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xué)，本該是大漢文脈所系、賢士云集之地。
可當(dāng)劉宏的御輦在羽林郎的簇?fù)硐?，緩緩駛?cè)肽鞘煜さ臋粜情T時，撲面而來的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悶與頹喪。時值深秋，庭院中幾株巨大的古槐早已落盡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虬結(jié)著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垂暮老人枯槁的手指。青石板路上積著前夜的雨水，倒映著鉛灰色的天光，更添幾分陰冷?？諝庵袕浡惻f書卷的霉味，以及一種……死水般的凝滯。
沒有想象中的書聲瑯瑯，沒有激烈的辯難交鋒。寬闊的明堂前，只有稀稀拉拉幾十名太學(xué)生垂手肅立，他們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的青衿，大多神情麻木，眼神空洞，低垂著眼瞼，仿佛腳下濕冷的石板比這煌煌太學(xué)更值得關(guān)注。只有少數(shù)幾雙年輕的眼睛里，還殘留著些許不甘的銳氣，卻也如同風(fēng)中殘燭，在周遭的暮氣中艱難地?fù)u曳。
幾位須發(fā)花白、身著博士深衣的老者，在階前恭敬地躬身迎候。為首的祭酒，臉上的褶皺深刻得如同刀刻，渾濁的眼神掃過御輦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諂媚，他率先高呼：“臣等，恭迎陛下圣駕！陛下躬臨辟雍，實乃太學(xué)之幸，文教之光！” 聲音干澀，在空曠的庭院里顯得格外突兀。
劉宏端坐在輦中，身上裹著厚厚的貂裘，小臉被風(fēng)帽遮了大半，只露出一雙“好奇”打量著四周的眼睛。他藏在寬大袖袍里的手，卻無意識地攥緊了。這哪里是太學(xué)？分明是一座巨大的、行將就木的墳塋！埋葬的是士子的銳氣，是思想的鋒芒，是整個帝國未來的脊梁！而這一切的根源，就在那深宮之中，在那群閹豎的掌控之下！他們需要的不是真正的才學(xué)，而是俯首帖耳的奴才！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深切的悲哀，在他心底翻騰。但臉上，依舊是那副懵懂孩童的神情。
“都起來吧?！?一個尖細(xì)的聲音響起，是隨侍在輦旁的張讓。他微微揚著下巴，皮笑肉不笑地對著階下眾人，“陛下年幼，今日來太學(xué)，是想聽聽諸位博士講經(jīng)論道，感受一下這圣賢之地的氣象?？梢煤弥v，莫要讓陛下……聽得乏味了?！?最后一句，帶著毫不掩飾的敲打意味。
階下的博士們頭垂得更低了，連聲道：“臣等必盡心竭力，不敢有負(fù)圣望?！?/p>
御輦在明堂前寬闊的月臺上停穩(wěn)。內(nèi)侍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劉宏下來。深秋的寒風(fēng)立刻裹挾著濕冷的空氣鉆入衣襟，劉宏忍不住“阿嚏”一聲，打了個小小的噴嚏，身體也跟著哆嗦了一下。
“陛下當(dāng)心風(fēng)寒！” 張讓立刻緊張地湊上來，想要給他裹緊裘衣。
劉宏卻像是不耐煩地擺了擺小手，掙脫開張讓，邁開小步子，帶著一種孩童特有的、對新鮮事物的“好奇”，朝著明堂內(nèi)走去。張讓無奈，只能亦步亦趨地緊跟著，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明堂之內(nèi)，空間宏闊，但同樣顯得空曠而冷清。幾排低矮的坐席排列著，只有前排零星坐著幾位年長的博士和看起來身份較高的學(xué)生?？諝庵刑聪愕奈兜酪惭谏w不住那股陳腐的氣息。正前方，是一面巨大的素色屏風(fēng)，屏風(fēng)前設(shè)著講席。
講經(jīng)開始了。
主講的是那位須發(fā)皆白的老祭酒。他顫巍巍地展開一卷竹簡，清了清干澀的喉嚨，開始用毫無起伏的聲調(diào)，照本宣科地講解起《尚書·洪范》篇中關(guān)于“五行”與“天人感應(yīng)”的部分。
“……是故五行有序，水、火、木、金、土，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天人交感，休咎有征。昔者武王伐紂，白魚躍舟，赤鳥覆屋，此天命歸周之瑞也……” 老祭酒的聲音如同催眠的咒語，在空曠的明堂里回蕩。他講得極其謹(jǐn)慎，每一句話都仿佛在舌尖上反復(fù)斟酌過，生怕觸碰到什么禁忌。內(nèi)容更是陳腐不堪，通篇都是對所謂“天降祥瑞”的諂媚解讀，將王朝更迭、人間禍福，生硬地套進“五行生克”和“天人感應(yīng)”的框架里，充滿了對皇權(quán)神授的蒼白辯護和對宦官當(dāng)?shù)垃F(xiàn)實的刻意回避與粉飾。
劉宏坐在最前方的軟榻上，小手托著腮幫子，一雙大眼睛“懵懂”地眨巴著，仿佛聽得十分認(rèn)真。然而他心中早已是冰火交織。冰的是這太學(xué)之墮落，士林之噤聲；火的是胸中那股被強行壓抑的、想要掀翻這陳腐泥潭的沖動！這老朽口中所謂的“天命”，不過是閹黨用來愚民、鞏固自身權(quán)勢的工具罷了！真正的天命，在于民心，在于自強，豈是幾條魚、幾只鳥就能決定的？
時間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講經(jīng)中緩慢流逝。堂下的太學(xué)生們，有的強打精神，有的已忍不住偷偷打著哈欠，更多的則是繼續(xù)維持著那份麻木的恭敬。博士們則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就在這沉悶得幾乎令人窒息的氣氛中，一個清朗而略顯年輕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凝滯的空氣：
“祭酒大人，學(xué)生有惑！”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劉宏“好奇”地轉(zhuǎn)過去的小腦袋。
只見在后排相對年輕的太學(xué)生中，站起一人。他身形挺拔，雖穿著同樣樸素的青衿，卻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氣度。面容清癯，下頜線條分明，一雙眼睛尤其明亮，此刻正坦然地迎著老祭酒略帶不悅的目光。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在一眾暮氣沉沉的面孔中，顯得格外卓然不群。
正是盧植，字子干，涿郡涿縣人。
“講經(jīng)之時，何故喧嘩？” 老祭酒眉頭微蹙，語氣帶著訓(xùn)斥。
盧植不卑不亢，拱手為禮：“學(xué)生非是喧嘩，實乃心中疑惑難解，望祭酒解惑?！?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堂上那巨大的屏風(fēng)，仿佛能穿透它看到更深的東西，聲音清晰而堅定，“祭酒方才言道，天命示人以祥瑞災(zāi)異，以驗人君之德。學(xué)生愚鈍，敢問：若天命果真有靈，必以兆示之，為何獨眷帝王，而不昭示于黎庶？若災(zāi)異起于失德，為何不見權(quán)閹之宅邸遭天雷亟焚，反是赤地千里，餓殍遍野？此等‘天命’，究竟是天意昭昭，還是……” 他目光陡然銳利，如同出鞘的利劍，直刺那套陳腐理論的核心，“……人欲借天言？！”
“大膽！” 一聲尖銳的厲喝炸響！不是老祭酒，而是侍立在劉宏身側(cè)的張讓！他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白臉?biāo)查g漲得通紅，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細(xì)長的眼睛里射出毒蛇般的寒光，死死盯住盧植，“狂悖之徒！竟敢在陛下面前妄議天命，誹謗朝政！來人！將此獠拿下！”
幾名隨行的羽林郎聞聲而動，甲胄鏗鏘，就要上前拿人。
明堂內(nèi)瞬間一片死寂！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博士和學(xué)生都嚇得面無人色，瑟瑟發(fā)抖，無人敢抬頭。老祭酒更是嘴唇哆嗦，指著盧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慢著?！?/p>
一個帶著孩童稚氣、卻異常清晰的聲音響起。聲音不大，卻如同定身法咒，讓那幾個沖上前的羽林郎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御座軟榻上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只見劉宏不知何時已經(jīng)坐直了身體，剛才還滿是“懵懂”的小臉上，此刻卻帶著一種孩童特有的、對新鮮事物的強烈“興趣”。他甚至還微微歪著小腦袋，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階下孤立如松的盧植，仿佛在看一件極其有趣的玩具。那眼神純真無邪，卻又似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張讓臉上的怒容瞬間僵住，他強壓著火氣，弓著腰湊近劉宏，聲音放得極其“柔和”：“陛下，此狂生胡言亂語，褻瀆天命，誹謗……誹謗朝廷重臣，罪不容?。‘?dāng)立即逐出太學(xué)，交有司嚴(yán)辦！”
劉宏卻仿佛沒聽見張讓的話，他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指向盧植，用清脆的童音問道：“你剛才說……‘人欲借天言’？是什么意思呀？是說……天上的云彩和鳥雀，是有人故意放出來騙人的嗎？” 他問得天真爛漫，仿佛真的只是對一個新奇說法感到好奇。
這個問題看似幼稚，卻如同一把精準(zhǔn)的手術(shù)刀，瞬間剝開了“天命祥瑞”那層虛偽的華麗外衣，直指其人為操控、愚弄百姓的本質(zhì)！
盧植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沒想到這位年幼的皇帝會突然發(fā)問，而且問得如此……直指要害！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對著御座方向，再次躬身，聲音沉穩(wěn)而清晰：“陛下明鑒。臣非謂天象不真，而是言，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水旱蝗災(zāi)，此乃陰陽失序、地道失和所致，當(dāng)究水利之修廢，察農(nóng)桑之勤惰，而非盡歸咎于君王一人之德，更非……非托言鬼神，以塞視聽！” 他巧妙地避開了直接指斥宦官，將矛頭轉(zhuǎn)向了“托言鬼神”的荒謬，但其中的鋒芒，在場稍有頭腦者皆能領(lǐng)會。
“哦……” 劉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臉上露出思索的表情，隨即又揚起一個孩童般燦爛的笑容，小手拍了一下，“說得真好玩！比剛才老爺爺講的那些魚啊鳥啊的有意思多了！” 他轉(zhuǎn)頭看向臉色鐵青的張讓，用一種帶著央求的、孩童任性的口吻說道，“張常侍，這個說話好玩的人，讓他留在朕身邊，天天給朕講故事好不好？”
張讓的臉頰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他死死盯著盧植，眼中殺機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這小皇帝看似童言無忌，但這“好玩”、“有意思”的評價，簡直是把老祭酒和他所代表的讖緯神學(xué)踩進了泥里！更要命的是，這小皇帝竟然要留這個刺頭在身邊？！
“陛下……” 張讓強擠出笑容，試圖勸阻，“此子狂悖無禮，言語沖撞，豈能侍奉御前？恐驚擾圣安……”
“朕就要他！” 劉宏撅起小嘴，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執(zhí)拗，甚至開始用小手拉扯張讓的衣袖，“他說話比你們講的故事好聽！朕就要他講！你不答應(yīng)，朕……朕就不回宮了！” 他一邊說，一邊作勢要從軟榻上跳下來。
這一下，張讓徹底坐蠟了。當(dāng)著這么多博士和太學(xué)生的面，他總不能強行違背“小皇帝”明顯“任性”的要求。更何況，這小皇帝最近“受驚”后脾氣越發(fā)古怪難測，萬一真在這太學(xué)鬧起來……他狠狠地剜了盧植一眼，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錐，恨不得將其當(dāng)場洞穿。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張讓咬著后槽牙，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既然陛下喜歡……那……那便如陛下所愿?！?他轉(zhuǎn)頭，對著階下如同標(biāo)槍般站立的盧植，聲音冰冷得如同臘月的寒風(fēng)，“盧植，陛下天恩浩蕩，特旨擢你為侍讀，入宮伴駕。還不快……謝恩！”
“侍讀”二字，被他咬得極重，充滿了警告的意味。這看似一步登天的恩寵，實則是將其置于深宮最兇險的漩渦中心，置于他張讓的嚴(yán)密監(jiān)視與隨時可以碾死的掌心之中！
盧植身體微微一震。他抬頭，目光掠過張讓那陰鷙的臉，最終落在御座上那個小小的身影上。小皇帝正睜著“天真無邪”的大眼睛望著他，甚至還帶著一絲“得逞”的得意笑容。盧植心中瞬間轉(zhuǎn)過無數(shù)念頭。驚愕、疑惑、警惕、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伴君如伴虎，更何況是這被閹豎環(huán)伺的深宮？此一去，恐怕是九死一生！然而，這難道不是一個機會？一個……近距離接觸這帝國最高權(quán)力核心，或許……或許能窺見一絲改變的可能？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翻騰的情緒，整了整衣冠，對著御座方向，以最標(biāo)準(zhǔn)的士禮，深深一揖，聲音沉穩(wěn)有力，如同磐石擊玉：
“臣，盧植，叩謝陛下天恩！”
聲音在空曠沉寂的明堂中回蕩，清晰無比。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波，似乎在這孩童的“任性”和權(quán)閹的“妥協(xié)”下，暫時平息了。
回宮的御輦里，氣氛卻比來時更加壓抑。
劉宏蜷縮在厚厚的貂裘里，仿佛真的倦了，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小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呼吸均勻，似乎已經(jīng)沉沉睡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的心臟正如同擂鼓般狂跳，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耳膜中轟鳴。
盧植！盧子干！
那個在歷史長河中留下剛直不阿、文武全才之名的未來漢室脊梁，此刻，就在離他咫尺之遙的地方！他賭贏了！用看似荒誕的“童言”，硬生生從張讓的虎口里，搶下了這顆至關(guān)重要的種子！這不僅僅是為了得到一個未來的能臣，更是向這潭死水般的朝堂，投下了一塊試探的巨石！他要看看，這深宮之中，除了匍匐的奴才和麻木的看客，是否還有未曾徹底熄滅的星火！盧植，就是他點燃的第一簇火苗！
興奮如同巖漿在血脈里奔涌，但緊隨其后的，是更加深重的寒意。張讓那最后如同毒蛇般的一瞥，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腦海里。他將盧植置于身邊，就等于將盧植置于了最危險的境地！張讓、曹節(jié)，還有他們背后龐大的閹黨勢力，絕不會允許這樣一個鋒芒畢露、敢于質(zhì)疑他們“天命”根基的士子，長久地待在小皇帝身邊！明槍暗箭，恐怕很快就會接踵而至！
如何保護這顆剛剛搶到手的火種？如何在閹黨的虎視眈眈下，讓盧植真正為己所用，而不是白白犧牲？劉宏的思緒在黑暗中瘋狂地運轉(zhuǎn)，每一個念頭都牽扯著巨大的風(fēng)險。
御輦在宮道上平穩(wěn)地行駛著，車輪碾過青石板，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悶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輦外傳來張讓刻意壓低、卻帶著一絲陰冷的聲音，似乎是在吩咐隨行的某個小黃門：
“……去，查清楚。那個盧植，涿郡涿縣人，師承何人，在太學(xué)與誰交好……特別是今日講經(jīng)之前，可曾與什么‘特殊’之人接觸過？一絲一毫，都給我查明白了！另外……”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森然的殺意，“……告訴太學(xué)那邊，今日那個引薦盧植講《洪范》的博士……該挪挪位置了，換個……更‘懂事’的人上去?！?/p>
輦內(nèi)，劉宏緊閉的眼皮下，眼珠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
引薦盧植講經(jīng)的博士？他腦海中瞬間閃過明堂上那個坐在盧植前排、在盧植起身駁斥時，曾極其隱晦地對其微微頷首示意的中年博士。那人……果然不是偶然！
張讓的毒牙，已經(jīng)開始悄無聲息地張開了。他不僅要查盧植的根底，還要斬斷盧植在太學(xué)可能的支持，甚至要清除掉那個敢于讓盧植發(fā)聲的引薦者！
深宮的陰影，遠(yuǎn)比這深秋的暮色更加濃重粘稠，正從四面八方，無聲地向著那剛剛點燃的、微弱的火苗，洶涌合圍而來。
劉宏藏在溫暖貂裘下的小手，悄然握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提醒著他這場無聲的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