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八月，轉過回廊，花架下的薔薇開得潑潑灑灑，粉的、紅的、白的擠在一處，像打翻了胭脂盒，熱鬧得晃眼。沈側妃就坐在花架下的竹椅上，面前的矮幾鋪著素色氈子，她正捏著支銀柄炭筆，往宣紙上描著薔薇紋樣。沈側妃院里的薔薇開得正好，玥璃捧著新釀的薔薇露過去時，沈側妃正坐在花架下描花樣。素色的裙擺在花叢中，倒比薔薇還要清雅幾分。
玥璃一眼就瞧出了奇處——她身上穿了件玄色暗紋褙子，領口袖緣滾著圈月白邊，素凈得像一汪深潭，偏生坐在這萬紫千紅的花架下，竟半點沒被花奪去風頭。那暗沉的玄色反倒襯得她膚色愈發(fā)瑩白，連鬢邊那支素銀簪子，都比架上最艷的紅薔薇更顯清貴。
“側妃安?！鲍h璃屈膝行禮，將手里的薔薇露遞上前。
“妹妹這幾日倒是清閑?！鄙騻儒а坌?，眼角的梨渦淺淺的，“不像我，被這些針頭線腦纏得脫不開身?！?/p>
炭筆還懸在紙上，目光落在我手中遞來的白瓷罐上，笑意溫溫的：“這是什么？”
“是前幾日采了架上的薔薇，試著釀的薔薇露。”揭開蓋子，清甜的香氣漫出來，與花架上的濃艷花香纏在一處，“見側妃描花樣，想著兌點在墨里，或許能添些雅趣。”
沈側妃接過瓷瓶，指尖沾了點露汁，放在鼻尖輕嗅，眉梢微揚：“你倒會想?！闭f著讓綠萼取來硯臺，倒了些薔薇露進去，研墨的動作輕緩，玄色衣袖拂過素白宣紙，竟比紙上未完成的紋樣更有韻味?！澳闱七@花，開得再熱鬧，也得有素色壓著，才不顯得俗氣。”
玥璃望著她玄色身影映在花海中的模樣，忽然懂了這話的意思?；ㄒG，衣要素，正如人與人相處，不必處處爭艷，守好自己的底色，反倒能在喧囂里透出別樣的清韻。
她描完最后一筆，將那張薔薇紋樣遞給玥璃：“用你的花露研的墨，送你吧。往后抄書累了，看看這花，或許能松快些?！?/p>
接過紙時，指尖不小心碰了碰她的袖口，冰涼的緞面下，是溫和的體溫?；苌系乃N薇還在喧鬧，可我眼里，倒覺得那抹素凈的玄色，比滿架繁花更耐看些。眼尾彎得更厲害：“有心了。前幾日聽王爺說，你替王妃按揉穴位很是拿手？”
“不過是些皮毛，讓娘娘見笑了?！鲍h璃順勢坐下，“其實比起伺候人，我更愛琢磨這些花草藥材。只是府里能人多，輪不到我獻丑?！?/p>
“哦？”沈側妃她挑眉，手里的描金筆在絹上頓了頓，“我前些日子總覺得心口發(fā)悶，太醫(yī)說是肝氣不舒，妹妹可有什么法子？”
這便是遞話頭了。玥璃心里微動，笑道：“回側妃娘娘肝氣不舒，除了用藥，還能試試用陳皮、佛手煮水喝，理氣又不傷身。若娘娘信得過，我明日送些過來？”
沈側妃放下筆，看著玥璃：“妹妹倒是實誠。日后不必以奴婢自輕自賤，我們便以姐妹之稱可好？不要像有些人，總愛藏著掖著。”話里意有所指，想來是與王妃也不睦。
玥璃微微欠身，“奴婢不敢，在娘娘面前，哪敢藏私?！鲍h璃垂眸笑道，“姐姐家世顯赫，又得王爺敬重，若能得姐姐提點一二，是我的福氣?！?/p>
特意提了沈側妃的家世，果然見她眸色亮了亮。沈側妃的父親是鎮(zhèn)國公，雖不比丞相權傾朝野，卻也是軍功赫赫的世家，在府里向來與王妃分庭抗禮。
“提點談不上?！鄙騻儒闷鹨粔K杏仁酥遞給玥璃，“往后常來坐坐便是，我這院里，清凈。”
離開時，沈側妃讓丫鬟回贈了玥璃一盒上好的徽墨，說是寫藥經(jīng)合用。玥璃捧著墨盒，走在薔薇花徑上，鼻尖縈繞著花香與墨香，心里漸漸有了數(shù)。
王妃這條路走不通，便換一條。沈側妃有底氣，缺的是貼心人；玥璃有手藝，缺的是靠山。與其單打獨斗，不如找個能互相借力的人。深宅里的聯(lián)盟，從來都是從一杯茶、一瓶露開始的。
回到院里，玥璃將那盒徽墨放在案上。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墨錠上的描金花紋泛著冷光，湊近了聞，果然有股極淡的異香，不是花香，也不是藥草香，倒像是某種木料經(jīng)過特殊炮制后的味道，帶著點若有似無的甜?；煸谒蔁熌拇己窭?，不仔細分辨幾乎察覺不出。這香氣……玥璃指尖捻起一點墨屑，放在鼻尖輕嗅。
玥璃想起沈側妃方才溫和的笑意，指尖摩挲著墨錠邊緣，忽然想起行囊里那本《草木毒經(jīng)》——之前跟嬤嬤學醫(yī)時，嬤嬤特意標注過，有些墨錠為防蛀蟲，會混入少量迷迭香汁液，尋常人用著無妨，但若遇著體質敏感者，久聞會頭暈目眩，若是兌了水研開，汁液沾到皮膚，還會起紅疹。
心里咯噔一下，忙取來銀簪，輕輕刮了點墨屑放在瓷碟里，又倒了些清水化開。待墨汁沉淀，用銀針一試，針尖果然泛出極淡的青灰色——這是混了迷迭香的征兆，且劑量比尋常防蛀的要重些。
喜兒端來夜宵，見玥璃對著墨盒出神，好奇道：“姑娘怎么了？這徽墨不是極好的么？”
“是好，”我放下墨錠，用銀簪輕輕刮了點墨粉，放在白紙上，“只是這香氣，有點怪。”
玥璃道：喜兒去把門和窗都開開，這一種叫“迷迭香”磨成粉混入墨中大量，初聞清雅，久聞卻能擾人心神，讓人不知不覺間倦怠乏力。
沈側妃……是故意的？
指尖捏著那枚銀針，指節(jié)微微發(fā)顫。廊下的風卷著海棠香進來，吹得燭火晃了晃，映得案上的《藥經(jīng)》字跡模糊。原來那溫和的笑意背后，竟藏著這樣的算計？玥璃看錯了她，還是這王府里，本就沒有真正的暖意？
玥璃定了定神，取來艾草煮的水，將那方墨錠浸在里面反復搓洗，又找來碳粉仔細研磨，艾草能中和迷迭香的藥性，碳粉則可吸附殘毒。折騰了近一個時辰，直到銀簪再試時毫無異色，才將處理好的墨錠收進錦盒。
窗外的月已上中天，照得書房一片清輝。玥璃望著那方洗去毒性的徽墨，忽然覺得后背發(fā)涼——她既知我學醫(yī)，又怎會不知我能識破這點伎倆？是試探，還是警告？
案上的薔薇紋樣被風吹得輕輕響，上面的花瓣線條依舊柔婉，可在玥璃眼里，卻像是淬了毒的鋒芒。原來這府里的暖意，竟比西苑的寒涼更傷人——至少王妃的敵意擺在明處，而這帶著甜香的算計，卻藏在溫和的笑意里，讓人防不勝防。
我將那紋樣揉成一團，扔進炭盆?；鹈缣蝮轮垐F，很快化為灰燼，像極了方才那點轉瞬即逝的信任。往后這書房里的墨，還是用自己炮制的松煙墨才穩(wěn)妥——畢竟這王府的人心，比最烈的毒藥更難測。
玥璃望著那盒墨，忽然笑了。原以為是條能借力的路，沒成想剛靠近，就被遞了這么一招。她是想試探我，還是覺得我不配與她結盟？
“喜兒，取火盆來。”玥璃揚聲道。
火盆端來時，玥璃夾起那錠徽墨，毫不猶豫地丟了進去?；鹈缣蝮轮V，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又很快被煙火氣蓋過。
“姑娘！這墨很貴重的……”
“再貴重，也得命消受得起?！鲍h璃看著墨錠在火中化為灰燼，心里那點剛升起的念頭也隨之散去，“往后沈側妃那邊，不必特意親近了?！?/p>
沈側妃既無真心，玥璃又何必熱臉貼冷屁股。這深宅里的聯(lián)盟，從來都建立在對等的基礎上。既然都看不起玥璃這“侍書”的身份，玥璃也未必需要她們那所謂的“家世”做靠山。
喜兒不解，卻還是點頭應了。玥璃重新取了自己常用的普通松煙墨，研了半碗墨汁，提筆在紙上寫下“謹慎”二字。
字跡比往日更穩(wěn)了些?？磥?，終究還是得靠自己。旁人的大腿，要么抱不住，要么抱著燙手。
窗外的月光依舊明亮，玥璃望著紙上的字，心里反倒踏實了。至少還能分辨出墨里的古怪，還能有燒掉它的勇氣。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