷齪的心思?
他快要不認識自己了。
冷水順著他的頭發(fā)、臉頰不斷地流淌,倒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水還是淚。寒意四起,他終于將水龍頭朝熱水的方向擰了一點點。不一會兒,水變得溫熱,他終于感受到了一絲生理上的溫暖。葉茂麻木地關(guān)掉水,擦干身體,套上干凈的衣服,心里堵著一腔郁結(jié)無法散去,他需要出去走走。
他抓起陸曉瀚給他的手機,正準備塞進口袋。屏幕亮起,顯示著時間:上午十一點半。猶豫了幾秒,他還是點開了本地新聞APP。
果然……
“寒門貴子!錦城狀元林繁專訪:抓住機會,改變命運!” 加粗的標題明晃晃地掛在首頁。配圖是林繁坐在報社會客室里的照片。他穿著嶄新的白襯衫,頭發(fā)打理得一絲不茍,側(cè)臉線條在精心布置的光線下顯得沉靜而完美。他微微側(cè)著頭,似乎在認真傾聽記者的問題,嘴角掛著一絲非常謙虛、恰到好處的微笑。
照片下方是采訪摘要,充滿了“堅韌不拔”、“勵志典范”、“改變命運”之類的溢美之詞。評論區(qū)更是熱鬧非凡,充斥著錦城人民的自豪感,對“別人家孩子”的羨慕,以及對林繁未來無限的期許。
葉茂死死盯著那張照片。照片里的林繁,平靜,從容,帶著一種淡淡的疏離感。他就像一個被精心擦拭干凈、重新擺上神壇的雕像,端方雅正,供人敬仰。而自己……葉茂按熄了屏幕,自己的臉突然出現(xiàn)在黑屏上,憔悴,耷拉,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活脫脫一個剛從泥濘里爬出來的小丑。
強烈的對比像鞭子,狠狠抽打著葉茂的自尊心。胃部又是一陣絞痛。不能再待下去了!他需要空氣,需要嘈雜,需要人氣,需要煙火,需要一些實體的東西……能讓他暫時忘記這周遭的一切。
他沖出家門,逃離現(xiàn)場。午后的陽光刺眼灼熱,街道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這喧囂的日常景象,此刻在葉茂眼中卻顯得如此虛幻和不真實。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像一個游魂。櫥窗里光鮮亮麗的模特,餐廳里飄出的食物香氣,路人臉上輕松的笑容……這一切都與他格格不入,都像是在無聲地嘲諷著他的狼狽。
“嗡——”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陸曉瀚的號碼。
葉茂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掛斷。他現(xiàn)在“在逃中”,任何與那件事有關(guān)的聯(lián)系都可能讓他復陷“絕境”,他本能地要逃。然而,一路以來與他要好的同學都摻和到了那件事之中,這一刻,他竟不知道該找誰消遣這份難受。
他拐進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看著一路招牌,沒有任何興趣,唯有一家清吧,讓他邁步進去坐坐。昏暗的光線下,背景樂放著民謠,墻壁上掛滿了各種電影海報,他看到了熟悉的《肖申克救贖》,心底又燃起了希望;還看到了《當幸福來敲門》,又覺得自己這點苦算什么;再看到《霸王別姬》,哎,“他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他的心又被刺痛了。
他徑直走向吧臺,無視調(diào)酒師探究的目光,低著嗓子:“伏特加,雙份?!?/p>
他又喝了。想要藏匿,想要放縱,卻只能躲在這幽暗的角落獨自品嘗人生苦果。
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陣灼燒感,隨即是令人眩暈的暖流。葉茂閉上眼,感受著酒精迅速侵占他的大腦,將所有的意識都沖淡了。即使是短暫的模糊,也足以讓他休憩片刻。酒精是個好東西,他以前一直不明白老爸為什么喜歡喝酒,如今他感覺他比老爸更需要酒。
他又要了一杯。這是第三杯。
世界有點旋轉(zhuǎn),光線變得迷離,民謠化作了遙遠的鄉(xiāng)曲。那些折磨他的畫面,(以林繁為軸心的一切)似乎都被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隔開了,變得不再那么清晰刺骨。一種虛無縹緲的解脫感擁抱了他。他趴在冰冷的吧臺上,將臉埋進臂彎,只想沉淪在這片短暫的、醉醺醺的遺忘里。
同一時間,錦城教育局的貴賓接待室內(nèi),氣氛卻與酒吧的頹靡截然不同。
吊燈灑下明亮柔和的光線,空氣中彌漫著茶葉的清香。巨大的實木會議桌旁,坐著教育局的幾位領(lǐng)導,臉上都洋溢著熱情而官方的笑容。林繁坐在下首,依舊是那件嶄新的白襯衫,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他坐姿端正,背脊挺直,臉上維持著那份在報社采訪時如出一轍的、模式化的淺淡微笑。只是那笑意,依舊未達眼底。
“林繁同學,了不起啊!”頭發(fā)花白的王局長率先開口,語氣帶著長輩般的贊許,“為咱們錦城教育爭光了!省里都點名表揚了!你的勵志事跡,一定要好好宣傳,激勵全市的青少年!”
“謝謝王局?!绷址蔽⑽㈩h首,聲音平穩(wěn)無波,如同設(shè)定好的應(yīng)答程序,“是學校和老師們培養(yǎng)的結(jié)果?!?/p>
“謙虛!太謙虛了!”旁邊一位戴眼鏡的處長笑著接口,“家境那么困難,還能取得如此驕人的成績,這份心志,這份毅力,簡直是青少年學習的楷模!”他轉(zhuǎn)向旁邊的秘書,“小李,獎學金和助學金的材料都準備好了嗎?一定要盡快落實,確保林繁同學沒有任何后顧之憂!”
“都準備好了,處長。”秘書小李連忙應(yīng)道,將一份厚厚的文件推到林繁面前,“林同學,這是市里‘英才計劃’特等獎學金,還有幾家愛心企業(yè)聯(lián)合贊助的助學金,總金額是三十五萬。你看看,沒問題的話在這里簽字確認就好。資金會直接打入你指定的賬戶?!?/p>
三十五萬。
一個對林繁而言曾經(jīng)是天文數(shù)字的金額。它足以覆蓋他大學四年的全部費用,甚至還能有富余。這本該是雪中送炭,是苦盡甘來的證明。
然而此刻,看著那疊厚厚的文件,看著上面清晰列出的贊助企業(yè)名單(其中一家正是陸曉瀚父親的公司),林繁的心底卻沒有任何喜悅,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他仿佛看到很多雙手從這些文件里伸出來,帶著各式各樣的標簽和期待,試圖牢牢地抓住他……他們用金錢購買他的故事,購買他作為“榜樣”的價值。
林繁神色復雜地看著王局長,就那么一秒,立刻將眼神淡了下去,恢復了程序化的禮貌與微笑。
“謝謝?!绷址蹦闷鸸P。他沒有看那些具體的條款,目光在簽名處停頓了一瞬。筆尖落下,他的名字“林繁”兩個字,寫得工整而冷硬,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冷淡,如同他此刻臉上的笑容。簽完字,他將文件推回給秘書,動作流暢,沒有一絲猶豫。
“好!爽快!”王局長滿意地點頭,“林繁同學,未來有什么打算?進了Q大,那就是海闊憑魚躍了!有什么困難,盡管跟家鄉(xiāng)提!錦城永遠是你的后盾!”他拍著胸脯,語氣豪邁。
“謝謝王局關(guān)心?!绷址钡穆曇粢琅f平穩(wěn),“我會努力學習的?!?/p>
接下來的時間,變成了領(lǐng)導們單方面的“鼓勵”和“期許”。他們談?wù)撝绾螌⒘址弊鳛榈湫瓦M行全市巡講,如何聯(lián)系媒體進行深度報道,如何將他的“勵志精神”寫進錦城的教育宣傳公眾號……話語間充滿了對“政績”和“影響力”的考量。林繁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頭,應(yīng)和一兩聲。他的目光落在會議桌上的茶杯上,看著里面澄澈的茶湯,思緒卻飄得很遠。
葉茂的臉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那句“以身抵債”像魔咒一般循環(huán)反復無窮已,回蕩在他的顱內(nèi)。喉頭一股鐵銹味,有種冰冷的反胃感涌上來,他端起茶杯,借著喝水的動作掩飾著自己的失態(tài),效果乏善可陳,他需要離開這里。立刻,馬上!再待下去,他怕自己會控制不住,當場吐出來。
好不容易熬到“鼓勵會”結(jié)束,林繁幾乎是第一個站起身,各位領(lǐng)導告別。他快步走出教育局那棟莊嚴肅穆的大樓,午后的陽光兜頭灑下,刺得他眼前發(fā)白。他深吸一口氣,卻感覺肺里堵得慌,仿佛吸進去的不是空氣,而是無數(shù)細小的霧霾。
此刻,他該去哪里?他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報出了市圖書館的地址。那是他過去三年里,除了學校和那個冰冷的“家”之外,待得最多的地方。只有那里——高大的書架和彌漫的書香——能給他一種暫時的、與世隔絕的寧靜與庇護。
車子啟動,林繁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繁華街景。陽光透過車窗,在他精致的側(cè)臉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光影。他閉上眼,試圖將那些喧囂的聲音、那些虛偽的笑容、那些繁冗的標簽,還有葉茂那張失控的臉……統(tǒng)統(tǒng)隔絕在外。
他需要自我筑墻。用絕對的冷靜,筑起一道堅不可摧的高墻。狀元的光環(huán)是通行證,也是枷鎖。他必須戴著它,完美地扮演,直到他擁有足夠的力量,真正地擺脫過去,擺脫所有的束縛,獨立前行。
出租車在圖書館的臺階前停下。林繁付錢下車,臉上重新掛上那副平靜無波的表情,邁步走進了那棟充滿紙張和油墨氣味的、巨大的堡壘。陽光被他拋在身后,高大的門廊投下的陰影,瞬間將他吞沒。
當林繁在圖書館浩瀚的書海中尋求庇護時,葉茂正在酒吧曖昧的空氣里越陷越深。
葉茂趴在冰冷的吧臺上,意識在酒精的泥沼里浮浮沉沉。
那些片段依舊像破碎的玻璃,時不時扎進他混沌的意識里?!霸賮怼槐彼磺宓貙φ{(diào)酒師嘟囔著,舌頭像是打了結(jié)。
調(diào)酒師看著他爛醉如泥的樣子,皺了皺眉:“小哥,你喝得夠多了。要不……先緩緩?”
“不……不多,給……給我酒!”葉茂猛地抬起頭,睥睨著對方,帶著一種醉漢特有的、毫無道理的暴躁。
調(diào)酒師看著葉茂通紅的眼睛和明顯失控的狀態(tài),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給他倒了小半杯伏特加,推到他面前,語氣帶著警告:“最后一杯了小哥。喝完這個,回家休息吧。”
葉茂根本沒聽清他嘰里咕嚕在說什么,一把抓過酒杯就往嘴里灌。眩暈、麻木,身體越來越沉,像灌了鉛,意識也越來越模糊,葉茂感到一陣空茫的、沉重的疲憊。
他頭一歪,徹底失去了意識,沉重的腦袋“咚”的一聲砸在吧臺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劇烈的搖晃將他從深不見底的黑暗里拽了出來。
“喂!醒醒!醒醒!打烊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伴隨著更用力的推搡。
葉茂艱難地睜開腫脹酸澀的眼睛,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聚焦。是酒吧的保安,一張黝黑的臉寫滿了嫌棄。環(huán)顧四周,燈光大亮,音樂早已停止,只剩下清潔工打掃衛(wèi)生的聲響。酒吧里空蕩蕩的,只剩下他一個客人。
“幾……幾點了?”葉茂聲音沙啞得像破風箱,頭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
“凌晨三點了!趕緊走人!”保安沒好氣地催促。
葉茂掙扎著想坐直身體,一陣劇烈的眩暈讓他差點又栽倒。他扶著吧臺邊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宿醉的痛苦比昨晚更甚,全身的骨頭都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胡亂拼湊起來。他摸索著掏出陸曉瀚給他的手機,屏幕亮起,刺眼的光讓他瞇起眼。
屏幕上,除了時間,還有十幾個未接來電和一堆微信信息,全部來自陸曉瀚。
【帽子!你他媽在哪?!電話也不接!急死我了!】
【看到信息趕緊回電話!出事了!】
【你爸媽電話打到我這兒了!他們聯(lián)系不上你,快急瘋了!】
【葉茂!你他媽再不回信,老子報警了?。?!】
最后一條信息是半小時前發(fā)的。
葉茂混沌的腦子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瞬間清醒了大半!爸媽!他們聯(lián)系不上自己!他們知道了?知道什么了?昨晚的事情……已經(jīng)傳開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他殘存的酒意,讓他從頭涼到腳!他手忙腳亂地解鎖手機,顫抖著手指想給陸曉瀚回撥過去。就在這時,手機屏幕一閃,一個陌生的本地座機號碼打了進來。
心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會是誰?難道是……爸媽用別的電話打來的?
他盯著那跳動的號碼,像盯著一條吐信的毒蛇。鈴聲在寂靜的酒吧里顯得格外刺耳。他手指懸在接聽鍵上方,劇烈地顫抖著,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