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道友,天下風云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摧……
青石鎮(zhèn)的晨霧總帶著股豆?jié){味。
林硯蹲在“王記藥鋪”的門檻上,手里攥著半塊冷掉的米糕,看掌柜王老頭在鋪子前支起曬藥的竹匾。匾里攤著的是當歸,切片薄如蟬翼,在霧里泛著淡淡的褐紅色,像極了去年他在鎮(zhèn)外山澗里見過的蛇蛻。
“小硯,發(fā)什么呆?”王老頭用拐杖敲了敲他的腳踝,“今日得把那批金銀花曬透,午后有貨郎來收?!?/p>
林硯“嗯”了一聲,把米糕塞進嘴里。米糕是隔壁張嬸給的,她家小子昨天被野狗追,是林硯抄起扁擔把狗打跑的。鎮(zhèn)上人都知道,這少年看著瘦,手腳卻比誰都快,像只受驚的鹿,一點動靜就能彈出去老遠。
沒人知道,這“快”是練出來的。
父親走的那年,林硯才七歲。男人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抓著他的腕子,教他一套奇怪的動作——手指要像捏碎石子般用力,手腕要像被風吹的柳條般靈活,練到極致時,指尖能捏斷銅錢,腕骨會發(fā)出細碎的“咔咔”聲。
“記住,”父親的聲音氣若游絲,“這叫碎玉手,能護你命,別讓旁人看見。還有……千萬別碰江湖人,別問為什么。”
說完這句話,男人就咽了氣。林硯不懂什么叫“江湖人”,只知道從那天起,他得自己掙飯吃。
日頭爬到竹竿頂時,霧散了。青石鎮(zhèn)像塊被浸透水的青石板,泛著潤潤的光。林硯正翻著竹匾里的金銀花,忽然聽見街口傳來一陣馬蹄聲——不是尋常貨郎的驢蹄,是戰(zhàn)馬,踏在青石板上“篤篤”響,帶著股生人勿近的戾氣。
他抬起頭,看見五個穿著血紅色披風的漢子騎著黑馬,堵住了鎮(zhèn)子的入口。披風下擺繡著半輪彎月,在日頭下紅得刺眼。
“血衣衛(wèi)?!蓖趵项^的聲音發(fā)顫,手里的拐杖“當啷”掉在地上,“是京城來的血衣衛(wèi)……”
林硯沒見過血衣衛(wèi),但聽過鎮(zhèn)上說書先生的講法。說他們是朝廷的爪牙,專管江湖上的“閑事”,手段狠辣,見了就得躲。他下意識往藥鋪里縮了縮,卻看見血衣衛(wèi)里領頭的那個翻身下馬,腰間佩刀“噌”地抽出半寸,刀鞘是烏木的,裹著三道銀箍。
“奉鎮(zhèn)北王令,”那漢子聲音像磨過的石頭,“青石鎮(zhèn),查玄鐵令。各家各戶,男丁出列,接受查驗?!?/p>
鎮(zhèn)上的人慌了。賣菜的張嬸把菜籃子往地上一扔,拽著兒子就往巷子里鉆;打鐵匠李叔剛把燒紅的鐵塊夾出來,手一抖,鐵塊“滋啦”掉進水里,濺起一片白霧。血衣衛(wèi)的馬隊已經(jīng)開始沖撞兩旁的鋪子,有個穿粗布短打的后生想攔,被馬鞭子抽在臉上,頓時一道血痕。
“玄鐵令是什么?”林硯低聲問王老頭。
王老頭臉都白了,抓著林硯的胳膊往藥鋪后屋拽:“別問!快躲起來!當年你爹在時,最忌諱這三個字……”
話沒說完,藥鋪的門被一腳踹開。木屑飛濺中,兩個血衣衛(wèi)闖了進來,披風掃過藥架,一堆瓷瓶“噼里啪啦”摔在地上,當歸、黃芪、甘草混著藥汁流了一地。
“老頭,見過這東西嗎?”其中一個血衣衛(wèi)掏出塊巴掌大的鐵牌,牌面漆黑,刻著扭曲的紋路,像條盤著的蛇。
王老頭腿一軟,癱在地上,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另一個血衣衛(wèi)不耐煩了,拔刀就朝竹匾劈去——那匾里的當歸剛曬了一半,被刀刃掃過,瞬間成了碎末。
“不查了?!鳖I頭的漢子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目光掃過藥鋪,最后落在林硯身上,“這小子看著面生,多大了?”
林硯攥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掌心。他知道自己不能怕,父親說過,人一怕,骨頭就軟了。
“十七?!彼痤^,迎上那漢子的目光。對方的眼睛是三角眼,瞳仁發(fā)黃,像山里的狼。
“鎮(zhèn)上的人說,你爹是個游醫(yī)?”領頭的漢子往前走了兩步,佩刀的刀穗掃過地上的藥汁,“十年前來到青石鎮(zhèn),三年前死了?”
林硯沒說話。父親的來歷,鎮(zhèn)上人只知道是“從南邊來的游醫(yī)”,其余的,他從沒跟人說過。
“搜他身?!鳖I頭的漢子揮了揮手。
一個血衣衛(wèi)伸手就來抓林硯的衣領。就在這時,林硯忽然矮身,左手像條泥鰍般滑過對方的手腕,指尖在他肘彎處輕輕一捏——那是父親教的“卸力”手法,看著輕,實則能捏得人整條胳膊發(fā)麻。
那血衣衛(wèi)“哎喲”一聲,胳膊軟了下去,臉上露出詫異。林硯趁機往后退了兩步,后背抵住藥架,手摸到了一根曬藥的竹篙。
“有點意思?!鳖I頭的漢子笑了,三角眼瞇成一條縫,“一個小鎮(zhèn)少年,會江湖手段?”
他拔刀了。刀身是暗黑色的,像淬過毒,光線下看不到反光。林硯盯著那把刀,忽然想起父親留下的那把銹劍——就掛在后屋的房梁上,劍身裹著厚厚的油布,父親說“不到要命的時候,別碰它”。
“玄鐵令,你爹沒留給你?”領頭的漢子一步步逼近,“或者說,他沒告訴你,他根本不是什么游醫(yī)?”
林硯的心猛地一跳。父親的銹劍、碎玉手、那句“莫入江湖”……這些碎片忽然在腦子里撞在一起。他忽然明白,父親不是怕江湖,是怕江湖找到他。
“我不知道什么令?!绷殖幬站o竹篙,聲音有些發(fā)緊,“我爹就是個大夫。”
“敬酒不吃吃罰酒。”領頭的漢子刀一揚,朝林硯面門劈來。風聲帶著股鐵銹味,林硯甚至能看清刀面上自己的影子——瘦,眼神卻很亮,像被逼到墻角的狼崽。
他猛地側身,竹篙橫揮,正好撞在刀背上。“鐺”的一聲,竹篙斷成兩截,林硯借著反震力往后踉蹌兩步,后背撞在藥鋪的后窗上,窗戶“嘩啦”碎了,玻璃碴子扎進他的手背,滲出血珠。
“抓住他!”領頭的漢子怒吼。
兩個血衣衛(wèi)撲了上來。林硯看了眼癱在地上的王老頭,又看了眼后窗外面的巷子——那是條死胡同,盡頭是堵丈高的土墻。他咬了咬牙,忽然想起父親教他的另一招:“遇強則繞,借力打力”。
在血衣衛(wèi)的手抓到他肩膀的瞬間,林硯猛地矮身,右手抓住對方的腰帶,左手按住他的膝蓋,腰腹用力一擰——那血衣衛(wèi)兩百多斤的身子,竟然被他像扔麻袋一樣扔了出去,正好撞在另一個血衣衛(wèi)身上,兩人滾作一團。
這一下,連領頭的漢子都愣住了。碎玉手練到第三重,才能有這樣的巧勁,這少年……
“他爹果然有問題!”漢子反應過來,刀再次劈出,這一次更快,直取林硯的咽喉。
林硯知道躲不開了。他閉上眼睛,腦子里閃過父親的臉,閃過藥鋪曬藥的竹匾,閃過張嬸給的米糕……就在這時,一只枯瘦的手忽然從后窗外面伸進來,抓住了他的后領,猛地往后一拽。
林硯只覺得天旋地轉,等站穩(wěn)時,已經(jīng)到了后巷里。抓他的是個老頭,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灰布衫,頭發(fā)亂糟糟的,臉上全是皺紋,眼睛上蒙著塊黑布——是個瞎子。
“多謝老丈……”林硯剛要道謝,就被老頭捂住了嘴。
巷子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前屋的打斗聲、王老頭的慘叫聲、血衣衛(wèi)的怒罵聲混在一起,像一鍋煮沸的粥。那瞎子老頭忽然低聲說:“血衣衛(wèi)要的不是玄鐵令,是見過玄鐵令的人。你爹留下的那把劍,拔了能活?!?/p>
林硯一愣。他怎么知道房梁上有劍?
“別回頭。”老頭推了他一把,“出了巷子往西跑,過三道山梁,有個斷魂崖。記住,見著弈劍閣的人,別說認識我?!?/p>
說完,老頭轉身,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根竹杖,“篤篤”地敲著地面,慢悠悠往巷子口走。林硯看見他走到巷口時,正好撞見追出來的領頭漢子。
“瞎老頭,看見個少年跑過沒?”漢子刀指著老頭的鼻子。
老頭咧嘴一笑,露出沒牙的牙床:“官爺,我瞎著呢,別說少年,就是只兔子跑過,我也看不見啊?!?/p>
林硯沒敢再看。他轉身沖向死胡同盡頭的土墻,深吸一口氣,按照父親教的方法運氣——不是什么高深內(nèi)功,只是把力氣聚在腿上。他猛地起跳,右手抓住墻頭上的茅草,手指發(fā)力,硬生生把自己拽了上去。
墻那邊是片荒地,長滿了半人高的狗尾巴草。林硯趴在墻頭上,回頭看了眼青石鎮(zhèn)——王記藥鋪的方向冒起了黑煙,血衣衛(wèi)的披風在鎮(zhèn)口晃動,像幾朵不祥的紅云。
他不知道玄鐵令是什么,不知道父親到底是誰,甚至不知道那個瞎老頭為什么要幫他。但他知道,從今天起,青石鎮(zhèn)的豆?jié){味,再也聞不到了。
林硯從墻頭跳下去,摔在狗尾巴草里,草葉上的露水打濕了他的粗布衫。他摸了摸后背,父親留下的那把銹劍,被他剛才情急之下從房梁上拽了下來,用油布裹著,沉甸甸的。
“爹,你到底是誰?”他對著空蕩蕩的荒地低聲問。
風卷著草葉,發(fā)出“沙沙”的響,像在回答,又像在嘆息。林硯握緊了銹劍的劍柄,轉身往西跑。陽光終于穿透了晨霧,照在他腳下的土路上,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那影子后面,是他再也回不去的青石鎮(zhèn);影子前面,是他一無所知的江湖。
他跑過第一道山梁時,聽見身后傳來馬蹄聲。血衣衛(wèi)追來了,三角眼漢子的怒吼穿透風聲:“抓住那小子!死活不論!”
林硯跑得更快了。他知道,從踏上這條路開始,往后的日子,怕是再沒有安穩(wěn)的晨霧和米糕了。只有手里的銹劍,和那個瞎子老頭沒頭沒尾的話,陪著他往不知名的遠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