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絲希望，破滅了，比姑姑搶奪財產(chǎn)更痛的，是來自至親至信之人的背叛，心口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痛得無法呼吸，連帶著胃里都翻江倒海地惡心起來。
雨水順著額發(fā)流進眼睛，一片模糊，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腥甜的鐵銹味，才沒讓自己當場崩潰尖叫。
“好……好……”我聽到自己發(fā)出一種破碎的、不像人聲的音節(jié)，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碎裂的枯葉，我深深地看了那對依偎在一起的男女一眼，要將他們的嘴臉刻進靈魂深處。
然后，我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踉蹌著沖進了冰冷的雨幕里。
背后，傳來林晚晴尖刻的嗤笑和趙明誠模糊的低語：“……總算走了，真晦氣……”
雨更大了，像是老天爺也在為我哭泣，江城繁華的街道在雨水中扭曲變形，霓虹燈的光暈化開，絢麗但冰冷。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身無分文，口袋里連一個銅板都摸不出來，饑餓感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我的胃，一天水米未進，加上巨大的打擊，身體早已到了極限。
走到一個賣熱騰騰烤紅薯的攤子前，香甜的氣息直往鼻子里鉆。
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空洞的眼神望著那爐火，攤主是個佝僂的老頭，瞥了我一眼，大概是被我失魂落魄、渾身濕透的鬼樣子嚇到，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去！別擋著做生意！沒錢看什么看！”
冰冷的現(xiàn)實再次狠狠抽了我一耳光。
我逃也似的離開，可是我能去哪里？
天地之大，竟無我林笙立足之地。
在街頭游魂般晃蕩到深夜，冰冷的雨水似乎要把我最后一點體溫都帶走，一個模糊的記憶碎片浮上腦?！改冈诮沁h郊的鄉(xiāng)下，似乎還有一棟早年間留下的、幾乎廢棄的自建房。那是他們當年剛來江城打拼時的落腳處，后來搬進市區(qū)，就極少回去了。
走投無路之下，那破敗的蝸居，成了我唯一的去處。
拖著灌了鉛的雙腿，靠著模糊的童年記憶，我在天蒙蒙亮時，終于找到了那個叫“小河沿”的村子。
村子很小，依著一條渾濁的小河溝，父母的老屋孤零零地立在村尾，被幾棵高大的、枝葉瘋長的老槐樹包圍著，更顯得破敗荒涼。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幾乎要散架的破木門，一股濃重的霉味和塵土氣撲面而來，嗆得我連連咳嗽，借著破窗透進來的微光，我打量著這個“家”。
狹小逼仄，只有一明一暗兩間屋子，泥土地面坑洼不平，墻壁是土坯的，糊的泥灰早已大片剝落，露出里面的稻草秸。
屋頂?shù)耐咂瑲埲辈蝗?，抬頭就能看到好幾處透光的窟窿，角落里結(jié)著厚厚的蛛網(wǎng)，灰塵在微弱的光線里飛舞。唯一的家具是一張三條腿的破木桌（另一條腿用磚頭墊著），一個瘸腿的條凳，還有一張用木板和磚頭搭成的“床”。
墻角堆著些早已朽爛的農(nóng)具和雜物。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我靠著冰冷的土墻滑坐到地上，再也忍不住，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進去，壓抑了許久的悲慟和絕望終于化作無聲的嗚咽，在空蕩破敗的屋子里回蕩。
哭累了，就那樣蜷縮在冰冷潮濕的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夢里全是父母冰冷的棺材、姑姑貪婪的笑臉、林晚晴的刻薄和趙明誠冷漠的眼神。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午后，饑餓感讓我被胃里痙攣般疼痛驚醒。
活下去！
這個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再難，也得活下去！
我掙扎著爬起來，翻遍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除了灰塵和破爛，一無所獲。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墻角那堆朽爛的農(nóng)具上，下面壓著一個布滿灰塵的破瓦罐，我費力地把它拖出來，打開蓋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罐底躺著一枚邊緣磨損嚴重的、冰冷的袁大頭銀元。
一枚銀元！
在絕望的深淵里，這微弱的光芒幾乎讓我落下淚來，這是父母無意中留下的嗎？還是老天爺可憐我，施舍的最后一口活命糧？
緊緊攥著這枚救命的銀元，我回到江城，靠著它，我買了最便宜的饅頭，填了肚子，又咬牙買了一塊最素凈的棉布，自己動手，勉強縫制了一條能蔽體的簡單裙子。
活下去，就得有活路，我這樣的孤女，無依無靠，又身無長物，能做什么？
江城的夜晚，是屬于百樂門、仙樂斯這些銷金窟的，那里燈紅酒綠，歌舞升平，是另一個世界，對于走投無路的人來說，那里也是最后的選擇。
我站在“仙樂斯”金碧輝煌、霓虹閃爍的巨大招牌下。
巨大的玻璃門旋轉(zhuǎn)著，吞吐著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里面流淌出靡靡的爵士樂聲，門口穿著筆挺制服、帽子上嵌著金線的侍應(yīng)生，眼神挑剔地打量著每一個試圖進入的人。
深吸一口氣，我走向旁邊狹窄的、專供工作人員出入的后巷，空氣里混雜著劣質(zhì)香水、汗水和廚房泔水的復(fù)雜氣味，一個叼著煙卷的胖女人正叉著腰，尖聲訓斥一個穿著暴露的舞女。
“請問……這里招工嗎？”我的聲音干澀，帶著忐忑。
胖女人轉(zhuǎn)過頭，煙霧繚繞中，她那雙精明的三角眼上下掃視著我，像在估量一件貨品的價值。
她的目光在我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裙子和憔悴卻難掩清麗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尤其仔細看了看我的脖頸和手指。
“會唱曲兒嗎？嗓子怎么樣？”她吐出一個煙圈，慢悠悠地問。
“會一點……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蔽业吐暬卮?。
“哼，”胖女人嗤笑一聲，“鄉(xiāng)下來的？行吧，缺個‘夜鶯’，正好頂上。不過，”她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刻薄，“就你這副寒酸樣子，別嚇跑了客人！上臺得蒙著臉，懂嗎？工錢嘛，一晚一塊大洋，唱砸了或者惹了客人不高興，一個子兒沒有，還得滾蛋！”
“夜鶯”，是仙樂斯對最低等歌女的稱呼。
蒙面，是怕我這窮酸相敗了客人的興致。
一塊大洋一晚，還要看人臉色。
屈辱感再次涌上心頭，但攥緊的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絲刺痛，讓我清醒。
我別無選擇....
“我……做?！眱蓚€字，重若千鈞。
胖女人，后來知道大家都叫她“霞姐”，是仙樂斯后臺的管事，她丟給我一件半舊的、綴著廉價亮片的演出服，顏色俗艷，尺寸還不合身，又扔給我一塊薄薄的黑紗。
“換上，趕緊！前頭等著呢！”
就這樣，我成了仙樂斯大舞臺角落陰影里，那個蒙著面紗、無人知曉真實面目的“夜鶯”。
燈光刺眼，臺下的喧囂模糊成一片嘈雜的背景音，我站在那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圓形光暈里，握著冰冷的、帶著雜音的麥克風，開口唱出第一句走了調(diào)的家鄉(xiāng)小曲，聲音干澀顫抖，引來臺下幾聲不耐煩的噓聲和口哨。
霞姐在后臺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倔強，活下去！為了心底那點不肯熄滅的恨意！
我調(diào)整呼吸，努力回憶著收音機里聽過的流行調(diào)子，將所有的屈辱和悲憤，都化作歌聲里的力量，音調(diào)漸漸穩(wěn)了，聲音不再顫抖，反而帶上了一種奇異的、滄桑的穿透力。
一首，兩首……噓聲漸漸少了。
一晚，兩晚……一塊、兩塊沾著汗水和脂粉氣的銀元，被霞姐冷著臉丟進我的手心，我小心翼翼地攢著，每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
啃最硬的黑面饅頭，喝涼水，住在那四面漏風的破屋里，日子苦得像黃連，但至少，我活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