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碎晨霧時，趙云勒住韁繩。
常山的山影在遠(yuǎn)處起伏，像臥著的巨獸。他身上那件游牧人的皮草長衫被風(fēng)掀起邊角，露出兩條虬結(jié)如鐵的胳膊——古銅色皮膚下，肌肉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幾道淺疤在晨光里泛著白，那是比任何紋飾都更張揚的勛章。腦后的辮子松了幾縷，沾著一路的塵土，垂在頸側(cè)，和長衫領(lǐng)口磨出的毛邊纏在一起。
他翻身下馬，1米85的身量往地上一站，像塊驟然落下的巨石。皮靴踩在熟悉的土路上，驚起幾只灰雀。古銅色的臉轉(zhuǎn)向村口，高鼻深目的輪廓在山風(fēng)里更顯凌厲，只有那雙微陷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極淡的煩躁。
村口的老槐樹還在，樹干上刻滿了孩童的涂鴉，只是比記憶里更粗壯些。樹下曬著幾捆草藥，一個老嫗正彎腰翻揀，抬頭看見他時，手里的木耙“哐當(dāng)”掉在地上——那眼神里的驚愕，一半是認(rèn)不出，一半是被他露在外面的胳膊嚇住了。
再往里走，土坯墻參差不齊，屋頂?shù)拿┎輹竦冒l(fā)黃。幾家院門敞著，有婦人端著陶罐出來倒水，看見他時都頓住了，手里的活計忘了做。他聽見細(xì)碎的議論聲從門縫里漏出來，像針尖似的扎過來。
轉(zhuǎn)過一道彎，祠堂的飛檐露了出來，青瓦上長著幾叢瓦松。門前的石獅子被摸得光滑，只是嘴角裂了道縫，像在無聲地笑。風(fēng)卷著紙錢灰從祠堂門口飄過，落在趙云腳邊，他下意識地碾了碾靴底，皮草長衫的下擺掃過地面，帶起一陣塵土。
遠(yuǎn)處傳來耕牛的哞叫，混著孩童的嬉鬧聲。陽光穿過稀疏的樹梢，在他古銅色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高挺的鼻梁把影子劈成兩半，一半落在緊抿的唇上，一半遮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
他站在原地，沒再往前走。皮草長衫下的腰腹繃得很緊，像一張蓄勢待發(fā)的弓。
“這是哪來的胡人？好生英俊?！备舯谠旱膵D人扒著門框，聲音壓得低，卻還是飄到了趙云耳里。
“是啊，瞧那身皮袍，還有露著的胳膊……怕不是北邊來的？”另一個聲音接話，帶著好奇的打量。
“看著像是往趙家老宅去了……”
趙云沒回頭，腳下的路越來越熟。皮草長衫掃過墻角的雜草，露在外面的胳膊肌肉緊繃——不是因為緊張，是那聲“胡人”像細(xì)刺扎進(jìn)心里。
他在一扇斑駁的木門前站定，門軸上的漆早就掉光了。輕輕一推，“吱呀”聲驚飛了門楣上的麻雀。
院里正曬著谷穗的婦人猛地回頭，手里的木锨“當(dāng)啷”落地。她望著趙云那張高鼻深目的臉，又瞥了眼他露在皮袍外的巨臂，臉色瞬間繃緊，退了半步將身后的小孩護(hù)在懷里。那兩歲的娃被嚇得小嘴一癟，咿咿呀呀的哭聲卡在喉嚨里，大眼睛瞪得溜圓，滿是怯意。
“你是何人？找誰？”婦人的聲音發(fā)顫，卻強撐著擺出警惕的架勢，“我家不與胡人打交道，快走！”
“夫人何事？”一個男聲從屋里撞出來，帶著粗糲的急促。漢子手里還攥著半截鋤頭，見了趙云的模樣，當(dāng)即橫身擋在婦人身前，眉頭擰成疙瘩，“你這胡人，擅闖民宅做什么？”
趙云看著那張依稀有些熟悉的臉，喉結(jié)動了動，皮袍下的手指蜷了蜷。晨光照在他古銅色的側(cè)臉上，把高挺的鼻梁拉出一道冷硬的影子。
趙云望著眼前鬢角已染霜色的趙峰，喉頭像被什么堵住了。那聲“大哥”在喉嚨里滾了幾滾，才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飄出來，輕得像風(fēng)拂過草葉。
趙峰先是一愣，下意識應(yīng)了聲“大哥？”，隨即皺緊眉頭。他往前湊了半步，瞇著眼打量趙云那張深目高鼻的臉——古銅色的皮膚掩不住輪廓里的熟悉感，尤其是緊抿時的唇線，像極了年少時那個總跟在身后的小子。
“你是……你是……”趙峰的聲音發(fā)飄，手指在空中虛點了幾下，眼里的警惕慢慢被震驚取代。
“大哥，是我！”趙云往前跨了一步，皮草長衫的下擺掃過地面，露在外面的胳膊因為激動而微微起伏，“我是小云??！趙云！”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咬出來的，帶著壓抑多年的急渴。陽光恰好落在他臉上，照亮了眼窩深處翻涌的情緒，那點藏在異域輪廓里的少年氣，終于沖破了歲月和風(fēng)霜的包裹。
“小云！你是小云？”趙峰的手死死攥住趙云的胳膊，指節(jié)都泛了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沒死？你竟然沒死？！”
他猛地松開手，后退半步，又踉蹌著上前，雙手在趙云身上胡亂拍著，從肩膀拍到后背，像是要確認(rèn)這不是幻影?！氨蛔サ讲菰堑胤健嗌偃巳チ司蜎]回來，我以為……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說到最后幾個字，他喉嚨哽咽，眼圈瞬間紅了，“你爹娘要是還在，見你活著回來，不知要多高興……”
他妻子也捂著臉，低低地啜泣起來，懷里的孩子被這氣氛感染，“哇”地哭出聲。
趙峰抹了把臉，才注意到趙云身上的皮草長衫，還有那露在外面、壯得驚人的胳膊，眉頭緊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被抓去這些年，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快跟大哥說說！”
趙云看著大哥鬢邊的白發(fā)，喉頭發(fā)緊，將這些年的輾轉(zhuǎn)求生、在邊境摸爬滾打的經(jīng)歷，撿著要緊的幾句話說了說。
趙峰夫婦聽得心驚肉跳，末了，趙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之大，卻沒讓趙云晃一下：“你小子……能從那鬼地方活著回來，還練成這身本事，真是……真是命硬！”
趙云被夸得有些局促，低頭扯了扯皮草的衣襟，含糊道：“還行，就是能活著回來?！?/p>
“哐當(dāng)——”
老舊的木門被一腳踹得脫了臼，門板撞在墻上又彈回來，帶起一陣塵土。七八條漢子堵在門口，為首的敞著衣襟，手里把玩著鐵鏈，三角眼在院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趙峰身上。
“趙峰，”他扯著嗓子喊，唾沫星子噴得老遠(yuǎn)，“我們老爺家的租子，到底啥時候還？利滾利欠了這許多年，你覺得還還得起嗎？”
趙峰臉色煞白，幾步?jīng)_到門口想攔住他們，卻被其中一個大漢伸手推得一個趔趄。“幾位爺，再寬限幾日，就幾日！”他聲音發(fā)顫，幾乎要跪下，“家里真的沒余糧了，等秋收……”
“寬限？”為首的嗤笑一聲，抬腳往院里走，目光直勾勾盯住趙峰的妻子，“寬限多少次了？今兒個沒錢，好辦——讓趙娘子跟我們走，抵了這債，往后就兩清?！?/p>
“不行！”趙峰猛地?fù)溥^去想護(hù)住妻子，卻被兩個大漢死死按住，“你們不能動我媳婦！有話沖我來！”
“沖你來？”為首的啐了一口，“你這條命值幾個錢？動手，把人帶走！”
趙峰還想掙扎，卻被兩個壯漢狠狠一推，踉蹌著撞在院墻上，疼得悶哼一聲。那幾人已經(jīng)獰笑著朝趙娘子撲去，孩子嚇得放聲大哭。
趙云站在原地沒動，古銅色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眼窩深處的光冷得像冰。他剛認(rèn)回的親人，剛摸到的家的溫度，這群人就敢當(dāng)著他的面撒野？
最先沖到跟前的三個漢子，還沒碰到趙娘子的衣角，就被一只蒲扇大的手攥住了后領(lǐng)。趙云手臂一揚，那漢子像片枯葉似的被拎到半空，隨即“啪”一聲巨響，整個人直直拍進(jìn)土夯墻里，磚土簌簌往下掉，他嵌在墻里，只剩四肢還在微微抽搐。
剩下兩人嚇得腿一軟：“你、你別亂來！我們是李員外家的人！”
趙云沒說話，左右開弓，兩拳砸在他們面門上，兩人連哼都沒哼一聲，直挺挺倒了下去。
院門口剩下的三個家丁見狀，紅著眼就往上沖。趙峰急得抄起墻角的木棍想幫忙，卻被趙云一個眼神按住。他身形微動，快得像陣風(fēng)，啪啪啪三拳，三個家丁已經(jīng)捂著肚子蜷在地上，昏死過去。
只有墻里那個還在動，嘴里嗬嗬地喘著氣，手指著趙云：“你、你給我等著……”
趙云走過去，單手揪住他的衣領(lǐng)，像拎小雞似的把他從墻里拔出來。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那人的臉，指腹帶著常年磨出的厚繭，動作慢悠悠的，聲音卻輕得帶著股囂張的勁：“我等你呀。去，把你家主子的人都叫過來?！?/p>
他松開手，那漢子癱在地上，連滾帶爬地往外逃，連同伴都顧不上了。
趙峰臉都白了，一把抓住趙云的胳膊就往外拽：“云弟！快走！我這就給你湊盤纏，再晚就來不及了！”
他妻子也急得直跺腳，懷里的孩子嚇得直哭：“二叔，聽你哥的，快走吧！那李員外家惹不得??！他家護(hù)院有個鏢頭，以前是山賊出身，兇得很！”
趙云卻慢悠悠地在院里石凳上坐下，抬眼看向慌張的兩人：“大哥，嫂嫂，不必驚慌，一切有我。”
“還一切有你？”趙峰急得直轉(zhuǎn)圈，“那伙人是不要命的！被他們抓住，咱們?nèi)叶嫉迷庋?！?/p>
趙云沒應(yīng)聲，自顧自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壺，倒了碗涼茶，抿了一口。趙峰想去拉他，卻像拽住了塊石頭，怎么也挪不動，最后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連連嘆氣：“這下可糟了……”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哐當(dāng)”一聲，本就沒修好的院門徹底散了架。一個兩百多斤的肥仔堵在門口，身高一米八出頭，比趙云矮了半頭，渾身是松垮的肥肉，胳膊腿看著粗，卻沒半點趙云那種虬結(jié)的力量感。他手里拎著柄銹跡斑斑的鋼刀，身后跟著二十多個拿棍子的家丁。
正是李府護(hù)院頭領(lǐng)， 農(nóng)夫一樣的山賊。他三角眼一掃院里的狼藉，又瞪向穩(wěn)坐喝茶的趙云，破口大罵：“他娘的！哪個不長眼的，敢動我們李府的人？”
趙云抬眼掃過那肥仔，見他一身松垮肥肉，手里鋼刀晃悠得像玩具，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粗糲洪亮，震得院里塵土都飛了飛。
他沒說話，心里卻冷笑——就這貨色也配叫山賊？當(dāng)年在草原，他見過的馬賊個個是從尸堆里爬出來的狠角色，眼前這肥仔，連提鞋都不配。
那護(hù)院頭領(lǐng)被笑懵了，臉漲成豬肝色：“你他媽笑什么？給我上！”
十幾個家丁舉著棍子就朝趙云撲來。趙峰急得要沖上去，卻被妻子死死拉?。骸胺蚓齽e去！二叔他……他能應(yīng)付！”
趙云站在原地沒動。木棍雨點似的砸在他背上、胳膊上，發(fā)出“砰砰”的悶響，他卻像沒知覺似的，只抬手護(hù)住了頭和要害。那些家丁打了半晌，胳膊都酸了，他身上連個紅印都沒留下。
“就這水平？”趙云終于開口，聲音里帶著嘲弄。
他大步走向那護(hù)院頭領(lǐng)，沒等對方反應(yīng)，反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聲脆響，兩百多斤的肥仔像個破麻袋似的被扇倒在地，門牙都飛了一顆。
“你、你……”頭領(lǐng)捂著腮幫子，剛爬起來想罵，就被趙云掐住脖子拎了起來。趙云手臂一揚，他“嗷”一聲慘叫，像之前那個家丁一樣，直直飛出去嵌進(jìn)土墻里。
剩下的家丁還想往前涌，趙云幾步?jīng)_過去，拳拳到肉，沒什么花架子，卻又快又狠。啪啪幾聲過后，十幾人全捂著肚子倒在地上，哼哼唧唧起不來。
他又走到土墻邊，把那護(hù)院頭領(lǐng)拎出來，輕輕放在地上。頭領(lǐng)嚇得渾身篩糠，褲襠濕了一片。
“還有什么人？”趙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平淡，“都叫過來?！?/p>
頭領(lǐng)哆嗦著說不出話，只顧著搖頭。趙云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還是那句話：“我等你?！?/p>
先前逃回去報信的那個家丁，此刻癱在地上看著這一幕，牙齒打顫——這哪是人？分明是頭猛獸！
“不敢……不敢了……”頭領(lǐng)終于擠出幾個字。
趙云笑了笑，松開手：“帶著你的人，滾。”
“好好好！謝大人！謝老爺！”頭領(lǐng)連滾帶爬地招呼手下，連嵌在墻里的同伴都顧不上了，一窩蜂地逃了。
趙峰看著弟弟挺拔的背影，先前的慌張一掃而空，腰桿都直了，對著他們的背影啐了一口：“滾！再敢來，下次干死你們！”
趙峰夫婦看著趙云，眼里的震驚還沒散去，先前的慌張漸漸被一種難以置信的敬畏取代。他妻子喃喃道：“你……你真的是從山賊窩里逃出來的？”
趙云嘴角勾了勾，輕輕搖頭：“大哥，嫂嫂，不是逃。是我把他們都解決了，才回來的?！?/p>
趙峰張了張嘴，半天說不出話，最后猛地一拍大腿，眼眶又紅了：“好！好小子！不愧是我趙家的種！”激動過后，他又皺起眉，“可你把李府的人打成這樣，他們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會找官差來為難咱們……”
“沒事，大哥。”趙云語氣平靜，“這事我來處理?！?/p>
“怎么處理??？”趙峰急道。
趙云抬眼，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大哥，這是我的事?！?/p>
“咱是兄弟！是趙家人！哪分什么你的我的？”趙峰急得想爭辯，卻被趙云按住肩膀。
“哥，你今天先好好歇著。”趙云的聲音沉了沉，“明早起來，這事自會煙消云散?！?/p>
趙峰還想再說什么，看著弟弟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院墻外，早圍了不少鄰居，都扒著墻頭往里瞅。
“原來那胡人是趙家的小云啊！”
“就是當(dāng)年被擄走的那個？聽說在北邊遭了不少罪，沒想到回來這么厲害！”
“李府的人被打成這樣，他還敢說沒事……這小子是真有底氣??！”
議論聲飄進(jìn)院里，趙云充耳不聞。他望著院外的天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石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哼，李府，官差……要解決這事，只有一條路。
殺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