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深處的水滴聲規(guī)律得像沙漏，每一滴墜落都在石潭里漾開細(xì)碎的漣漪。顧言蹊用三塊扁平的青石壘起簡易灶臺，火苗在干燥的松針上跳躍，舔著鐵鍋底部的黑斑，蒸騰的水汽模糊了兩人的輪廓。沈清辭蹲在對面整理草藥，指尖捏著片剛采的薄荷，清涼的氣息漫過鼻尖時，忽然打了個噴嚏。
“冷？” 顧言蹊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木，火星濺起落在他玄色褲腳，燙出個細(xì)小的焦痕。他渾然不覺，只是拍了拍身邊的石頭，“過來點?！?/p>
沈清辭抱著草藥挪過去，膝蓋幾乎碰到對方的腿?；鸸庠陬櫻怎鑲?cè)臉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他正用樹枝翻動烤得焦黃的面餅，麥香混著松木的煙火氣漫開來，竟壓過了洞外喪尸的嘶吼。
“這是……” 沈清辭的目光忽然頓住，落在顧言蹊手腕內(nèi)側(cè)。那里有塊淡紅色印記，形狀像朵含苞的薔薇，邊緣泛著淺淺的粉，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顯眼。
“小時候被靈犬咬傷的。” 顧言蹊低頭笑了笑，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那道疤痕，“那時候總偷偷溜進(jìn)后山禁地，師兄們都說我比護(hù)山的靈犬還野。”
沈清辭的睫毛顫了顫。他想起自己的童年，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跪在蒲團(tuán)上抄經(jīng)文，硯臺里的墨汁總被眼淚泡得發(fā)淡。師父常說他心太軟，不適合修仙，可真到了末世，最心硬的師父卻為了護(hù)他，被喪尸撕咬得面目全非。
“我以前總被罰抄《清心咒》?！?他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飄落的雪，“師父說我雜念太多，可我總?cè)滩蛔∠?，山外面是什么樣子。?/p>
顧言蹊翻動面餅的手停了停。他看著沈清辭垂著的眼睫，在火光下泛著金邊，忽然想起遺跡里那個擋在他身前的單薄背影。這孩子看似溫順，骨子里卻藏著股執(zhí)拗，像株在石縫里也要向陽而生的野草。
“現(xiàn)在看到了?！?顧言蹊把烤好的面餅遞過去，掌心的溫度透過粗陶碗傳來，“是不是很失望？”
面餅邊緣烤得酥脆，咬下去時簌簌掉渣，麥香里混著淡淡的鹽粒。沈清辭搖搖頭，忽然笑了：“比抄經(jīng)有趣?！?/p>
洞外忽然傳來石塊滾落的聲響，顧言蹊幾乎是本能地將沈清辭往身后拉。鐵鍋在地上磕出刺耳的聲響，滾燙的面湯濺在他手背上，他卻渾然不覺，長劍已經(jīng)半出鞘，寒光映著警惕的眼。
“是只野兔?！?沈清辭從他臂彎里探出頭，指著洞口抖顫的灰色影子，“好像受傷了?！?/p>
那野兔后腿淌著血，一瘸一拐撞進(jìn)洞來，看見火堆竟不逃竄，反而蜷在沈清辭腳邊瑟瑟發(fā)抖。顧言蹊收劍回鞘時，才發(fā)現(xiàn)手背上燙出了串燎泡，正泛著紅腫。
“別動?！?沈清辭拽住他要往傷口上抹草藥的手，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瓷瓶 —— 這是他從避難所帶出來的最后一點蜂蜜，本想留著應(yīng)急。
粘稠的蜂蜜裹著清涼的草藥汁，小心翼翼涂在燎泡上時，顧言蹊忽然倒吸口涼氣。不是因為疼，是沈清辭的指尖太燙，像帶著電流，順著皮膚鉆進(jìn)心里，麻得他指尖發(fā)顫。
“忍忍?！?沈清辭的睫毛幾乎要掃到他的手腕，聲音低得像耳語，“蜂蜜能消炎?！?/p>
顧言蹊嗯了一聲，目光落在對方微抿的唇上。少年的嘴唇很薄，下唇中央有個小小的窩，此刻沾著點面粉，像落了粒雪白的星子。他忽然想起遺跡里那個被迫貼近的吻，也是這樣柔軟的觸感，帶著驚慌的顫抖。
“好了?！?沈清辭猛地回神，慌忙收回手，指尖在衣袖上蹭了又蹭，卻怎么也擦不掉那殘留的溫度。
洞外的天色漸漸暗透，顧言蹊用石塊堵住洞口，只留道縫隙透氣。沈清辭把野兔的傷腿包扎好，放在鋪著干草的石窩里，小家伙竟不怕生，用鼻尖蹭著他的手指，發(fā)出細(xì)碎的嗚咽。
“它好像很喜歡你?！?顧言蹊靠在巖壁上擦拭長劍，瑩白的劍身映著他低垂的眼，“和你一樣，看著乖，其實膽子大得很。”
沈清辭的臉微微發(fā)燙，從背包里翻出件半舊的棉衣。這是顧言蹊在避難所給他找的，漿洗得發(fā)白，卻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遞過去：“晚上冷，披著吧?！?/p>
顧言蹊接過棉衣時，指尖擦過他的掌心。兩人都像被燙到般縮回手，卻又在同一時刻抬頭，目光撞在一起，又慌忙錯開。洞頂?shù)温涞乃樵以谑独?，叮咚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像敲在鼓點上的心跳。
深夜的溶洞冷得像冰窖，沈清辭蜷縮在火堆旁，牙齒還是忍不住打顫。迷迷糊糊間，他感覺身上蓋了件帶著體溫的衣物，玄色的布料上有淡淡的草藥香，像顧言蹊身上的味道。
他睜開眼，看見顧言蹊正往火堆里添柴。對方只穿著件單薄的內(nèi)襯，月光從洞口漏進(jìn)來，在他背上描出流暢的肩胛骨輪廓，舊傷的疤痕像道褪色的閃電，蜿蜒過脊椎。
“睡不著？” 顧言蹊回頭時，正撞見沈清辭睜著的眼，像受驚的小鹿。
“你不冷嗎？” 沈清辭把棉衣往他那邊推了推，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習(xí)慣了?！?顧言蹊笑了笑，往火堆里添了根粗壯的枯木，“以前在門派，冬夜練劍，常常凍得手指都握不住劍柄?！?/p>
沈清辭忽然坐起身，把自己的薄毯披在他肩上：“我不冷?！?/p>
少年的眼神很亮，像盛著星光，固執(zhí)地把毯子往他頸間攏了攏。顧言蹊沒有再推拒，能感覺到對方的指尖不經(jīng)意劃過他的喉結(jié)，帶來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
“你知道嗎，” 沈清辭忽然開口，望著跳動的火苗，“我以前總覺得，修仙就是為了長生?？涩F(xiàn)在才明白，能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就已經(jīng)很幸運了?！?/p>
顧言蹊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火光在他瞳孔里跳躍，像兩簇小小的火焰。他想起避難所那個被喪尸撕碎的孩子，想起藥圃里為了保護(hù)同伴而死的少年，忽然伸手，輕輕碰了碰沈清辭的頭發(fā)。
“會看到的?！?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保證?！?/p>
沈清辭的睫毛上沾著細(xì)小的火星，像落了層碎金。他往顧言蹊身邊挪了挪，肩膀幾乎碰到對方的胳膊，能清晰地聽到那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像擂鼓般敲在耳膜上。
“顧言蹊，” 他忽然抬頭，眼神里帶著認(rèn)真，“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洞頂?shù)乃吻『脡嬄洌谑独镅_圈圈漣漪。顧言蹊看著他亮閃閃的眼睛，忽然想起后山的靈犬，小時候被咬傷時，那小家伙也是這樣，明明怕得發(fā)抖，卻還是梗著脖子不肯跑。
“嗯?！?他輕輕應(yīng)了一聲，聲音低得像嘆息，卻清晰地傳進(jìn)沈清辭耳里。
晨曦透過洞口的縫隙照進(jìn)來時，沈清辭發(fā)現(xiàn)自己靠在顧言蹊肩上睡著了。對方的衣襟沾著他的口水，卻依舊維持著同一個姿勢，顯然是怕吵醒他。
野兔不知何時鉆進(jìn)了顧言蹊的袖管，只露出個毛茸茸的腦袋，正用黑葡萄似的眼睛瞅著他。沈清辭忍不住笑出聲，卻在看到顧言蹊手腕的燎泡時，笑容忽然僵住。
那些燎泡破了，結(jié)痂的傷口上沾著草藥殘渣，顯然是半夜自己處理過。沈清辭的鼻子忽然有些發(fā)酸，他悄悄從背包里掏出最后一點金瘡藥，小心翼翼地往那傷口上涂。
顧言蹊的睫毛顫了顫，卻沒有睜眼。他能感覺到少年的指尖帶著珍視，輕輕拂過他的皮膚，像春風(fēng)拂過初融的冰溪，帶著微癢的暖意，一路淌進(jìn)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洞外的天光漸漸亮透，喪尸的嘶吼聲遠(yuǎn)了些，隱約能聽到鳥鳴。沈清辭看著顧言蹊沉睡的側(cè)臉，忽然覺得，就算這末世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只要能和這個人守著這堆篝火，好像也沒那么可怕。
他輕輕碰了碰顧言蹊手腕上那朵像薔薇的疤痕，在心里悄悄說：以后，換我來保護(hù)你吧。
火堆里的木炭還在發(fā)燙，映著兩人交疊的影子，在溶洞的巖壁上拉得很長，像個未完待續(xù)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