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觀那帶著血絲濃痰的咳嗽聲,如同跗骨之蛆,在劉宏耳邊揮之不去。老書吏王老七佝僂蜷縮在陰影里的枯槁身影,張讓眼中那一閃即逝的冰冷殺意,還有那卷被刻意丟棄在霉爛角落、沾著深褐血污的黨錮奏章……這一切混雜著東觀陳年灰塵的腐朽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劉宏心頭,如同冰冷的鉛塊。
回到溫室殿的龍榻,錦被之下,璇璣匣的冰冷與遺冊玉軸的溫潤,似乎也無法完全驅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他蜷縮著,劇烈的咳嗽再次不受控制地爆發(fā)出來,每一次撕心裂肺的震動都牽扯著肺腑深處被濃煙灼傷的隱痛,喉嚨里翻涌著熟悉的鐵銹腥甜。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寢衣,黏膩冰冷。
“咳咳……嘔……” 一口帶著暗紅血絲的濃痰終于被咳出,濺在明黃的錦枕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污跡。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他癱軟在榻上,大口喘著粗氣,眼前陣陣發(fā)黑。
“陛下!” 帳幔被猛地掀開,張讓那張陰柔的臉出現(xiàn)在縫隙中,眼神銳利如鷹,瞬間鎖定了錦枕上那抹暗紅!他幾步搶到榻前,動作看似關切,實則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一把扶住劉宏顫抖的肩膀,聲音刻意拔高,充滿了“憂心”:“陛下!您又咯血了?!太醫(yī)!快傳太醫(yī)令!”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在劉宏蒼白冷汗的小臉上反復刮擦,試圖找出任何一絲偽裝的破綻。
劉宏心中冷笑,面上卻只有孩童病重的虛弱和驚惶。他任由張讓扶著,身體無力地倚靠著,眼神渙散,嘴唇哆嗦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嗚咽:“冷……好冷……朕……朕夢見好多血……好多……咳咳……” 他一邊咳嗽,一邊像尋求庇護般,下意識地往張讓身邊縮了縮,將臉埋進對方深紫色的袍袖里,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
張讓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袍袖上傳來的、屬于小皇帝滾燙的額頭溫度和劇烈顫抖的觸感,以及那濃重的血腥氣和孩童無助的嗚咽,是如此真實。他眼中的審視之色終于淡去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厭煩和“掌控”的復雜情緒。看來是真病得不輕,被東觀那陰冷環(huán)境和老書吏的“穢氣”沖撞了。
“陛下莫怕,莫怕。” 張讓的聲音放得更加“柔和”,如同哄弄孩童,輕輕拍著劉宏的后背,“有老奴在,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陛下的身。太醫(yī)馬上就到,陛下安心休養(yǎng)便是。”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動聲色地將劉宏扶回錦被中躺好,用被角仔細掖緊。
太醫(yī)令很快被連拖帶拽地“請”了進來,一番煞有介事的望聞問切之后,得出的結論依舊是“驚悸過度,風邪入肺,需靜養(yǎng)安神”。開出的藥方,自然又是那幾味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安神定魄”之藥。
看著宮人端著那碗深褐色、熱氣騰騰的藥汁走近,劉宏藏在被子下的手瞬間攥緊!口腔里殘留的苦澀和灼燒感仿佛再次翻涌上來!但他面上卻只露出孩童對苦藥的天然抗拒,小臉皺成一團,委屈地看向張讓:“苦……朕不要喝……”
“陛下,” 張讓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慈祥”笑容,聲音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度,“良藥苦口利于病。陛下龍體要緊,還是趁熱喝了吧?!?他親自接過藥碗,用銀匙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遞到劉宏唇邊。動作看似體貼,眼神卻如同冰冷的探針,鎖定著劉宏的每一個細微反應。
劉宏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他知道,這藥,躲不過!硬抗只會暴露更多疑點!他必須喝!至少……要喝下去一部分!
他像被逼到絕境的小獸,帶著委屈和不甘,極其緩慢地張開嘴。就在那漆黑的藥汁即將沾唇的瞬間——
“報——!”
一個尖利、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和諂媚的聲音,如同破鑼般在殿門外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持!
“啟稟陛下!張常侍!曹常侍有祥瑞進獻!天降吉兆!佑我大漢??!”
祥瑞?!
張讓的動作猛地一頓!遞到劉宏唇邊的銀匙也停在了半空!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被一種“果然如此”的得意和算計所取代!干爹曹節(jié),終于出手了!而且選在這個小皇帝“病重驚悸”的時刻!
劉宏也恰到好處地露出孩童般的好奇,暫時忘記了眼前的苦藥,小腦袋微微抬起,渙散的目光投向殿門方向:“祥……祥瑞?什么祥瑞?”
張讓順勢將銀匙收回碗中,臉上笑容更盛,帶著一種“與有榮焉”的諂媚:“陛下洪福齊天,自有神明庇佑!定是上天感念陛下仁德,降下祥瑞為陛下驅邪壓驚!快!快宣進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藥碗遞給旁邊的小宦官,眼神示意其暫退一旁。獻祥瑞,這可是大事!比灌藥重要得多!正好可以借機沖淡這小皇帝對東觀“穢氣”的恐懼,轉移他的注意力!
殿門大開。四個健壯的小宦官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座被明黃色錦緞覆蓋著的、約莫三尺見方的物件,步履莊重地走了進來。為首引路的,正是曹節(jié)的心腹之一,一個面白無須、眉眼細長、名叫侯覽的宦官(十常侍之一,歷史人物),此刻臉上堆滿了諂媚到極致的笑容,仿佛撿到了天大的寶貝。
“奴婢侯覽,叩見陛下!恭賀陛下!天降祥瑞啊!” 侯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激動得發(fā)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被錦緞覆蓋的物件上。張讓親自上前,在侯覽“陛下請看”的提示聲中,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猛地掀開了覆蓋的明黃錦緞!
剎那間!
一片璀璨奪目的金光,混合著溫潤如玉的白光,驟然照亮了略顯昏暗的寢殿!
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座美輪美奐、巧奪天工的……宮殿群落模型!
模型主體用上等的紫檀木精雕細琢而成,飛檐斗拱,廊腰縵回,亭臺樓閣錯落有致,細節(jié)栩栩如生!而在這片宮殿群落的最高處,一座巍峨聳立的三層高臺頂端,赫然傲立著一只神駿非凡的銅雀!
那銅雀通體以鎏金青銅鑄就,昂首向天,姿態(tài)舒展,雙翼微張,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高飛!雀喙之中,銜著一枚鴿卵大小、通體無瑕、散發(fā)著溫潤柔光的白玉圓玦!玉玦在燭光下流轉著氤氳的光華,與金雀璀璨的光芒交相輝映,美得令人窒息!
“此乃‘銅雀銜玦’!” 侯覽的聲音帶著夸張的激動,回蕩在殿內(nèi),“昨日酉時三刻,忽有五彩祥云匯聚于鄴城西北天際!云開霧散之際,此神物自天而降,落于漳水之畔!當?shù)剜l(xiāng)民拾得,感念天恩,星夜兼程,送入洛陽!此乃天降吉兆!昭示陛下乃天命所歸!大漢國祚永昌啊!”
銅雀銜玦?天命所歸?
劉宏裹在錦被里,小臉上適時地露出了孩童見到新奇玩具般的“驚喜”和“癡迷”,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金碧輝煌的模型,尤其是雀喙中那枚溫潤生光的玉玦。他甚至掙扎著想坐起來,看得更清楚些,口中喃喃:“好漂亮……那鳥兒會飛嗎?那玉……真好看……”
張讓看著劉宏那副完全被“祥瑞”吸引、忘乎所以的模樣,心中最后一絲疑慮徹底煙消云散。干爹這手“祥瑞”來得太是時候了!既沖喜,又固位!這小皇帝,終究還是個貪圖新奇玩物的孩子!
“陛下請看,” 張讓臉上堆滿笑容,湊近模型,指著那銅雀,聲音帶著蠱惑,“此雀乃神鳥,銜玉玦而臨世,玉玦者,圓滿無缺,正應陛下承天受命,統(tǒng)御八荒!此乃百年不遇之大吉兆??!”
“吉兆……吉兆……” 劉宏像是被催眠般重復著,目光癡迷地在金雀和玉玦上流連。他伸出小手,似乎想去觸摸那雀喙中的玉玦,卻又怯生生地縮了回來,帶著孩童的敬畏,轉頭看向張讓,小臉上滿是興奮的紅暈(一半是裝,一半是病態(tài)的潮紅),“張常侍!朕……朕要把它放在朕的寢殿!天天看著!”
“陛下喜歡,那是它的福分!” 張讓笑容滿面,立刻應承,隨即話鋒一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引導,“只是……此等神物,需有配得上它的宮苑安放。老奴聽聞,鄴城之地,漳水湯湯,風水極佳。若能在彼處擇吉地,依此神雀之形,建一座高臺瓊宇,日夜供奉,必能上感天心,永葆我大漢國運昌隆啊!”
建臺?!劉宏心頭猛地一凜!曹節(jié)、張讓的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什么天降祥瑞?分明是他們自導自演、借機斂財、大興土木的由頭!歷史上那臭名昭著的銅雀臺,難道就要借他劉宏的“吉兆”之名,提前開建了?!
巨大的憤怒如同巖漿在血脈里奔流!但他面上卻只有孩童般的懵懂和一絲對“新宮殿”的向往:“建臺?像這個一樣漂亮嗎?那……那要花好多錢吧?”
“陛下說笑了!” 侯覽立刻接口,諂媚的笑容幾乎要咧到耳根,“為供奉祥瑞,溝通天人,些許錢糧算得了什么?此乃關乎國運之大事!況且……” 他壓低聲音,故作神秘,“此等神物降臨,民間富商巨賈、忠義之士,無不感佩天恩,紛紛踴躍捐輸!愿為陛下建臺略盡綿薄之力!錢財之事,陛下無需憂心!”
踴躍捐輸?劉宏心底冷笑如冰。好一個“踴躍捐輸”!這分明是曹節(jié)一黨借機敲詐勒索、賣官鬻爵、中飽私囊的信號彈!歷史上,西園賣官鬻爵的鬧劇,恐怕就要借著這“銅雀祥瑞”的東風,粉墨登場了!
“哦?有人捐錢?” 劉宏像是聽到了有趣的事情,小臉上露出“天真”的好奇,“都是誰捐的啊?捐了多少?朕……朕想知道!”
“這個……” 侯覽臉上閃過一絲為難,下意識地看向張讓。
張讓心中暗罵侯覽多嘴,面上卻笑容不變,打了個哈哈:“陛下童心赤誠,此等瑣碎俗務,自有老奴和曹常侍為陛下分憂處置。陛下只需安心養(yǎng)病,靜待吉臺落成便是?!?他巧妙地轉移話題,指著模型上一處精巧的回廊,“陛下您看,此處設計……”
劉宏的目光隨著張讓的手指移動,小臉上依舊是那副癡迷于模型精巧的模樣,仿佛完全被轉移了注意力。然而,他藏在錦被下的左手,指甲卻已深深掐進了掌心!用尖銳的疼痛來壓制著心中翻騰的怒火和殺意!
捐輸名單!這就是曹節(jié)黨羽的罪證簿!是他們敲骨吸髓、禍國殃民的鐵證!必須拿到!
接下來的時間,張讓和侯覽如同唱雙簧般,圍繞著“銅雀銜玦”的祥瑞和未來“銅雀臺”的宏偉藍圖大吹法螺,極盡諂媚之能事。劉宏也配合地扮演著一個被新奇和吉兆沖昏頭腦的孩童,時不時發(fā)出幾聲驚嘆和詢問,目光“癡迷”地流連在模型之上。
直到他臉上露出明顯的疲憊之色,再次劇烈咳嗽起來,張讓才“體貼”地告退,吩咐宮人小心將“祥瑞”模型安放在寢殿顯眼處,又叮囑太醫(yī)好生伺候,這才帶著侯覽等人躬身退了出去。
殿門合攏,寢殿內(nèi)再次恢復了死寂。只有那座“銅雀銜玦”的模型,在宮燈映照下散發(fā)著冰冷而虛偽的金玉之光。
劉宏蜷縮在錦被里,劇烈咳嗽著,嘴角再次溢出帶著血絲的白沫。他“虛弱”地揮揮手,示意所有宮人都退下。
當?shù)顑?nèi)只剩下他一人時,所有的咳嗽和虛弱瞬間停止。他像一尊瞬間冷卻的石像,僵在龍榻之上。只有胸口劇烈的起伏和眼中燃燒的、如同實質的冰冷火焰,昭示著他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他緩緩轉過頭,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死死釘在那座金碧輝煌的模型之上!
銅雀昂首,玉玦流光。美則美矣,卻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由民脂民膏和滔天罪孽堆砌而成的腐臭氣息!
他的目光緩緩移動,掃過模型那精雕細琢的臺基、回廊、殿宇……最后,定格在模型底座不起眼的后方角落。
那里,似乎是模型匠人留下的落款標記——一行極其微小的、用朱砂書寫的隸書小字:
“熹平元年冬月,將作監(jiān)大匠王甫督造,耗金三百斤,蜀錦十匹,玉料三斗……”
王甫!督造!耗金三百斤!蜀錦十匹!玉料三斗!
轟——!
劉宏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一股冰冷的狂喜混合著巨大的憤怒,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全身!
天助我也!
這哪里是什么天降祥瑞!這分明是曹節(jié)、王甫一黨為了諂媚和斂財,動用皇家匠作監(jiān)資源、耗費巨額民脂民膏、精心炮制出來的贗品!這行小小的落款,就是釘死他們貪瀆罪行的第一顆釘子!是比侯覽口中那虛無縹緲的“捐輸名單”更直接、更無法抵賴的鐵證!
曹節(jié)!王甫!你們以為用一座金玉堆砌的贗品,就能掩蓋你們的骯臟,就能繼續(xù)把朕當成無知孩童玩弄于股掌之上?!
劉宏藏在錦被下的手,因為極致的激動而微微顫抖。他強壓下立刻跳起來抄錄這行小字的沖動。時機未到!張讓的眼線必然還在殿外窺視!
他緩緩閉上眼睛,仿佛疲憊不堪,沉沉睡去。呼吸漸漸變得平穩(wěn)悠長。
然而,在他緊閉的眼皮之下,那行用朱砂書寫的、如同血咒般的小字,連同那金雀玉玦的每一處細節(jié),都被他如同最精密的拓印機般,死死烙印在腦海深處!
三百斤金……十匹蜀錦……三斗玉料……王甫督造……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逝。窗外,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宮燈次第亮起。
不知過了多久,劉宏極其輕微地、如同夢囈般翻了個身,面朝著龍榻內(nèi)側。這個動作牽動了身體,又是一陣壓抑的咳嗽。
借著翻身和咳嗽聲的掩護,他那只藏在錦被下的左手,極其緩慢、極其隱蔽地探入了枕下!指尖觸碰到一片冰涼堅硬的東西——是之前藏匿的、刻有“建寧元年·癸丑”字樣的暗格木片鑰匙!
他的動作細微到極致,如同蝸牛爬行。指尖捏著那小小的木片,憑借記憶中對龍榻結構的熟悉,極其精準地、無聲無息地在靠近床頭的錦褥邊緣,一個極其隱蔽的褶皺深處,用木片尖銳的邊緣,極其緩慢地、一下一下地……刻劃著!
指尖感受著木片在錦褥纖維上劃過的細微阻力。他凝聚起全部心神,如同最精密的篆刻師,在絕對的黑暗中,在無聲的寂靜里,將腦海深處那行血紅的罪證,一字一字,銘刻在柔軟的錦褥背面!
“熹平元年冬月,將作監(jiān)大匠王甫督造,耗金三百斤,蜀錦十匹,玉料三斗……”
每一筆,都帶著刻骨的恨意!
每一劃,都凝聚著冰冷的殺機!
不知過了多久,最后一個字刻完。劉宏的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麻,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緩緩收回手,將木片鑰匙重新藏好,身體恢復平躺,呼吸依舊平穩(wěn)悠長,仿佛從未醒來。
黑暗中,他緩緩睜開雙眼,目光越過龍榻華麗的帳幔,投向寢殿中央那座在宮燈映照下流光溢彩的“銅雀銜玦”模型。
金雀依舊昂首,玉玦溫潤生光。
劉宏的嘴角,在無人窺見的陰影里,極其緩慢地、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三百斤金……十匹蜀錦……三斗玉料……王甫督造……
這只是開始。宮市!那些被閹宦爪牙把持、如同饕餮般吞噬著洛陽百姓血肉的所謂“宮市”!那才是曹節(jié)、王甫貪墨網(wǎng)絡真正的錢袋子!那里面流淌的,才是真正染血的金銀!
一個更龐大、更危險的計劃雛形,如同黑暗中悄然織就的蛛網(wǎng),在劉宏冰冷的心中緩緩鋪開。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撕開宮市黑幕、讓曹節(jié)黨羽貪墨罪證大白于天下的快刀!
這把刀,在哪里?
殿外,深秋的寒風掠過宮闕的飛檐,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無數(shù)冤魂在黑暗中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