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小河沿那間破屋,都像死過一次。
身體的累倒在其次,精神上日復一日在那種聲色犬馬、看盡人間冷暖的地方煎熬,才是真正的酷刑。
但每次躺在那冰冷的木板床上,看著屋頂透進來的星月光,姑姑林玉芬那張得意忘形的臉、林晚晴刻薄的嘲諷、趙明誠冷漠的眼神,就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無法安眠。
恨,成了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燃料,我要等一個機會,一個足以將他們徹底碾碎的機會。
日子在麻木的重復中滑過,轉(zhuǎn)眼入了秋。
江城的天,說變就變,一連幾日的秋雨,讓本就搖搖欲墜的老屋更加不堪重負,墻角滲水,地面泥濘不堪,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霉爛味。
這天夜里,外面又是狂風暴雨,我拖著幾乎虛脫的身體,剛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躺下不久,就被一陣異樣的、令人心悸的“咯吱”聲驚醒。
那聲音來自頭頂?shù)姆苛?,像是沉重的嘆息,又像是瀕死的呻吟。
我猛地坐起身,心臟狂跳,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
“咔嚓——?。?!”
一聲令人心慌的、木頭斷裂的巨響,如同驚雷在頭頂炸開!
伴隨著無數(shù)簌簌落下的灰塵和碎瓦片,一道巨大的陰影裹挾著腐朽的氣息,當頭砸落!
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連滾帶爬地撲向墻角!身體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土墻上,震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
與此同時,身后傳來沉悶的巨響和木屑飛濺的聲音!
煙塵彌漫,嗆得人睜不開眼,我劇烈地咳嗽著,驚魂未定地回頭看去,只見一根粗大的、早已被白蟻蛀空的房梁,從中間斷裂,一端砸在我剛才躺的木板床上,將那“床”瞬間砸塌!
另一端斜斜地耷拉下來,斷裂處參差不齊的木頭茬子,猙獰地指向空中,瓦片碎了一地,雨水立刻從那個巨大的破洞里傾瀉而下,冰冷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里的泥地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懼和后怕,讓我渾身控制不住地發(fā)抖。
差一點,只差一點,我就和父母一樣,躺進了冰冷的棺材!
冰冷的雨水澆在臉上,稍微喚回了一些神智,我掙扎著爬起來,借著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光亮,看向那斷裂的房梁,斷裂處的木質(zhì)呈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深褐色的空洞。
鬼使神差地,我忍著恐懼和嗆人的灰塵,湊近了些。
那斷裂的房梁內(nèi)部,似乎被巧妙地掏空過一小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隱蔽的夾層。
此刻,夾層暴露出來,里面赫然塞著一個用厚厚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方形物件!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
父母留下的?他們?yōu)槭裁匆褨|西藏在這么隱秘的地方?一股強烈的預感攫住了我,我顫抖著手,不顧斷裂處尖銳的木刺,用力將那個油紙包拽了出來。
油紙包沉甸甸的,入手冰涼。
我小心翼翼地撕開一層又一層幾乎要脆化的油紙。
里面露出的,是幾張泛黃的紙頁,還有一張同樣泛黃、邊緣卷曲的黑白照片。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我急切地看向那幾張紙。
最上面是一張出生證明!
【姓名:林笙(原名:沈念笙)
出生日期:民國七年(1918年)十月初九
出生地點:華國北地,寧州陸軍醫(yī)院
父親:沈崇山(時任寧州守備旅旅長)
母親:蘇清婉(寧州陸軍醫(yī)院外科醫(yī)生)】
沈念笙?沈崇山?蘇清婉?旅長?醫(yī)生?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間沖上了頭頂!
我不是林家的女兒?我是……沈家的孩子?旅長的女兒?
巨大的信息沖擊讓我?guī)缀跽玖⒉环€(wěn),我顫抖著拿起那張照片,照片明顯有些年頭了,邊角磨損嚴重,帶著歲月侵蝕的痕跡。
照片上,一對穿著筆挺軍裝和素雅旗袍的年輕男女,英姿勃發(fā),眉宇間帶著那個時代知識軍人特有的堅毅,男人肩章上的軍銜我看不懂,但那份威嚴氣度絕非尋常,女人溫婉美麗,眼神溫柔似水。
而他們懷里,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裹在襁褓里的嬰兒,嬰兒的臉蛋圓潤可愛。
和他們并肩站立的是兩個我熟悉到骨子里的人!
雖然年輕了許多,但那眉眼、那輪廓,分明是我的養(yǎng)父母!
他們穿著樸素的布衣,站在那對軍人夫婦身旁,臉上帶著局促卻又真誠的笑容,照片的右下角,用褪色的墨水筆寫著拍照日期:
【民國七年冬月廿三】
照片背后還有一行字,字跡清秀而堅定:
“念笙吾兒,戰(zhàn)火無情,父母此去,為國盡忠,生死難料。
托付林氏兄嫂,待爾如珠如寶,盼有生之年,骨肉重逢。
父崇山,母清婉泣血留書?!?/p>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靈魂深處炸響!
我的親生父母,他們是軍人,是醫(yī)生,在國難當頭之時,選擇了奔赴前線!
他們把自己的骨肉,托付給了最信任的朋友!
而我的養(yǎng)父母,林家爹娘!他們信守承諾,沒有生育自己的孩子,傾盡所有,把我當成親生女兒撫養(yǎng)成人!
他們從未提過只言片語,他們把這份沉重的秘密,連同親生父母的愛與期盼,深埋心底,藏在這風雨飄搖的房梁之中!
“爹……娘……”我死死攥著那冰冷的照片和紙張,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泛黃的紙頁上,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這一次的淚水,不再是純粹的悲傷和絕望,里面翻滾著滔天的巨浪,
是遲來了十八年的、對親生父母的思念與渴望,
是對養(yǎng)父母如山似海、至死不渝恩情的無盡感激與錐心之痛,
更是對命運殘酷捉弄的悲憤!
原來,我并非孤苦無依的浮萍!
“爹……娘……”我看著照片,泣不成聲,“念笙……念笙在這里……你們在哪里?你們……還活著嗎?”巨大的希望如同熾烈的火焰,瞬間點燃了幾乎被絕望冰封的心!
但同時,更深的恐懼也隨之而來——十八年了!烽火連天,山河破碎,他們……還在嗎?
“我要找到他們!”這個念頭如同破土而出的春筍,帶著勢不可擋的力量!
無論生死,我都要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