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沉在冰冷的海底，意識在無邊的黑暗和劇烈的疼痛中沉沉浮浮。每一次試圖清醒，都像是要沖破一層厚厚的、粘稠的冰殼。全身的骨頭如同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尤其是額角，那被石塊砸裂的地方，更是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帶著灼熱的劇痛。
喉嚨干渴得如同被砂紙摩擦，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藥草的苦澀。
終于，沉重的眼皮顫抖了幾下，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刺眼的光線瞬間涌入，讓習(xí)慣了黑暗的眼睛一陣酸澀刺痛。我下意識地想抬手遮擋，卻發(fā)現(xiàn)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鉛，連抬起一寸都做不到。
視野模糊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清晰。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卻令人作嘔的繁復(fù)雕花床頂。紫檀木的架子，掛著半舊的茜素紅紗帳?？諝饫飶浡鴿庵氐乃幬?，還有一絲永安侯府特有的、混合著名貴熏香和腐朽氣息的味道。
是我的“閨房”。或者說，是前世那個被操控的“惡毒女配”沈銀朱的囚籠。
“大小姐！大小姐您醒了？！”一個帶著哭腔的、刻意壓低的少女聲音在床邊響起，充滿了驚喜和后怕。
我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聲音來源。
一個穿著青色比甲、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正跪在腳踏上，眼睛紅腫得像桃子，顯然是哭了很久。她手里還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湯，此刻正又驚又喜地看著我。這是……云雀？我身邊僅剩的、還算忠心的粗使丫頭？前世，她似乎在我被趕去莊子后不久，就被林楚楚隨便尋了個錯處發(fā)賣了，下落不明。
“水……”我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微弱得如同蚊蚋。
“水！快！快給大小姐水！”云雀立刻反應(yīng)過來，手忙腳亂地放下藥碗，從旁邊小幾上端起一個溫著的青瓷茶杯，小心地湊到我干裂的唇邊。
微溫的清水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我貪婪地小口啜飲著，冰冷的身體似乎也因為這暖意恢復(fù)了一絲知覺。隨著神智的逐漸回籠，昏迷前亂葬崗的一幕幕，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入腦?！挔a焦黑的身軀、林楚楚怨毒的眼神、系統(tǒng)的哀鳴、血玉的灼熱……以及最后，那冰冷的掌控感。
我回來了?；钪貋砹?。
“大小姐……您……您感覺怎么樣？”云雀喂完水，用干凈的細(xì)棉布帕子小心地替我沾了沾嘴角，聲音依舊帶著顫音，“您昏迷了一天一夜了！可嚇?biāo)琅玖?！侯爺和夫人他們……唉……”她欲言又止，眼圈又紅了，顯然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侯爺？夫人？我那對偏心到骨子里的“父母”？
一絲冰冷的譏諷劃過心底。前世，在系統(tǒng)操控下，我每一次針對林楚楚的“惡行”，在他們眼中都是罪證確鑿，每一次都換來更深的厭棄和責(zé)罰。這一次，我“發(fā)瘋”自殘引來詭異天雷，還“連累”了他們的乘龍快婿蕭燼……想必，他們此刻的“關(guān)心”，更是帶著砒霜和蜜糖吧？
“外面……怎么樣了？”我閉了閉眼，壓下喉嚨里的腥甜和涌上來的眩暈感，聲音依舊虛弱，卻帶上了一絲刻意為之的茫然和驚懼，完美地扮演著一個劫后余生、心神受創(chuàng)的閨閣女子，“我……我好像做了個很可怕的夢……好多血……還有雷……”
云雀聽我提起這個，身體明顯抖了一下，臉上露出極度驚恐的神色，仿佛回憶起了什么極其恐怖的畫面。她左右看了看，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哭腔：“大小姐，不是夢……是真的！那天在亂葬崗……您……您頭上流了好多血……然后……然后天上突然就劈下來一道好大好亮的雷！就……就劈在蕭世子身上！奴婢當(dāng)時遠(yuǎn)遠(yuǎn)跟著護衛(wèi)過去，親眼看見……蕭世子他……他整個人都……都焦黑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說著，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蕭世子……他怎么樣了？”我適時地流露出驚恐和擔(dān)憂，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
“聽……聽府里人說，”云雀抽噎著，聲音更低了，“蕭世子被抬回王府了……說是……說是命保住了，但……但傷得太重了，渾身都焦了……太醫(yī)說，就算能活下來，恐怕……恐怕也……”她后面的話沒敢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蕭燼就算不死，也徹底廢了。一個廢了的王府世子？價值還剩多少？
“那……楚楚妹妹呢？”我繼續(xù)扮演著“關(guān)心姐妹”的姐姐。
提到林楚楚，云雀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懣：“二小姐……二小姐嚇壞了，回來就發(fā)起了高燒，一直說胡話……侯爺和夫人心疼得不得了，把府里最好的藥材、最好的大夫都請到她院子里去了！一直守著呢！他們……他們還說……”云雀的聲音帶上了哽咽和委屈，“還說大小姐您……您是被邪祟附體了，才引來天雷害了蕭世子……還說……還說等您醒了，就要……就要請法師來驅(qū)邪……”
邪祟附體？驅(qū)邪？
果然。和預(yù)料中一樣。所有的過錯，所有的“不祥”，最終都會精準(zhǔn)地扣到我沈銀朱的頭上。而他們心尖上的真千金林楚楚，永遠(yuǎn)是那個無辜受害、需要被精心呵護的小可憐。
心頭的冰寒更甚，但臉上，我卻適時地露出了巨大的恐懼和無助，淚水瞬間涌了上來（這倒不全是裝的，身體的劇痛確實讓我想哭）：“不……不是我……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無助地?fù)u著頭，淚水滑落，混著額角滲出的新鮮血跡，更顯得凄慘可憐，“是……是有什么東西……它控制我……逼我……逼我那樣做的……”我語無倫次，像一個真正被嚇壞、精神瀕臨崩潰的人。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威嚴(yán)、帶著毫不掩飾厭煩的聲音，如同冰錐般從門口刺了進來：
“控制你？哼！滿口胡言亂語！我看你是魔怔得徹底了！”
厚重的門簾被猛地掀開。
一個穿著深紫色錦緞常服、面容嚴(yán)肅刻板、蓄著短須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身形高大，久居上位的威壓自然流露，只是此刻，那雙銳利的眼睛里，沒有半分對女兒的擔(dān)憂，只有濃濃的失望、審視，以及一絲極力壓抑的怒火。正是永安侯，沈巍。
他身后，跟著一個穿著寶藍(lán)色錦裙、保養(yǎng)得宜、風(fēng)韻猶存的美婦人。她眼圈微紅，手里捏著帕子，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擔(dān)憂和疲憊。只是，當(dāng)她那雙丹鳳眼掃過床上狼狽不堪、額頭還滲著血的我時，眼底深處飛快掠過的，不是心疼，而是一抹極淡的、仿佛看什么麻煩穢物的厭棄。我的“好母親”，侯夫人柳氏。
再后面，跟著一個穿著道袍、手持拂塵、留著山羊胡、眼神閃爍、頗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或者說裝神弄鬼）模樣的老道士。想必，就是他們請來的“法師”了。
好大的陣仗。
永安侯沈巍徑直走到床前幾步遠(yuǎn)停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我臉上和額頭的傷口上掃視，眉頭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孽障！你看看你闖下的滔天大禍！蕭世子如今生死未卜！整個王府震怒！我們永安侯府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你還敢在這里胡言亂語，攀扯什么怪物控制？簡直荒謬絕倫！”
他的聲音帶著雷霆之怒，震得房梁上的灰塵都簌簌落下。
“侯爺息怒，銀朱她……她剛醒，又受了驚嚇，難免胡言亂語……”柳氏上前一步，看似在勸解，聲音溫婉，卻字字如刀，“只是，那亂葬崗上的事，府里那么多護衛(wèi)都親眼所見……那道雷，劈得也太蹊蹺了些。妾身這心里……實在是害怕得緊。為了銀朱好，也為了咱們侯府上下的安寧，還是讓清風(fēng)道長好好看看吧？萬一……萬一真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她說著，用手帕按了按眼角，一副憂心忡忡、為大局著想的模樣。
那清風(fēng)道長立刻上前一步，拂塵一甩，稽首道：“無量天尊！侯爺，夫人，貧道觀這位小姐印堂發(fā)黑，血光罩頂，氣息紊亂中隱帶一股陰戾之氣纏繞不散……此乃大兇之兆！恐是沖撞了極陰之地的不散怨魂，或是……”他故意拉長了語調(diào)，眼神詭異地閃爍了一下，“或是被什么不潔之物附體，引來了天罰??！”
“不潔之物……附體？”我像是被這個詞徹底嚇住了，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淚水流得更兇，眼神驚恐地四處亂瞟，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是它……是它！那個叫‘系統(tǒng)’的怪物！它就在我腦子里！它逼我的！都是它逼我的！爹爹！娘！救救我！救救我！它又要來了！它又要控制我了！”
我尖叫起來，聲音凄厲刺耳，雙手胡亂地在空中揮舞，狀若瘋癲。牽動了額頭的傷口，鮮血頓時涌出更多，染紅了包扎的細(xì)布，順著臉頰流下，配上我驚恐扭曲的表情，活脫脫一個被邪祟折磨的瘋婦。
我一邊“發(fā)瘋”，意識深處卻冰冷如淵。
【系統(tǒng)，掃描眼前三人：永安侯沈巍，侯夫人柳氏，道士清風(fēng)。分析其情緒狀態(tài)、潛在意圖及可利用弱點。開啟最高等級‘精神干擾’，誘導(dǎo)其思維向‘邪祟附體需靜養(yǎng)隔離’方向傾斜。強度：潛移默化，不可被明顯察覺?！恐噶钋逦匕l(fā)出。
【指令接收。目標(biāo)掃描中……】
【沈?。呵榫w狀態(tài)-憤怒（主）、焦慮（次）、對家族聲譽受損的恐懼（深）。意圖-盡快平息事態(tài)，切割麻煩，安撫王府。弱點-極度重視家族利益與顏面?！?/p>
【柳氏：情緒狀態(tài)-偽裝的擔(dān)憂（表）、厭煩（主）、對林楚楚的過度保護欲（強）。意圖-坐實宿主‘不祥’，徹底打壓，為林楚楚清除障礙。弱點-迷信，對‘邪祟’之說有天然恐懼?！?/p>
【清風(fēng)：情緒狀態(tài)-貪婪（主）、裝腔作勢（表）、對權(quán)貴的諂媚（強）。意圖-借機斂財，夸大其詞以彰顯自身價值。弱點-貪財，怕被拆穿。】
【分析完畢。最高等級‘精神干擾’啟動……目標(biāo)：引導(dǎo)其思維聚焦于‘宿主被強大邪祟附體，需立刻靜養(yǎng)隔離，遠(yuǎn)離人群，否則邪氣蔓延，禍及全府（尤其林楚楚）’。干擾波段：低頻，持續(xù)滲透……干擾中……】
隨著系統(tǒng)冰冷精準(zhǔn)的反饋，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三道極其微弱、如同無形漣漪般的精神波動，悄無聲息地擴散出去，精準(zhǔn)地沒入了沈巍、柳氏和那清風(fēng)道長的意識深處。
沈巍看著我狀若瘋魔、滿臉是血的樣子，聽著我口中不斷尖叫的“系統(tǒng)怪物”，又想到亂葬崗上那詭異恐怖的天雷，再聯(lián)想到王府那邊可能帶來的巨大壓力……他臉上原本純粹的怒火，明顯動搖了一下，眉頭皺得更緊，眼神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和忌憚。系統(tǒng)傳遞的“邪氣蔓延禍及全府”的暗示，如同種子落在他重視家族利益的土壤上。
柳氏更是臉色微微發(fā)白，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她本就迷信，又極度在意林楚楚的安危。系統(tǒng)干擾將“邪氣蔓延”與“禍及楚楚”強行關(guān)聯(lián)，瞬間擊中了她最深的恐懼。她看向我的眼神，厭棄之外，更多了幾分真實的、避之不及的驚懼。
那清風(fēng)道長則是身體微微一僵，綠豆眼中閃過一絲茫然，隨即又立刻被更強烈的貪婪和“抓住機會”的興奮取代。他感覺到自己之前的判斷似乎得到了某種“印證”，立刻順著那股被悄然引導(dǎo)的思路，猛地一揮拂塵，聲音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專業(yè)”口吻：
“侯爺！夫人！邪祟兇戾！已然顯形作亂！小姐神智被侵，所言‘系統(tǒng)’怪聲，正是那附體邪魔之名諱！此等邪物，最喜怨氣陰戾之地滋生，亂葬崗一行，正是其引小姐前往，借小姐之軀行惡，最終引來天罰，反噬其身側(cè)之人啊！”他指著還在“發(fā)瘋”的我，唾沫橫飛，“如今邪魔雖被天雷驚擾，卻并未驅(qū)散，反而因宿主重傷虛弱，怨氣更盛！若不盡早將其與宿主一同隔離于至陽清凈之地，以陣法慢慢化解怨戾……恐不出三日，這邪氣必將蔓延全府！輕則家宅不寧，重則……重則血光之災(zāi)，禍及親眷?。∮绕洹绕涓衅渌w質(zhì)偏陰柔之人，最易被邪氣侵染！”他意有所指地加重了最后一句，目光“不經(jīng)意”地瞟向林楚楚院子的方向。
“禍及親眷？！”柳氏失聲驚呼，臉色煞白，一把抓住沈巍的胳膊，聲音都變了調(diào)，“侯爺！您聽到了！楚楚……楚楚她身子弱，還在病中！萬一……萬一被這邪氣……”她不敢再說下去，看向我的眼神徹底變成了看洪水猛獸。
沈巍的臉色也徹底陰沉下來，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天空。他死死地盯著床上還在“胡言亂語”、滿臉血污的我，眼神劇烈地變幻著。王府的壓力、侯府的顏面、清風(fēng)道長言之鑿鑿的“邪氣蔓延”、柳氏對林楚楚安危的哭求……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這個“惹下潑天大禍”、“性情乖張”的“女兒”那早已根深蒂固的厭棄和不信任，此刻在系統(tǒng)的暗中引導(dǎo)下，被無限放大、合理化。
家族利益，永遠(yuǎn)高于一切。一個“被邪祟附體”、注定帶來災(zāi)禍的女兒，和一個前途未卜但至少能暫時平息王府怒火的“瘋女兒”……這選擇，對他而言，并不困難。
“夠了！”沈巍猛地一聲暴喝，打斷了我的尖叫和柳氏的哭求，也震得那清風(fēng)道長一哆嗦。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眼神冰冷地看向我，再無半分屬于父親的溫度，只剩下裁決者的冷酷：
“沈銀朱神智昏聵，言行無狀，沖撞邪祟，招致大禍！為侯府安寧計，也為她自身著想……”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即日起，將其移居府外西山別院‘靜養(yǎng)’！非召不得回府！清風(fēng)道長隨行，布陣驅(qū)邪！府中一切事宜，任何人不得再妄加議論！違者，家法處置！”
他最后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亟待處理的垃圾：“你好自為之！”
說罷，他猛地一甩袖袍，仿佛多待一刻都會被這里的“邪氣”沾染，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柳氏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臉上那虛假的擔(dān)憂瞬間褪去，只剩下如釋重負(fù)的冷漠。她看都沒再看我一眼，只對清風(fēng)道長微微頷首：“有勞道長了。”便跟著沈巍匆匆離開，仿佛逃離瘟疫之地。
那清風(fēng)道長捻著山羊胡，綠豆眼里精光閃爍，貪婪地掃視了一眼這間華麗的閨房，又看了看“虛弱驚恐”的我，臉上堆起虛偽的笑容：“小姐放心，貧道定當(dāng)竭盡全力，助小姐……‘靜養(yǎng)康復(fù)’?！?他特意加重了“靜養(yǎng)”二字，帶著心照不宣的暗示。在他看來，一個被家族厭棄、丟到別院的“瘋小姐”，正是他借機斂財?shù)慕^佳對象。
房間里，只剩下跪在腳踏上瑟瑟發(fā)抖、臉色慘白的云雀，還有躺在床上，額頭滲著血、滿臉淚痕、眼神卻在這一片狼藉和“塵埃落定”的寂靜中，緩緩沉淀下來的我。
額角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身體虛弱得連呼吸都覺得費力。但意識深處，卻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靜養(yǎng)？隔離？
很好。
這正是我想要的。
西山別院，遠(yuǎn)離侯府這個令人窒息的牢籠，遠(yuǎn)離林楚楚的視線，遠(yuǎn)離所有的偽善和算計。一個完美的、不受打擾的……起點。
【最高優(yōu)先級任務(wù)‘脫離永安侯府’第一階段：物理隔離，已完成?！肯到y(tǒng)冰冷而忠誠的提示音適時響起。
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將眼底最后一絲殘余的瘋狂和冰冷徹底掩藏。嘴角，在無人看見的陰影里，極其輕微地、向上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