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那場味覺“酷刑”總算熬了過去。顧硯舟借口消食,又在院子里對著那棵老棗樹發(fā)了會兒呆,才磨磨蹭蹭地去打了水洗漱。
等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略顯寬大的里衣回到臥房時,發(fā)現(xiàn)蘇蘊之還沒睡。
昏黃的燭光下,蘇蘊之正背對著他,只穿著素色的細棉布里衣,烏黑的長發(fā)披散在肩頭,更襯得脖頸修長白皙。他正彎著腰,打開一個看起來頗為結(jié)實、上了銅鎖的紅木箱子。
顧硯舟腳步頓了一下,有些好奇箱子里裝了什么,不過他立刻把這念頭壓了下去。窺探別人的私物,太不禮貌了。
他移開視線,徑直走到桌邊,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壺,給自己倒了一大碗涼白開,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晚餐那盤齁咸的炒青菜威力猶存,嘴里那股咸澀味揮之不去。
就在這時,蘇蘊之直起身,手里捧著幾本裝幀頗為講究、書頁簇新的書。他臉上帶著笑意,走到書桌前,將那幾本書輕輕放在了顧硯舟面前。
顧硯舟放下水碗,疑惑地看著那幾本書的封面,《四書集注精義》、《策論菁華輯錄》、《近科闈墨選評》……全是科舉應(yīng)試的參考書和范文集!
“相公,”蘇蘊之的聲音響起,“蘊之聽說考科舉,需多讀些經(jīng)義注疏和時文策論,方能有所進益。這些書,是蘊之在縣里書肆尋了許久,特地挑出來給相公用的。”
顧硯舟看著那書,心里真是五味雜陳。感動嗎?有一點。蘇蘊之確實有心,但更多的是一種沉重的、想逃跑的抗拒!
老天爺!他一個前世一個純正的理科生,穿越過來居然要啃這些之乎者也、科舉文章?!
他強壓下內(nèi)心奔騰的哀嚎,努力在昏暗的燭光下擠出一個還算看得過去的笑容,聲音干澀地吐出兩個字:“謝謝……你有心了?!?/p>
由于光線不好,他臉上的勉強和抗拒并未被蘇蘊之完全捕捉到。
蘇蘊之見他收下了書,心里也松快了些。他又轉(zhuǎn)身走回那個打開的箱籠旁,這次從里面拿出了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
那是一件嶄新的圓領(lǐng)襕衫,布料是細膩挺括的靛藍色細棉布,領(lǐng)口和袖口還用同色絲線繡著簡潔雅致的云紋滾邊。在這個普遍穿粗布麻衣的村子里,這已經(jīng)是非常體面、非?!白x書人”的裝束了。
蘇蘊之捧著衣服走到顧硯舟面前,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相公,明日回門,總不好再穿舊衣。因時間緊迫,來不及自己做,蘊之便昨日讓小竹去鎮(zhèn)上買,也不知道合不合身,相公快試試看?”
顧硯舟這次是真的驚訝了,他指了指面前的的新衣,又指了指自己:“這……是給我的?”
“自然。”蘇蘊之肯定地點點頭,唇邊帶著淺淺的笑意。
“好……好吧。”顧硯舟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衣服,想到要當著蘇蘊之的面換衣服,耳朵尖微微發(fā)燙。他飛快地瞥了蘇蘊之一眼,低聲道:“我……我去屏風(fēng)后面換?!?說完,抱著新衣,幾乎是逃也似的躲到了房間角落那扇簡陋的木質(zhì)屏風(fēng)后面。
蘇蘊之看著他略顯倉促的背影,忐忑的心終于放下。
他輕輕舒了口氣,走到桌邊坐下,看著搖曳的燭火,思緒飄回了出嫁前。
父親蘇老爺望著他,語重心長:“蘊之啊,顧家是窮,可那顧硯舟,是爹見過的最有天分的讀書郎,十六歲的秀才,咱們縣里多少年沒出過了?他前途不可限量!”
“你嫁過去,要好好侍奉他娘,更要盡心照顧硯舟讀書。只要他將來能中舉、中進士,咱們蘇家……還有你,可就享不盡的富貴?!?話語里充滿了對擺脫商戶低賤地位的渴望。
而他的小爹雖然沒有當面反駁他父親,私下里則是一邊抹淚一邊叮囑:“兒啊,那顧家小子年紀太小,性子怕是還沒定,身上又滿是讀書人的清高氣兒,這幾年來就接受了咱們家給的在縣上讀書用的銀子,其他的東西都是一概不要?!?/p>
蘇夫郎雖然寬慰顧硯舟的志氣,但想到顧硯舟考上秀才后,竟然把蘇家這些年資助他讀書的錢,一筆筆算清楚打了欠條送回來,雖然信守承諾沒有退婚,但這舉動分明是要劃清界限。
“這還沒成親就如此,我真怕你嫁過去受委屈,聽小爹的,剛?cè)ヮ櫦仪f別露富,別顯得咱們家財大氣粗壓人一頭,也千萬別使你那點小性子,穿衣用度都收斂著點,等日子長了,摸清了他的脾性,再慢慢改善生活也不遲……我的兒啊……” 說著說著,小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蘇蘊之當時心中酸澀,卻也明白小爹的擔憂,他默默記下了所有囑咐。
所以,他明面上的嫁妝,抬進顧家的,只有一座外表看不出名頭的梳妝臺、一套看起來普通的桌椅、幾床新被褥和他自己的四季衣物、幾件不算太扎眼的金銀首飾。至于那些真正價值連城的陪嫁……
蘇蘊之的目光掃過墻角那紅木箱籠里放的四個上了鎖的小匣子。
一個里面裝著父親蘇老爺給的五千兩銀票,一座年租頗豐的二十畝上等田莊的地契,兩個縣里繁華地段鋪面的房契,還有兩座分別為顧硯舟日后在縣城與府城讀書準備的宅院鑰匙。
第二個則放小爹私下塞給他的厚厚一沓總計一萬兩的銀票,一小袋子沉甸甸的金葉子,還有幾套他珍藏的、價值不菲的赤金鑲寶石的頭面首飾。
哥哥和嫂子疼他,也湊了五千兩銀票給他壓箱底。連他那才十二歲、平時最是摳門的小弟,都把自己攢了多年的零花錢、壓歲錢,整整二百兩碎銀子,一股腦塞給了他,這些都被他放在第三匣子里。
第四個里則是其他親戚的添妝,不過零零總總加起來,有近三千兩。
這些小匣子,都被他小心翼翼地鎖在箱籠最底層,用不起眼的布料層層包裹掩蓋著。
在顧家的日子真正安穩(wěn)下來、摸清顧硯舟的真正品性之前,他絕不會輕易動用。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扮演好一個溫順、賢惠、不事張揚的“窮秀才”夫郎。
“相公,可……可換好了?”蘇蘊之收斂心神,朝著屏風(fēng)方向輕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