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雨村山澗的溪流，不疾不徐地向前流淌，將昨日的風(fēng)波與喧囂沖刷沉淀，只留下水底圓潤的鵝卵石般的平靜。又是一個尋常的午后，陽光慵懶地灑滿小院，空氣里浮動著草木蒸騰的微醺暖香和泥土的清新氣息。
吳邪昨夜似乎睡得不太安穩(wěn)，此刻正歪在廊下的舊藤椅里，身上搭著張起靈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外套，沉沉地睡著了。一本翻開的舊書滑落在他的膝頭，書頁被風(fēng)輕輕撩動。他的睡顏很安靜，長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嘴唇無意識地微微嘟著，顯出幾分平日里少見的稚氣。陽光落在他半邊臉頰上，絨毛清晰可見，像鍍了一層柔和的金粉。
張起靈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整理花草，而是在院子的角落，沉默地劈著柴。他赤著上身，只穿著一條深色的工裝褲，褲腳挽至小腿。汗水順著他緊實流暢的背脊溝壑蜿蜒而下，在陽光下折射出蜜色的光澤。每一次斧頭揮下，都帶著一種精準(zhǔn)而內(nèi)斂的力量感，木柴應(yīng)聲裂開，發(fā)出沉悶卻悅耳的“咔嚓”聲。劈開的柴禾整齊地碼放在墻根，散發(fā)出干燥松木特有的清香。他的動作沉穩(wěn)而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與這山間的寧靜融為一體。
幾只蘆花雞悠閑地在院子里踱步，偶爾低頭啄食著地上的草籽或小蟲。張起靈劈完一堆柴，放下斧頭，拿起旁邊的小簸箕，里面裝著拌好的雞食。他走到雞舍旁，打開小門。雞群立刻“咕咕咕”地簇擁過來，爭先恐后地啄食他撒下的谷粒和菜葉。他垂眸看著，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喂養(yǎng)這些生靈也是他日常修行的一部分。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帶著猶疑的腳步聲。
張起靈撒食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抬頭。但他的脊背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像一頭機敏的豹子感知到了陌生的氣息。
院門外，站著風(fēng)塵仆仆的張?？汀Ｋ┲簧砑舨煤象w卻與這山村格格不入的深色風(fēng)衣，手里拎著一個看起來頗為沉重的皮質(zhì)手提箱。他的目光越過低矮的竹籬笆，直直地落在院子里的景象上。
他看到張起靈赤裸著精壯的上身，汗水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正彎著腰，耐心地將谷粒撒給一群聒噪的蘆花雞。他看到墻角整齊碼放的柴垛，看到劈柴的斧頭隨意地靠在墻邊，斧刃在陽光下閃著寒光。他的目光最終，帶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定格在廊下熟睡的吳邪身上。
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斑駁地落在吳邪沉睡的臉上。張起靈那件寬大的舊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隨著呼吸微微起伏。整個畫面安寧得如同一幅褪了色的油畫，卻帶著一種直擊靈魂的力量。
張?？驼驹谀抢铮路鸨会斪×?。他臉上的表情極其復(fù)雜，震驚、困惑、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悵然？他記憶中的張起靈，是張家古樓深處沉默的圖騰，是青銅門后千年孤寂的守衛(wèi)，是出手如電、淡漠生死的終極。他可以是冰冷的武器，是厚重的歷史，是深不可測的謎團，但唯獨不該是眼前這個——這個在陽光下喂雞劈柴、為一個凡人掖好被角、周身散發(fā)著人間煙火氣的男人。
這巨大的反差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張?？偷男纳?，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沉默。他甚至忘記了邁步，只是站在原地，目光貪婪又帶著審視地掃過院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那粗糙的劈柴墩子，廊下晾曬的干辣椒，以及那個在藤椅里睡得毫無防備的吳邪。
風(fēng)穿過竹林，帶來一陣沙沙的輕響，也吹動了吳邪額前的碎發(fā)。或許是感覺到了一絲涼意，睡夢中的吳邪無意識地蹙了蹙眉，身體微微蜷縮了一下。
幾乎在吳邪蹙眉的同一瞬間，正在撒最后一把雞食的張起靈動作頓住了。他沒有看吳邪，卻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他放下簸箕，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轉(zhuǎn)身，赤腳踩過被陽光曬得微溫的泥土地，腳步輕得像貓。他走到廊下，在吳邪身邊停下。
張起靈微微俯身，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他伸出手，不是去觸碰吳邪，而是輕輕捏住藤椅旁邊那扇半開的、有些老舊的木格窗的窗欞。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節(jié)分明，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將窗戶無聲無息地、嚴(yán)絲合縫地關(guān)好。關(guān)窗的動作極其流暢自然，仿佛已經(jīng)重復(fù)了千百遍，熟練到刻進了骨子里。
整個過程不過幾秒鐘，卻像慢鏡頭一樣，清晰地烙印在院門外張?？偷难鄣?。
張海客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心中的驚濤駭浪幾乎要沖破胸膛。他看到了什么？那個曾經(jīng)連張家人都難以靠近、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氣息的張起靈，竟然會為了一個凡人睡夢中可能感受到的一絲涼意，如此自然而然地去做一件如此……瑣碎而溫情的事？
就在這時，張起靈的目光終于轉(zhuǎn)向了院門。他的眼神平靜無波，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任何意外，仿佛早就知道張?？驼驹谀抢铩Ｄ悄抗獾芈湓趶埡？蜕砩希瑳]有任何情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讓張?？退查g從復(fù)雜的思緒中驚醒。
張?？蜕钗豢跉?，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推開了虛掩的院門。竹門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在這安靜的午后顯得格外清晰。
他走了進來，腳步放得很輕，似乎也怕驚擾了廊下的安眠。他走到張起靈面前幾步遠的地方站定，目光復(fù)雜地在他汗?jié)竦男靥藕统领o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熟睡的吳邪。
“族長?！睆埡？偷穆曇舻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他用了這個久違的、沉重的稱呼。
張起靈沒有回應(yīng)這個稱呼，只是看著他，眼神示意他說下去。
張?？统聊藥酌?，似乎在組織語言。最終，他什么也沒問，什么也沒評價。他只是彎腰，將手中那個沉重的皮箱輕輕放在腳邊的泥地上。然后，他從風(fēng)衣內(nèi)側(cè)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折疊得方方正正、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油紙包。
“這個……”張海客的聲音壓得更低了，目光再次掠過吳邪，“是我托人尋的古方，幾味山里才有的草藥，溫養(yǎng)調(diào)理的方子。對……固本培元有些好處。”他沒有明說給誰，但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
他將油紙包遞向張起靈。
張起靈的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油紙包上，又抬起來，深深地看了張?？鸵谎?。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時光，看透了張?？痛诵械乃性囂?、復(fù)雜和最終沉淀下來的這點微末卻真誠的關(guān)切。
沒有言語。張起靈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那點頭的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卻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張?？托闹惺庨_了巨大的漣漪。這點頭，是收下，也是默認，更是一種無聲的、只存在于兩人之間的、對某種狀態(tài)的確認和接受。
張?？途o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看著張起靈接過那個油紙包，然后自然地將其放在了廊下小木桌上。
就在這時，廚房的門簾被掀開，王胖子探出他那張紅光滿面的臉，聲音洪亮打破了微妙的沉默：“哎呦！張老板！稀客稀客！我說怎么聞到一股……嗯，城里人的味兒呢！正好正好！胖爺我剛整治了一桌山野小菜，算你有口福！吃了飯再走！天大的事兒也得填飽肚子不是？”他熱情洋溢，仿佛根本沒察覺到院中之前那凝滯的氣氛，目光在張?？偷钠は渖狭锪艘蝗?，又落在張起靈手中的油紙包上，眼里閃過一絲了然，但立刻又被笑容掩蓋。
張?？退坪跸胪窬?，但胖子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過來拉人了：“走走走！嘗嘗胖爺?shù)氖炙?！包你吃了忘不了！天真！別裝睡了！起來吃飯！”他沖著廊下喊了一嗓子。
藤椅里的吳邪被胖子的嗓門徹底驚醒，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到院中多出的張?？?，明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有些局促但還算自然的笑容：“張……張先生？您怎么來了？快請坐?！?/p>
一頓飯，在胖子刻意營造的熱絡(luò)氣氛中進行著。
小小的木桌上，擺滿了胖子引以為傲的“山野小菜”：一大盆臘肉燜飯，油亮咸香，米粒顆顆分明；一缽奶白色的山雞湯，湯面上飄著金黃的油花和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一盤清炒時蔬，碧綠鮮嫩，正是李大嬸早上送來的；還有一碟胖子自己腌的脆爽蘿卜皮，一碟油炸得金黃酥脆的小河魚。
飯菜的香氣濃郁而質(zhì)樸，充滿了煙火氣。
胖子熱情地給張?？褪⒘藵M滿一碗臘肉燜飯：“來來來，張老板，嘗嘗！咱們這兒的土豬肉，用山泉水慢火熏出來的臘肉，香得很！再嘗嘗這湯，小哥一大早去林子里尋的鮮竹蓀燉的，養(yǎng)人！”
張?？涂粗矍按执纱笸肜锒训妹凹獾娘埐?，再看看胖子布滿油光卻真誠熱情的臉，以及對面安靜吃飯的張起靈和吳邪，一時有些恍惚。這種圍坐一桌、吃著家常飯菜的場景，與他想象中的會面，或者說與他所知的張起靈可能身處的情景，實在相差太遠。
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燜飯里的臘肉。咸香濃郁，帶著獨特的煙熏風(fēng)味，確實地道。又舀了一勺山雞湯，入口清甜醇厚，帶著竹蓀特有的清香，瞬間熨帖了風(fēng)塵仆仆的腸胃。
吳邪坐在張起靈旁邊，顯得有些拘謹，只是埋頭小口吃飯。張起靈則一如既往地沉默，動作不疾不徐，吃相斯文。胖子則一邊自己大快朵頤，一邊不停地勸菜，唾沫橫飛地介紹著每道菜的“秘方”。
席間，張海客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張起靈。他看到張起靈極其自然地用勺子舀起一塊燉得軟爛的雞腿肉，放進了吳邪的碗里。吳邪抬起頭，對張起靈彎了彎眼睛，小聲說了句“謝謝小哥”，然后低頭繼續(xù)吃。張起靈的目光在吳邪臉上停留了一瞬，才收回。
這一幕被張?？颓逦夭蹲降?。他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心底那復(fù)雜的情緒再次翻涌上來。震驚過后，是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釋然，以及隨之而來的、更加深重的落寞。族長……真的在這里落地生根了。
一頓飯吃得安靜又微妙。胖子是唯一一個真正吃得酣暢淋漓、談笑風(fēng)生的人。吳邪偶爾附和幾句，張起靈則幾乎全程沉默，只是適時地給吳邪添湯。張?？统缘貌欢?，更多時候是在觀察，在感受這與他格格不入?yún)s又莫名真實的氛圍。
飯畢，張海客放下筷子。他看著張起靈，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那個被隨意放在陶罐旁的油紙包，又看了一眼在胖子指揮下正收拾碗筷的吳邪，以及坐在那里、目光沉靜仿佛與這環(huán)境已渾然一體的張起靈。
“多謝”張?？偷穆曇艋謴?fù)了平日的沉穩(wěn)，但眼底的情緒依舊復(fù)雜，“我該走了?！?/p>
張起靈看著他，依舊沉默，只是微微頷首。
“這就走??？不再坐會兒？”胖子一邊擦手一邊說道，“行！胖爺我開車送您去村口搭車！保證比那幫孫子跑得快！” 他指的是昨天鬧事的金老大一伙，語氣里帶著調(diào)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親近。
張?？蜎]有拒絕，點了點頭：“有勞?！?/p>
金杯車發(fā)出沉悶的啟動聲，排氣管噴出一股淡淡的藍煙。胖子熟練地倒車，調(diào)頭，搖下車窗對院子里的張起靈喊道：“小哥！送送張老板！一會兒就回！”
張起靈站在廊下，看著金杯車卷起一陣塵土，載著張?？秃团肿?，沿著蜿蜒的山路顛簸著駛向村口。陽光依舊溫暖，雞群在院子里悠閑地覓食，飯菜的余香似乎還在空氣中飄蕩，一切都恢復(fù)了之前的寧靜。
他收回目光，轉(zhuǎn)身，再次看向正在收拾桌子的吳邪。吳邪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視線，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帶著一點詢問：“小哥？”
張起靈走過去，沒有言語，只是很自然地接過吳邪手中沾著油漬的碗碟。吳邪愣了一下，隨即笑意更深，和他一起把剩下的碗筷收拾好。
兩人一起走向廚房。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院子里交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