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水鐘齒輪咬合的細微“咔噠”聲,仿佛還在劉宏耳邊回響。陳墨那雙布滿油污卻異常靈巧的手,那專注到近乎忘我的眼神,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星火,短暫地驅(qū)散了盤踞心頭的陰霾。然而,這星火剛剛?cè)计穑惚桓鼭庵氐拿造F所籠罩。
回到溫室殿的龍榻,錦被之下,璇璣匣冰冷的棱角和《璇璣遺冊》玉軸的溫潤觸感,如同沉甸甸的錨,將他牢牢釘在現(xiàn)實與秘密交織的漩渦中心。曹節(jié)那雙渾濁而銳利、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張讓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監(jiān)視,以及匠作監(jiān)廢墟上空縈繞不散的焦糊氣息,都在無聲地提醒他:危機從未遠離。
陳墨是顆種子,但此刻還太弱小,需要時間生根發(fā)芽。而劉宏自己,更需要一張網(wǎng)——一張能在這深宮迷局中捕捉信息、看清敵我、甚至編織未來的無形之網(wǎng)。這張網(wǎng)的線頭在哪里?
東觀!
這個名字如同閃電,劈開劉宏紛亂的思緒。東漢帝國的皇家藏書閣!匯聚天下圖籍秘典之所!那里,不僅僅有堆積如山的竹簡帛書,更可能藏著被刻意掩蓋的真相、被遺忘的智慧,甚至是……被禁錮的忠魂!
一個計劃瞬間成型。他需要“理由”,一個符合他十二歲傀儡天子身份、又能暫時擺脫曹節(jié)等人過度監(jiān)視的理由。
“咳咳咳……” 一連串刻意壓抑卻足夠響亮的咳嗽,適時地從明黃帳幔內(nèi)傳出,帶著孩童特有的虛弱和煩悶。
“陛下?” 帳幔立刻被掀開一角,張讓那張陰柔的臉探了進來,眼神如同冰冷的探針,在劉宏蒼白的小臉上掃視。
劉宏裹著錦被,小臉皺成一團,帶著被病痛和無聊雙重折磨的煩躁,聲音有氣無力:“張讓……朕……朕好悶!昨日那水鐘……看了一半也沒看懂……頭疼!那些破書……破書里有沒有講這些機關巧物的?朕要看!”
他一邊說著,一邊胡亂地揮著小手,指向殿內(nèi)角落里堆放著的、幾卷明顯是裝點門面、從未被翻動過的蒙塵典籍。
“書?” 張讓微微一怔,隨即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輕蔑。果然是小孩子心性,昨日被那破水鐘勾起了點興趣,轉(zhuǎn)頭又想從書里找答案?真是病急亂投醫(yī)。
“陛下,” 張讓臉上擠出慣常的虛偽笑容,“那些不過是些陳腐經(jīng)書,枯燥得很,恐傷了陛下神思。陛下若想解悶,不如讓……”
“朕就要看書!” 劉宏猛地打斷他,帶著孩童被忤逆的蠻橫,小臉漲紅,“朕夢見……夢見一個白胡子老頭,說朕……朕要是看不懂那水鐘,就要被水鬼抓走!朕害怕!朕要看書!去東觀!那里書多!朕要去東觀找書看!” 他聲音帶著哭腔,身體在錦被里不安地扭動,活脫脫一個被噩夢魘住、無理取鬧的孩子。
白胡子老頭?水鬼?張讓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這小皇帝,自從昨夜“受驚”后,真是越發(fā)神神叨叨了。不過……去東觀?
張讓渾濁的眼珠飛快轉(zhuǎn)動。東觀雖然重要,但終究只是個存放故紙堆的地方,由幾個半死不活的老書吏看著,翻不起什么大浪。與其讓他在溫室殿里胡思亂想、或者再折騰出什么“看水鐘”的幺蛾子,不如順著他,把他放在一個相對封閉、容易監(jiān)控的環(huán)境里。正好……也可以看看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或者,借機清理一下東觀里某些礙眼的“灰塵”?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張讓臉上的笑容加深,帶著一絲掌控全局的從容,“陛下好學之心,實乃社稷之福。東觀藏書浩如煙海,陛下想看什么,自然看得。老奴這就安排車駕,只是東觀久未修繕,陰冷潮濕,陛下需多添衣物,且不可久待?!?/p>
“這還差不多!” 劉宏立刻“破涕為笑”,得意地揚了揚下巴,隨即又瑟縮了一下,裹緊了被子,“快!給朕拿最厚的裘衣來!冷!”
半個時辰后,一乘裝飾相對樸素的步輦(比天子儀仗規(guī)格略低,以示“低調(diào)”)停在了東觀那高大、卻明顯透著一股陳舊落寞氣息的門樓前。
深秋的寒風卷過空曠的庭院,吹動枯黃的落葉,發(fā)出蕭索的聲響。門樓上的漆皮斑駁剝落,露出底下灰敗的木質(zhì)??諝庵袕浡垙垺⒅窈嗞惸甏娣盘赜械?、混合著淡淡霉味和灰塵的氣息,與溫室殿的奢靡熏香截然不同,帶著一種時光沉淀的孤寂與沉重。
張讓親自攙扶著裹得像個小粽子似的劉宏下了步輦。劉宏小臉依舊蒼白,縮在厚厚的白狐裘里,只露出一雙“好奇”張望的大眼睛。他的目光掃過庭院,幾個穿著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深藍色布袍的老者,早已顫巍巍地跪伏在冰冷的石階下,頭埋得極低,身體在寒風中微微發(fā)抖。他們是看守東觀的書吏,如同被遺忘在時間長河邊緣的塵埃。
“起來吧。” 劉宏的聲音帶著孩童的清脆,在空曠寂靜的庭院里顯得格外響亮,“朕要看書,找講機關巧物、還有……還有水鐘的書!帶路!”
為首一個頭發(fā)花白、身形佝僂得厲害的老書吏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帶著一絲茫然和惶恐:“陛……陛下……東觀藏書……多……多為經(jīng)史子集……這機關巧技之物……恐……恐……” 他顯然被皇帝這突如其來的、稀奇古怪的要求弄懵了。
“廢物!連本書都找不到!” 劉宏小臉一沉,不耐煩地跺了跺腳(厚厚的皮靴踩在石板上沒什么聲音),轉(zhuǎn)頭對著張讓抱怨,“張常侍!你看!他們連朕要什么書都不知道!你陪朕進去找!”
張讓臉上掛著虛偽的笑容:“陛下息怒,些許小事,何勞陛下親力?讓奴婢們?nèi)フ冶闶??!?他目光掃過那幾個惶恐的書吏,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還不快帶路!將有關……嗯……‘考工’、‘墨經(jīng)’、還有前朝那些奇技淫巧的雜書,統(tǒng)統(tǒng)找出來,搬到前廳供陛下御覽!”
“是!是!” 幾個老書吏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起身,互相攙扶著,顫顫巍巍地引著眾人走向東觀主殿那兩扇沉重、布滿灰塵的朱漆大門。
大門被緩緩推開,發(fā)出“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開啟了塵封已久的歲月之門。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陳年紙張、霉味、灰塵甚至還有一絲淡淡蟲蛀氣息的陳舊味道,如同潮水般撲面而來,嗆得劉宏忍不住皺了皺小鼻子,輕輕咳嗽了兩聲。
殿內(nèi)光線極其昏暗。高大的殿頂隱沒在濃重的陰影里,只有幾縷微弱的陽光,從高窗上蒙塵的窗紙縫隙艱難地透入,形成幾道光柱,光柱中無數(shù)細微的塵埃如同活物般飛舞。殿內(nèi)空間極為廣闊,一排排頂天立地的巨大烏木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齊地排列著,上面密密麻麻堆滿了各種形制的書卷——成捆的竹簡、成卷的帛書、成冊的紙本……如同無數(shù)沉睡的魂靈,在昏暗中無聲地訴說著過往的輝煌與沉寂??諝夥路鹉塘耍瑤е环N令人窒息的沉重壓力。
“陛下,前廳已備好暖爐,請移步稍歇,奴婢們這就去尋書?!?張讓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有些空洞。
劉宏卻像是被這宏大的書海吸引了,他掙脫張讓的手,小小的身影裹在厚重的狐裘里,像只好奇的小獸,邁步走入這無邊的書林之中。他仰著小臉,目光掃過那些高聳的書架,掃過書脊上模糊不清的題簽,帶著孩童特有的、對未知龐然大物的驚嘆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朕就在這里看看!你們快去找書!” 他頭也不回地命令道,聲音在書架間回蕩。
張讓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這小皇帝又在搞什么?他給旁邊兩個心腹小宦官使了個眼色。兩個小宦官立刻如同影子般,一左一右,不遠不近地跟在了劉宏身后。張讓自己則踱步到前廳門口,目光如同鷹隼,透過書架間的縫隙,牢牢鎖定著劉宏的身影。
劉宏仿佛渾然不覺身后的“尾巴”,他邁著小短腿,在巨大的書架間隨意地穿梭。指尖偶爾拂過冰冷的書架邊緣,帶起一層薄薄的灰塵。他的目光看似漫無目的地在書卷上掃過,實則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常。
經(jīng)書……史書……諸子百家……大多是常見的典籍。書架間的通道狹窄而幽深,光線更加昏暗,只有腳步聲在空曠中回響。
突然!
他的腳步在一個相對偏僻、書架明顯比其他地方更加破舊、積灰也更厚的角落停了下來。
這里的光線幾乎被完全遮蔽,彌漫著一股更加濃重的霉味。書架上堆放的書卷也顯得格外雜亂,竹簡散亂,帛書卷軸歪斜,甚至有些書卷被粗暴地塞在角落里,露出了撕裂的邊角。與前面那些被精心碼放(至少是整齊碼放)的典籍形成了鮮明對比。
劉宏的視線,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猛地定格在書架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那里胡亂堆放著幾卷顏色格外陳舊、甚至有些發(fā)黑的竹簡。其中一卷,似乎被什么東西壓著,只露出了小半截。就在那露出的簡牘邊緣,赫然有著幾道極其刺眼的、深褐色的、如同干涸血跡般的污漬!
血?!
劉宏的心猛地一縮!他強壓下驟然加速的心跳,蹲下身,裝作被書卷吸引的樣子,伸出小手,似乎想去夠那卷被壓著的竹簡。他故意動作笨拙,小手在書卷堆里胡亂扒拉著,將上面幾卷散亂的竹簡“不小心”撥弄開。
“嘩啦……”
幾卷竹簡滾落在地,揚起一片灰塵。
“咳咳……” 劉宏被灰塵嗆得咳嗽起來,小臉皺成一團。他一邊咳嗽,一邊趁機將那卷帶著污漬的竹簡徹底抽了出來!
入手沉重!竹簡的篾片已經(jīng)發(fā)黑發(fā)脆,散發(fā)著濃重的霉味。串連的皮繩也朽爛不堪,仿佛一碰就會斷裂。而那道深褐色的污漬,如同丑陋的傷疤,從簡牘的邊緣一直延伸到中間幾片竹簡上,觸目驚心!
劉宏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他屏住呼吸,借著極其微弱的光線,目光如同釘子般釘在那些污漬旁邊的文字上!
竹簡上的文字是隸書,筆畫遒勁,帶著一種不屈的鋒芒,刻痕極深!即便蒙塵多年,依舊清晰可辨。劉宏的目光快速掃過:
“……臣聞春秋之義,以功覆過……今閹豎弄權,荼毒忠良,構(gòu)陷無端……李元禮(李膺)、范孟博(范滂)等,清流領袖,國之楨干……竟遭禁錮,身陷囹圄……此非天災,實乃**人禍**!陛下明鑒萬里,奈何受蔽于奸佞……長此以往,**黨錮之禍不息,國將不國**!臣……泣血叩首,伏乞圣裁……”
轟——!
仿佛一道無形的驚雷在劉宏腦海中炸開!握著竹簡的小手瞬間冰涼!
黨錮!李膺!范滂!清流領袖!構(gòu)陷禁錮!
這些冰冷的名詞背后,是血淋淋的歷史!是東漢帝國肌體上最深的膿瘡!是無數(shù)正直士人被殘酷迫害的血淚史!
這卷帶血的竹簡!這是一份被刻意掩埋、丟棄在這陰暗角落的……奏章!一份來自某個不知名、卻敢于直斥閹宦、為黨人鳴冤的忠臣的泣血控訴!那道深褐色的污漬……難道就是書寫者或傳遞者的……血?!
巨大的悲憤和寒意如同冰冷的鐵流,瞬間席卷了劉宏全身!他仿佛看到了在曹節(jié)、王甫這些閹豎的獰笑聲中,無數(shù)像李膺、范滂這樣的清流名士被枷鎖加身,家破人亡!看到了這煌煌東觀之內(nèi),無數(shù)記錄著黑暗與不公的文字被刻意掩埋、遺忘!
“陛下?” 身后傳來小宦官警惕的聲音,腳步聲靠近。
劉宏猛地回神!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迅速將那卷帶血的竹簡塞回原處,胡亂地用其他散落的竹簡蓋住。同時,他像是被灰塵嗆得受不了,猛地站起身,劇烈地咳嗽起來,小臉憋得通紅,眼淚汪汪。
“咳咳咳……臟死了!灰……好多灰!” 他一邊咳嗽,一邊用小手胡亂地拍打著狐裘上的灰塵,帶著孩童的厭惡和煩躁,“不看了!什么破地方!嗆死朕了!朕要回去!”
他轉(zhuǎn)身就往外走,腳步帶著明顯的“氣惱”和“不適”。
兩個小宦官對視一眼,連忙跟上。張讓的身影也從前廳門口出現(xiàn),看著劉宏那副被灰塵嗆得眼淚汪汪、氣鼓鼓的模樣,眼中最后一絲疑慮也消散了。看來真是小孩子受不了這里的臟亂和陰冷,鬧脾氣了。
“陛下息怒,這東觀年久失修,確實委屈陛下了。” 張讓上前一步,虛偽地安撫著,“陛下要的書,奴婢已命人揀選出來,稍后便送去溫室殿?!?/p>
“哼!” 劉宏重重地哼了一聲,裹緊了狐裘,頭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腳步帶著孩童負氣般的急促。
然而,就在他即將走出這排書架陰影的剎那——
“咳……咳咳……”
一陣極其壓抑、仿佛來自肺腑深處的、帶著濃重痰音的咳嗽聲,突然從書架另一側(cè)的陰影深處傳來!
那咳嗽聲蒼老、虛弱,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和沉重,在這寂靜的書海中顯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劉宏的腳步猛地一頓!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還有人?!在這片被遺忘的角落里?
他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只見在書架盡頭、光線幾乎無法觸及的最深暗影里,一個極其佝僂、幾乎蜷縮成一團的身影,正背對著眾人,伏在一張堆滿了破損書卷、落滿灰塵的低矮書案上,肩膀隨著劇烈的咳嗽而劇烈地聳動著。那人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同樣打著補丁的深藍色布袍,頭發(fā)稀疏花白,身形枯槁得如同深秋的殘枝。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面前的書卷中,對皇帝駕臨的動靜毫無反應。在他的腳邊,散落著幾片剛剛被咳出的、帶著暗紅血絲的濃痰,在昏暗中觸目驚心!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張讓,那雙陰冷的眼睛如同毒蛇般,驟然鎖定了那個咳嗽的身影!一絲極其隱晦、卻冰冷刺骨的殺意,在他渾濁的眼底一閃而逝!
“王老七!” 張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的尖利和毫不掩飾的厭惡,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寂靜的空氣中,“你這老不死的癆病鬼!穢氣沖天的東西!驚擾圣駕,該當何罪?!還不滾過來磕頭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