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卷起漫天雪沫,抽打在紫禁城朱紅色的宮墻上,發(fā)出嗚咽般的尖嘯。崇禎十五年的臘月,北京城仿佛被塞進了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石臼,正被命運之手無情地研磨著??諝庵袕浡环N難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絕望。糧店的木板門緊閉著,上面用刺目的白堊寫著“糧盡”二字,如同貼在帝國心臟上的招魂幡。街巷深處,凍餓而斃的尸體被巡城的兵丁草草拖走,在凍得硬邦邦的青石板路上,留下幾道暗紅發(fā)黑、蜿蜒扭曲的冰痕,很快又被新落的雪粉覆蓋,如同被倉促掩埋的瘡疤。偶爾有面如菜色、眼窩深陷的百姓蜷縮在背風的墻角,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那里面早已沒有了光,只剩下對死亡的麻木等待。更深的巷子里,隱約傳來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那是易子而食的人間慘劇正在無聲上演。整座煌煌帝都,如同一具被抽干了精血的巨獸尸骸,在嚴寒中散發(fā)出腐敗的氣息,只有那深宮之中,還殘留著一絲微弱而狂亂的脈搏。
乾清宮西暖閣。
龍涎香的青煙在沉重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空氣中裊裊盤旋,試圖驅散那無處不在的陰冷和絕望,卻徒勞無功。崇禎皇帝朱由檢,這位大明的至尊,此刻卻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困獸。他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御案后,身上裹著厚厚的狐裘,卻依舊抑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如同無數(shù)張無聲控訴的嘴,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霉味和血腥氣。
遼東……告急!建奴鐵騎在關外肆虐,燒殺搶掠,烽火連天!
中原……糜爛!闖賊李自成裹挾百萬流民,連破州府,兵鋒直指潼關!
湖廣……叛亂!獻賊張獻忠屠戮州縣,勢如瘋虎!
江南……拖欠!應繳的漕糧、稅銀,如同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京師……饑饉!順天府尹一日三奏,城中糧盡,餓殍塞途,民變在即!
國庫……空虛!內帑……耗竭!九邊將士的餉銀,已經(jīng)拖欠了整整七個月!兵變……兵變的奏報,如同雪片般飛來!
“錢……糧……餉……”崇禎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灼燙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神經(jīng)。他猛地抓起一份奏章,那是宣府總兵的泣血陳詞——士卒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已有小股嘩變!再抓起一份,是大同鎮(zhèn)守太監(jiān)的密報——軍心浮動,恐有巨變!
“廢物!都是廢物!”崇禎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低吼,猛地將手中的奏章狠狠摔在地上!黃色的絹帛散開,如同破碎的龍袍?!百即蟮慕?!數(shù)萬萬子民!竟……竟養(yǎng)不活朕的兵?!竟……竟湊不出幾兩餉銀?!”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摳進堅硬的紫檀木桌面,指甲因為用力而崩裂,滲出暗紅的血絲。一股巨大的、無處發(fā)泄的悲憤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要將他勒斃在這張象征著無上權力的龍椅上。
“皇爺……皇爺息怒……”秉筆太監(jiān)王承恩佝僂著腰,如同風中殘燭,小心翼翼地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磚地上,聲音帶著哭腔,“龍體要緊啊……奴婢……奴婢再去催催……催催戶部……催催內庫……”
“催?拿什么催?!”崇禎猛地轉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王承恩,那眼神里的瘋狂和絕望,讓老太監(jiān)渾身一顫,如同被毒蛇盯上。“內庫?內庫耗子進去都得哭著出來!戶部?周延儒那個老滑頭!除了跟朕哭窮,除了讓朕下罪己詔!他還能干什么?!朕……朕恨不得……”他劇烈地喘息著,后面的話如同卡在喉嚨里的血塊,噎得他胸口劇痛,眼前陣陣發(fā)黑。
就在這時——
“咚!咚!咚!咚!”
一陣沉悶、急促、如同催命符般的鼓聲,驟然穿透了深宮的重重殿宇,撕破了暖閣中令人窒息的死寂!那是……登聞鼓!宮門外,直達天聽的登聞鼓!
崇禎和王承恩同時身體劇震!
“誰……誰在擊鼓?!”崇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個時候擊登聞鼓?是流民鬧事?還是……兵變?!
“奴婢……奴婢這就去……”王承恩連滾爬爬地起身,剛要出去打探。
“報——!?。?!”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充滿了極致驚恐的嘶喊,由遠及近,如同利刃般狠狠刺入暖閣!
一個穿著破舊鴛鴦戰(zhàn)襖、渾身浴血、頭盔歪斜的京營把總,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撞開暖閣的門簾,撲倒在冰冷的地磚上!他臉上糊滿了血污和污泥,嘴唇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哆嗦著,牙齒咯咯作響,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剩下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和喉嚨里嗬嗬的怪響。
“慌什么!何事?!”崇禎猛地站起身,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水,瞬間澆遍全身!
“陛……陛下……賊……賊兵……”那京營把總終于從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手指顫抖著指向宮外的方向,眼神里充滿了末日降臨般的絕望,“城……城西……盧溝橋……盧溝橋丟了!宛平……宛平丟了!賊兵……賊兵……三十萬……三十萬大軍……圍城了?。。 ?/p>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頭頂炸響!
崇禎只覺得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轉!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踉蹌著向后倒去!幸虧王承恩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扶住。
“三……三十萬?!”崇禎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哪……哪來的賊兵?!李闖不是在潼關嗎?!張獻忠不是在湖廣嗎?!哪來的三十萬?!”
“旗……旗號……”京營把總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命回憶著那如同夢魘般的場景,“黑……黑旗!玄……玄色大旗!上面……上面繡著……繡著狴犴!是……是山西……山西那個……那個太子……”
“太子?!朱慈烺?!”崇禎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那個數(shù)月前如同喪家之犬逃離京城、據(jù)傳在山西裹挾流民造反的逆子?!那個……他曾經(jīng)寄予厚望、如今卻恨不得親手掐死的兒子?!
一股混雜著暴怒、恐懼、被至親背叛的極致羞辱的復雜情緒,如同毒火般瞬間沖上崇禎的頭頂!燒得他眼前發(fā)黑,渾身血液都涌向頭顱!
“逆子!逆子——??!”崇禎猛地推開王承恩,發(fā)出一聲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凄厲咆哮!他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幾步?jīng)_到御案前,雙手猛地一掃!
“嘩啦啦——!”
堆積如山的奏章、名貴的端硯、青玉筆架、掐絲琺瑯的筆洗……所有的一切,被他狂暴地掃落在地!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墨汁四濺,污損了明黃色的地毯,如同潑灑開的、濃稠的絕望!
“他……他怎么敢?!怎么敢——??!”崇禎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臉色由慘白轉為一種病態(tài)的潮紅,眼神里燃燒著瘋狂的火焰,“朕……朕要御駕親征!朕要親手……親手剮了這個逆子!剮了他——!?。 ?/p>
“皇爺!皇爺息怒!保重龍體啊!”王承恩嚇得魂飛魄散,撲上去死死抱住崇禎的腿,涕淚橫流,“賊……賊兵勢大……三十萬……三十萬啊皇爺!京城……京城危在旦夕!當務之急……是守城!守城??!”
“守城?拿什么守?!”崇禎猛地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王承恩,那眼神里的瘋狂和絕望,讓老太監(jiān)肝膽俱裂,“兵呢?!餉呢?!九邊精銳被李闖、被建奴拖著!京營……京營那些廢物!連流民都打不過!你告訴朕!拿什么守?!拿朕這條命去填嗎?!”
巨大的恐懼和無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的暴怒。崇禎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剛剛爆發(fā)的力氣瞬間被抽空,他踉蹌著后退,重重跌坐在冰冷的龍椅上,如同被抽掉了脊梁。御案下,那攤潑灑的墨汁,如同巨大的、不祥的陰影,在他腳下蔓延開來。
暖閣內,死寂得可怕。只有崇禎粗重而絕望的喘息,以及王承恩壓抑的啜泣聲。
“報——?。?!”
又一聲更加凄厲、更加惶急的嘶喊由遠及近!
另一個渾身塵土、盔歪甲斜的傳令兵連滾爬爬地沖了進來,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恐而完全變了調:
“陛……陛下!賊……賊兵前鋒……五萬……五萬鐵騎!已至……已至西直門外!列……列陣……叫……叫陣了??!”
“五萬……鐵騎?!”崇禎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瞬間從龍椅上彈了起來,連恐懼都忘了,只剩下極致的荒謬和難以置信!山西?那個窮山惡水之地?那個逆子才造反幾個月?哪來的五萬鐵騎?!這……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千真萬確啊陛下!”傳令兵哭嚎著,聲音都在打顫,“全是清一色的蒙古高頭大馬!披著……披著咱大明工部造的鱗甲!打著……打著那狴犴黑旗!領頭的是個疤臉大將……兇……兇神惡煞……口口聲聲……要……要陛下……上城答話!”
崇禎的身體晃了晃,眼前陣陣發(fā)黑。五萬鐵騎!還是裝備精良的蒙古戰(zhàn)馬!這……這已經(jīng)不是流寇!這是一支足以碾碎任何城池的恐怖力量!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的心臟。
“備……備馬!朕……朕要上城!”崇禎的聲音嘶啞而虛弱,帶著一種垂死掙扎的意味。他必須親眼看看!看看這個逆子……到底弄出了什么樣的怪物!
……
西直門城樓。
凜冽的朔風如同鞭子,抽打在崇禎裹著厚厚貂裘的身上,卻絲毫驅散不了他骨髓深處透出的寒意。他扶著冰冷的、沾滿污雪和血漬的城垛,在錦衣衛(wèi)和太監(jiān)們驚恐的簇擁下,顫抖著向下望去。
只一眼!
只一眼,崇禎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
城下,目光所及,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無邊無際的……黑色鐵幕!
整整五萬騎兵!如同鋼鐵澆鑄的叢林,沉默地矗立在距離城墻一箭之地的曠野上!清一色的蒙古高頭戰(zhàn)馬,膘肥體壯,噴吐著濃白的霧氣。馬上的騎士,身披大明工部監(jiān)造的、閃爍著幽冷寒光的精良鱗甲,頭戴頓項鐵盔,只露出一雙雙冰冷、銳利、如同鷹隼般的眼睛!他們手中的馬刀、長矛,在灰暗的天色下,匯聚成一片令人膽寒的死亡叢林!一面巨大的、玄色為底、上繡猙獰狴犴的旗幟,在軍陣最前方獵獵飄揚,如同招展的死神旌旗!
肅殺!絕對的肅殺!沒有喧囂,沒有叫罵,只有五萬匹戰(zhàn)馬偶爾發(fā)出的低沉響鼻,和甲葉在寒風中摩擦發(fā)出的、如同金屬低語般的細碎聲響!但這沉默,卻比任何喧囂都更加沉重,更加具有壓迫感!如同一座無形的、由鋼鐵和殺戮意志構筑的巨山,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守城士兵的心頭!
城墻上,無論是京營的兵痞,還是臨時征召的青壯,此刻都面無人色,牙齒咯咯作響,握著兵器的手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一股濃烈的尿騷味在人群中彌漫開來。
崇禎死死抓住冰冷的城垛,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堅硬的磚縫里。他看著城下那片沉默的、散發(fā)著毀滅氣息的鋼鐵洪流,看著那面刺眼的狴犴黑旗,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恐懼、憤怒、被碾壓的無力感和一種荒誕的……陌生感,狠狠攫住了他。
這……這真的是他那個溫文爾雅、甚至有些懦弱的兒子朱慈烺嗎?這分明是一頭從地獄深淵爬出來的、擇人而噬的兇獸!
就在這時!
城下那沉默如鐵的軍陣,如同平靜的海面驟然分開一道裂谷!
一騎,緩緩越眾而出。
馬是神駿非凡的烏云踏雪,通體漆黑如墨,唯有四蹄雪白。馬上的騎士,一身玄色山文鎧,甲葉在陰沉的天空下流淌著幽暗的光澤,如同披著夜色的魔神。頭盔的頓項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冰冷、銳利、深邃,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隔著數(shù)百步的距離,穿透凜冽的寒風,精準無比地……鎖定了城樓上那個穿著明黃龍袍的身影!
崇禎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冰錐刺穿!他認得那雙眼睛!雖然隔著遙遠的距離,雖然充滿了陌生的冷酷和威壓,但那輪廓……那眉宇間的影子……錯不了!就是朱慈烺!
父子二人,隔著尸山血海,隔著即將傾覆的帝國,隔著無法逾越的仇恨與野心,在這北京城下,在這凜冽的朔風中,目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空中轟然對撞!
沒有言語。
沒有憤怒的咆哮。
只有冰冷的、如同實質的殺意,在空氣中無聲地交鋒、碰撞!凍結了時間,凍結了空間,凍結了所有守城士兵的呼吸!
朱慈烺緩緩抬起手,做了一個簡單的手勢。
他身后,那沉默的五萬鐵騎,如同被喚醒的鋼鐵巨獸,猛地爆發(fā)出震天動地的咆哮!
“吼——?。?!”
五萬人的怒吼,如同積蓄了萬年的火山驟然噴發(fā)!狂暴的聲浪裹挾著沖天的殺氣,狠狠撞向北京城那高大巍峨的城墻!城磚在聲浪中微微震顫!守城的士兵被這恐怖的聲浪沖擊得東倒西歪,不少人甚至嚇得直接癱軟在地!
聲浪過后,是死一般的寂靜。
朱慈烺的手,緩緩放下。他最后看了一眼城樓上那個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明黃身影,眼神中沒有一絲波瀾,只有冰冷的決絕。隨即,他猛地一勒韁繩,烏云踏雪發(fā)出一聲長嘶,調轉馬頭。
黑色的鐵流,如同退潮般,在震天動地的馬蹄聲中,緩緩退去。只留下那面猙獰的狴犴黑旗,在漸漸濃重的暮色中,如同不散的陰魂,無聲地訴說著一個冰冷的事實——
這座城,已被他視為囊中之物。
……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北京城。
乾清宮西暖閣內,燭火搖曳,將崇禎枯瘦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繪著江山社稷圖的屏風上,扭曲晃動,如同鬼魅。殿內死寂得可怕,只有銅壺滴漏單調而冰冷的“滴答”聲,如同催命的更鼓。
崇禎蜷縮在寬大的龍椅里,身上裹著厚厚的錦被,卻依舊冷得牙齒打顫。他臉色慘白如紙,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面前跳動的燭火,瞳孔卻渙散無神,仿佛靈魂已經(jīng)離開了軀殼。城下那五萬鐵騎沉默的威壓,那逆子冰冷如刀的眼神,如同夢魘般在他腦海中反復盤旋,揮之不去。
完了……全完了……
三十萬大軍圍城!五萬裝備精良的鐵騎!這北京城……守不住了!李闖還在潼關虎視眈眈……建奴在關外磨刀霍霍……這大明的天……真的要塌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般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生命流逝的聲音。煤山……那顆歪脖子老槐樹……史書上會怎么寫他?亡國之君?自縊殉國?
就在這死寂的絕望幾乎要將他徹底吞噬時——
“沙……沙……”
一陣極其輕微、如同鬼魅般的腳步聲,在空曠死寂的殿宇深處響起。
崇禎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一個激靈,渙散的眼神瞬間聚焦,充滿了極致的驚恐!他下意識地抓緊了龍袍下的匕首——那是他最后防身的武器。
“誰?!誰在那里?!”他的聲音嘶啞而尖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一個佝僂、枯瘦的身影,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從巨大的蟠龍金柱后面轉了出來?;椟S的燭光下,露出一張布滿深刻皺紋、如同風干橘皮般的蒼老臉龐。渾濁的老眼,眼袋浮腫下垂,卻透著一絲精明與滄桑。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舊宦官服色,走路時腳步虛浮,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老奴……王德化……叩見皇爺……”老太監(jiān)顫巍巍地跪倒在地,聲音如同枯葉摩擦,沙啞而蒼老。
“王……王德化?”崇禎緊繃的神經(jīng)微微一松,隨即又被更大的疑惑和警惕取代。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他似乎在東宮……伺候過慈烺?后來年紀大了,被放出宮榮養(yǎng)了?他怎么會在這里?!怎么進來的?!
“你……你不是出宮榮養(yǎng)了嗎?深夜擅闖禁宮……該當何罪?!”崇禎的聲音依舊帶著色厲內荏的驚悸。
“老奴……老奴萬死……”王德化深深叩首,額頭抵著冰冷刺骨的金磚,“只是……只是受故主所托……有……有要事……必須面呈皇爺……”他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望向崇禎,那眼神復雜無比,有對舊主的忠誠,有對眼前這位皇帝的憐憫,更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故主?誰?!”崇禎的心猛地一跳!一個荒謬絕倫、卻又讓他渾身血液瞬間涌向頭頂?shù)哪铑^浮現(xiàn)出來!是……是他?!
王德化沒有回答,只是顫巍巍地、極其艱難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件。
那是一個長不足一尺、寬不過數(shù)寸的扁平玉匣。玉質溫潤,是上好的和田青玉,上面沒有任何雕飾,只有歲月摩挲留下的溫潤光澤。玉匣的開口處,封著一層暗紅色的、仿佛凝固血液的火漆,上面壓著一個清晰的印記——狴犴!
正是城外那面黑旗上猙獰的圖騰!
看到這個玉匣的瞬間,崇禎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身體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冰冷的龍椅靠背上!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真的是他!那個逆子!他竟然……竟然派人潛入了紫禁城?!潛入了這乾清宮?!他……他想干什么?!
一股巨大的羞辱感和被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憤怒,瞬間沖垮了崇禎的理智!他猛地抽出龍袍下的匕首,指向王德化,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變形:“逆賊!你……你是那逆子的細作?!來人!給朕……”
“皇爺!”王德化猛地提高了聲音,那沙啞的嗓音帶著一種豁出性命的決絕,打斷了崇禎的咆哮。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崇禎,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太子爺……讓老奴問皇爺一句話……”
“他……要問什么?!”崇禎握著匕首的手在劇烈顫抖,聲音嘶啞。
王德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那玉匣高高舉起,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地府的判詞,冰冷地砸在死寂的暖閣中:
“太子爺問皇爺……”
“想不想……要錢?”
“想不想要……能解京師之圍、能發(fā)九邊之餉、能讓皇爺……坐穩(wěn)這龍椅的……”
“潑天富貴?!”
“轟——!”
如同五雷轟頂!
崇禎舉著匕首的手,僵在了半空!所有的憤怒、羞辱、殺意,在這一刻,被這石破天驚的兩個字——“錢”、“餉”——瞬間擊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渴望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潑天富貴?能解圍?能發(fā)餉?能讓朕坐穩(wěn)龍椅?
這……這怎么可能?!
“錢……錢從何來?!”崇禎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貪婪。
王德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將那封著狴犴火漆的玉匣,又向前遞了遞,渾濁的老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憐憫的光芒。
“太子爺說……”王德化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鬼魅的耳語,每一個字卻都清晰地敲打在崇禎瀕臨崩潰的心弦上,“錢……就在這北京城里!”
“就在……那些堆滿了金山銀海、糧倉爆滿……卻眼睜睜看著皇爺您和這大明江山……一步步走向絕路的……”
“袞袞諸公!皇親國戚!富商巨賈!”
“他們的……府庫里!”
“他們的……地窖里!”
“他們的……枕頭底下!”
崇禎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呼吸瞬間停滯!
“太子爺還說……”王德化看著崇禎臉上那劇烈變幻、震驚到極致的表情,繼續(xù)用那冰冷的聲音,拋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籌碼:
“只要皇爺……點個頭……”
“打開這玉匣……”
“按里面的名單……”
“讓……讓該出錢的人……把錢‘烤’出來……”
“所得……”
“父子……五五開!”
五五開?!
如同最后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崇禎的天靈蓋上!
他眼前猛地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搖晃起來!手中的匕首“當啷”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磚上!
錢!潑天的錢!就在這城里!就在那些他苦苦哀求、卻只會哭窮推諉的“忠臣良將”、“皇親國戚”的府庫里!那個逆子……那個逆子竟然要用這種方式……來跟他這個父皇……做交易?!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被徹底看穿的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流遍四肢百骸!他想咆哮!想怒斥!想將這玉匣連同這老狗一起砸得粉碎!
然而……
九邊將士凍餓交加、瀕臨嘩變的面孔……
京師街頭凍餓而斃、堆積如山的尸體……
城下那五萬沉默如鐵、隨時可能踏碎一切的黑色鐵騎……
還有……煤山……那顆歪脖子老槐樹……
這些畫面,如同走馬燈般在他眼前瘋狂閃現(xiàn)!交織成一張巨大的、名為“亡國”的羅網(wǎng)!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地顫抖著,如同風中枯葉,緩緩地、緩緩地伸向王德化高舉著的……那個冰冷的玉匣。
玉匣入手,沉甸甸的,帶著地底般的陰寒。
崇禎枯瘦的手指,顫抖著,一點點摳向那層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火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