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的火苗正舔著那方徽墨,焦黑的碎屑混著古怪的香氣往上飄,玥璃用鐵鉗翻了翻,確保燒得徹底。指腹剛碰到鉗柄的涼意,就聽見廊下傳來腳步聲——沉穩(wěn),帶著玉石相擊的輕響,是王爺來了。
“王爺?!鲍h璃忙放下鐵鉗,垂手立在案邊,眼角余光瞥見他石青色蟒袍的下擺掃過門檻,金紋在燭火下閃了閃。玥璃疑惑為何沒弄干凈。
他沒應聲,目光先落在案上散落的艾草,又掃過水盆里沒倒干凈的墨漬,最后定在炭盆那堆冒煙的灰燼上?!盁裁茨兀俊甭曇舨桓?,卻讓玥璃后頸發(fā)緊。
“回王爺,是支壞了的舊墨?!鲍h璃指尖蜷了蜷,袖角那點沒擦凈的墨痕不知他瞧見沒有。
他忽然邁步過來,彎腰拾起玥璃扔在一旁的銀簪——方才試毒的那支,簪尖還留著淡淡的青灰?!吧騻?cè)妃送你的徽墨,”他捻著銀簪轉(zhuǎn)了半圈,目光落在玥璃的臉上,“用著不趁手?”
那股淡淡的甜味混在煙火氣里,像根細針似的鉆人鼻腔。他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目光掃過案上殘留的墨灰,語氣沉了幾分:“迷迭香?”
玥璃正用帕子擦著濺上墨點的袖口,聞言抬頭笑道:“王爺也聞出來了?對,是沈側(cè)妃送的徽墨,倒真是好料子,只是不知為何混了這香氣?!?/p>
王爺走到火盆邊,用銀簪撥了撥灰燼,墨錠的殘片已焦黑成塊?!八龑m里的香料,哪樣不是專人打理,怎會不知為何?”他語氣里帶了點冷意,“越發(fā)放肆了?!?/p>
“許是底下人辦差不仔細?!鲍h璃上前替他沏了杯熱茶,將話題岔開,“墨是真好,磨出來的汁又黑又亮,可惜我福薄,消受不起這稀罕物?!?/p>
王爺接過茶盞,卻沒喝,只盯著玥璃看:“前幾日替王妃求情,方才又為沈側(cè)妃開脫,你最近倒是越發(fā)‘大度’了?!?/p>
玥璃指尖捏著茶盞的耳柄,溫熱的瓷面熨得掌心發(fā)暖,笑道:“不是大度,是覺得沒必要。王妃有怨氣,沈側(cè)妃有顧慮,都是人之常情。我若事事計較,怕不是要累死在這后院里?!?/p>
“只是這樣?”王爺追問,目光銳利得像能看透人心。玥璃指尖纏著帕子,輕輕擦過案上的墨痕,那點甜味還在鼻尖縈繞。抬眼時,王爺正坐在對面看我,眸子里像盛著星子,亮得能照見人心里的盤算。
“扳倒她,于我有什么好處?”玥璃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藥經(jīng)翻了頁,“沈側(cè)妃倒了,王妃只會更得意,后院的風怕是更烈。我這點本事,在她們眼里不過是些旁門左道,犯不著卷進這種爭斗里?!?/p>
王爺挑眉:“就不怕她再動手腳?”
“怕啊?!鲍h璃老實點頭,指尖點在“防風”那味藥材上,“所以更要留著她。她知道我識破了墨里的古怪,往后再想做什么,總得掂量掂量。可若是扳倒了她,誰知道下一個送來‘好東西’的是誰?”
火盆里的炭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玥璃抬眼望他,目光清亮:“王爺,我要的不是誰倒臺,是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站著。燒了這墨,是告訴她我不傻;替她開脫,是告訴您我不貪。這樣最好,誰都不必提防我,我也能安心學我的本事?!?/p>
玥璃低頭望著茶盞里的漣漪,輕聲道:“王爺,我想要的從來不多。能安安穩(wěn)穩(wěn)抄書認藥,偶爾跟著您說說話,就夠了。她們爭她們的,我過我的,犯不著湊那個熱鬧?!?/p>
這話半真半假。真的是此時此刻玥璃倦了那些彎彎繞繞,假的是玥璃并非全然不爭——她爭的是活下去的底氣,不是旁人眼里的輸贏。
王爺沉默片刻,他盯著玥璃看了半晌,忽然低笑出聲,伸手揉了揉玥璃的發(fā)頂:“你這心思,倒比賬本上的數(shù)字還清楚?!?/p>
玥璃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微光。扳倒沈側(cè)妃容易,可扳倒之后呢?玥璃一個沒根基的侍書,難道要去填那個空當?與其做別人的靶子,不如守著這點“不爭”的名聲,反倒安全。王爺忽然伸手,用指腹輕輕刮了刮玥璃眉心:“從前總覺得你像只炸毛的小獸,如今倒像只揣著心思的貓兒?!?/p>
玥璃被他指尖的溫度燙得縮了縮脖子,笑道:“那王爺喜歡貓兒還是小獸?”
“都喜歡?!彼吐暤溃抗饴湓讷h璃沾了墨漬的袖口上,忽然道,“明日讓繡坊送些新料子來,你這袖口該換了?!?/p>
火盆里的余溫漸漸散去,那股甜味也淡了。玥璃望著他認真撥弄茶盞的側(cè)臉,忽然明白,比起費力去抱誰的大腿,或許守在他身邊,做那個“不爭不搶”的自己,才是最穩(wěn)妥的路。
玥璃抬頭時,正對上他的眼。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映著燭火,也映著玥璃慌亂的影子。他把銀簪扔回炭盆,火星濺起來,映得他側(cè)臉的輪廓忽明忽暗?!盁煤?,”他淡淡道,“本王的侍書,不必用旁人揣著心思送的東西?!?/p>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方墨錠,放在案上。墨錠通體黝黑,只在側(cè)面刻了個小小的“淵”字,是他常用的那方松煙墨?!坝眠@個,”他指尖敲了敲墨錠,“比那些摻了雜七雜八的干凈。”
殿外的風卷起落花,玥璃知道王爺懂的。懂玥璃其實不是沒手段,是不愿用;不是沒野心,是野心藏得深——深到只夠裝下“活下去”這三個字。
這就夠了。在這深宅里,活得明白,比活得風光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