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爬到頭頂時,林硯已經跑過兩道山梁。
他的粗布衫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像塊冰涼的鐵。腳底板磨出了血泡,每踩一步都鉆心地疼,可他不敢?!砗蟮鸟R蹄聲像催命的鼓點,隔一會兒就會順著風飄過來,“篤、篤、篤”,敲在他的后頸上。
“爹,你到底藏了多少事?”林硯咬著牙,往嘴里塞了把干硬的麥餅。這是他從藥鋪后屋摸的,現在成了唯一的干糧。麥餅渣卡在牙縫里,剌得牙齦生疼,他卻嚼得格外用力,仿佛這樣就能把心里的慌亂嚼碎。
他想起王老頭癱在地上的樣子,想起藥鋪里摔碎的瓷瓶,想起血衣衛(wèi)那把泛著黑氣的刀。青石鎮(zhèn)的晨霧、豆?jié){香、曬藥的竹匾……那些昨天還覺得沉悶的日常,現在竟成了想抓都抓不住的夢。
風忽然變了向。
林硯猛地停住腳步,躲到一棵老松樹后面。這是父親教他的——山里的風會“說話”,能告訴你哪里有人,哪里有獸。剛才那陣風里,除了馬蹄聲,還混著金屬摩擦的脆響,像是……鎖鏈?
他探出頭,看見山道盡頭出現了三個黑點。不是血衣衛(wèi)的馬隊,是三個挑著擔子的腳夫,扁擔兩頭掛著沉甸甸的木箱,箱子上纏著粗鐵鏈,鐵鏈拖在地上,劃出“嘩啦啦”的聲響。
腳夫們走得很慢,腰彎得像蝦米,每一步都要頓一下,仿佛箱子里裝的不是貨物,是石頭。他們穿著短褂,褲腿卷到膝蓋,小腿上全是淤青,其中一個瘸著腿,每走一步都齜牙咧嘴。
“借過,借過。”領頭的腳夫看見林硯,嘶啞著嗓子喊了一聲,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他背上的劍——那把銹劍用油布裹著,形狀古怪,在陽光下能看出劍身的弧度。
林硯往旁邊挪了挪,手不自覺地按住劍柄。他總覺得這些腳夫不對勁:挑這么重的擔子,臉不紅氣不喘;眼神渾濁,卻在掃過他后背時,閃過一絲精光;還有那鐵鏈,看著像是鎖箱子的,卻在靠近時,隱隱有股血腥味。
“后生,往哪去啊?”瘸腿的腳夫放下擔子,從懷里摸出個水囊,往嘴里灌了一口,“這往西可是斷魂崖,沒路了?!?/p>
“走親戚?!绷殖幍椭^,模仿鎮(zhèn)上人的口音,“我表叔在山那邊住?!?/p>
“哦?”瘸腿腳夫笑了,露出兩顆黃牙,“哪個村的?我在這山里挑了十年擔子,從沒聽說崖邊有村子?!?/p>
林硯的心一沉。他果然在試探。
就在這時,領頭的腳夫忽然抬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食指和中指并攏,往地上點了三下。林硯瞳孔一縮,這個手勢,他在父親留下的一本破舊醫(yī)書里見過,畫在最后一頁的空白處,旁邊寫著兩個小字:“黑煞”。
那本書講的是如何辨認毒物,“黑煞”是一種劇毒的蛇,可這個手勢……
沒等他想明白,瘸腿腳夫已經撲了過來。他的動作根本不像個瘸子,身形快得像陣風,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根短匕,匕尖泛著青黑色,顯然喂了毒。
林硯早有防備,側身躲開,同時右手抓住身后的松樹樹干,借力往后一蕩,腳尖踢向瘸腿腳夫的手腕。這是碎玉手的“纏”字訣,不求傷人,只求卸力。
“啪”的一聲,短匕被踢飛,掉進旁邊的灌木叢。瘸腿腳夫悶哼一聲,左手成爪,抓向林硯的咽喉。林硯看清了他的指甲——又黑又長,像是用墨水泡過。
“不是血衣衛(wèi)?!绷殖幠X子里閃過這個念頭。血衣衛(wèi)用刀,這些人用毒、用爪,更像江湖上的邪派。
領頭的腳夫和另一個腳夫也動了。他們沒去撿武器,而是直接去解箱子上的鐵鏈。鐵鏈“哐當”落地的瞬間,林硯看見箱子里根本不是貨物,是一堆白骨,白骨堆里插著十幾把淬毒的飛刀。
“玄鐵令的線索,要么交出來,要么喂蛇。”領頭的腳夫抓起一把飛刀,陰惻惻地說,“黑蓮教辦事,從不留活口?!?/p>
黑蓮教?林硯想起王老頭說過,那是江湖上最狠的邪派,教主蕭無妄據說能驅使百毒,殺人如麻。他們怎么也在找玄鐵令?
三個腳夫呈三角之勢圍住林硯。瘸腿的攻下路,專攻膝蓋腳踝;領頭的用飛刀,不斷騷擾;另一個則像堵墻,慢慢縮小包圍圈。林硯的碎玉手只能應付近身纏斗,對付飛刀卻束手無策,很快就被逼到了松樹底下,后背貼著涼涼的樹皮,退無可退。
“后生,認命吧。”領頭的腳夫獰笑著,飛刀再次出手,這一次直取他的左眼。
林硯閉上眼睛,下意識地抬手去擋——他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麥餅,此刻卻像塊廢鐵。就在這時,他的手指碰到了背后的劍柄。
瞎眼老頭的話忽然在耳邊響起:“你爹留下的那把劍,拔了能活?!?/p>
拔了能活?
林硯幾乎是憑著本能,抓住了劍柄。油布早就被汗水浸透,一扯就掉。露出的劍身果然銹跡斑斑,像根生了銹的鐵條,連劍鞘都是普通的木頭,上面刻著幾道歪歪扭扭的紋路,像是小孩子畫的。
這就是能救命的劍?
飛刀已經到了眼前,林硯甚至能聞到上面的腥臭味。他沒有時間猶豫,猛地拔劍——
沒有想象中的龍吟鳳鳴,只有“噌”的一聲輕響,像是有人用指甲刮過冰塊。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三個腳夫都愣住了。
那把銹劍出鞘的瞬間,周圍的空氣仿佛突然變冷了。林硯只覺得一股涼意從劍柄傳到掌心,順著胳膊往上爬,流遍全身,剛才的疲憊、恐懼竟然消散了大半。更奇怪的是,那把銹跡斑斑的劍身上,忽然騰起一層薄薄的白霜,霜氣所及之處,地上的青草瞬間凍成了青白色。
飛刀在離林硯左眼還有寸許的地方停住了,被一層無形的寒氣凍住,“咔嚓”一聲斷成兩截。
“沉水劍?!”領頭的腳夫失聲尖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你是弈劍閣的人?”
林硯自己也懵了。這把破劍……還有名字?
瘸腿腳夫顯然不信邪,再次撲上,爪風帶著股腥氣。林硯握著沉水劍,只覺得手臂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自然而然地橫劍格擋。
“嗤啦——”
爪子碰到劍身的瞬間,發(fā)出一陣烤肉般的響聲。瘸腿腳夫慘叫著后退,只見他的指甲全被凍斷,指尖覆蓋著一層白霜,像是戴了副冰手套。
“走!”領頭的腳夫再也不敢戀戰(zhàn),抓起地上的鐵鏈就往山下跑。另兩個腳夫也如夢初醒,連箱子里的白骨都顧不上,跟著他倉皇逃竄,轉眼就消失在山道盡頭。
林硯握著沉水劍,站在原地,心臟“砰砰”直跳。他低頭看向劍身——那層白霜已經褪去,銹跡重新爬了上來,又變成了那副不起眼的樣子,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但地上斷成兩截的飛刀、瘸腿腳夫留下的血跡、還有自己掌心殘留的涼意,都在告訴他:這把劍,真的不簡單。
他想起父親房梁上的那把劍,想起父親說的“莫入江湖”,忽然明白了——父親不是怕江湖,是怕這把劍引來江湖。
“弈劍閣……沉水劍……”林硯喃喃自語,將劍插回木鞘,重新用油布裹好。黑蓮教的人認識這把劍,血衣衛(wèi)在找玄鐵令,父親是弈劍閣的人……這些碎片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他隱約能看到線,卻串不起來。
山風再次吹來,這次帶來的馬蹄聲更近了。林硯甚至能聽見那個三角眼漢子的怒罵:“一群廢物!連個毛頭小子都抓不?。 ?/p>
不能再等了。
林硯撿起地上的水囊(是瘸腿腳夫掉落的),拔開塞子灌了一大口。水帶著股土腥味,卻讓他清醒了不少。他辨認了一下方向,西邊的山梁后面,隱約能看到一道灰蒙蒙的影子,像是斷崖。
那就是斷魂崖?
他深吸一口氣,握緊裹著油布的沉水劍,再次邁開腳步。這一次,他的步伐比之前穩(wěn)了許多。掌心的涼意仿佛還在,像父親的手,輕輕托著他的后背。
跑過第三道山梁時,地勢忽然變得陡峭起來。原本的山道變成了碎石坡,腳下的石頭松動,稍不注意就會滾下去。林硯放慢速度,手腳并用地往上爬,碎石劃破了他的手掌和膝蓋,血珠滲出來,滴在地上,很快被風吹干。
越往上爬,霧氣越濃。白色的霧像棉花一樣裹在身邊,能見度不足三尺,連太陽都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光點。馬蹄聲在霧里變得忽遠忽近,像是來自四面八方。
“林硯!”三角眼漢子的聲音穿透霧氣,帶著回音,“你爹林驚鴻就是個叛徒!偷了玄鐵令,害了弈劍閣滿門!你以為躲到斷魂崖就能活命?那里埋著的,都是他當年的同黨!”
林硯的手猛地一頓,指甲摳進石縫里。
林驚鴻。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父親的名字。
叛徒?害了弈劍閣滿門?
這些話像針一樣扎進他的心里。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眼神,那么疲憊,又那么……愧疚。難道父親真的做過那些事?
“別聽他胡說!”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霧里傳來,帶著點耳熟。
林硯抬頭,看見霧中走出個身影,拄著根竹杖,正是那個瞎眼老頭。他怎么會在這里?
“瞎老頭,又是你!”三角眼漢子的聲音充滿戾氣,“上次讓你跑了,這次還敢礙事?”
瞎眼老頭沒理他,走到林硯身邊,低聲說:“血衣衛(wèi)的話,十句里有九句是假的。弈劍閣不是你爹害的,玄鐵令也不是什么贓物。記住,到了斷魂崖,找蘇驚塵,他會告訴你真相?!?/p>
說完,他把竹杖往地上一頓,竹杖的頂端忽然彈出一截劍尖——原來這根本不是竹杖,是把偽裝成拐杖的劍!
“老東西,原來是個練家子!”三角眼漢子的聲音帶著驚訝,“看你這手法,是‘殘陽派’的人?”
瞎眼老頭笑了笑,黑布蒙著的眼睛轉向林硯:“后生,往崖頂跑,別回頭。這些雜碎,我還應付得來?!?/p>
林硯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忽然想起青石鎮(zhèn)后巷里,這個老頭也是這樣,把生的機會留給了他。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被老頭用眼神制止了(雖然他是瞎子,但林硯就是覺得他在看自己)。
“走!”老頭低喝一聲,拐杖劍“噌”地出鞘,帶著一道暗紅色的劍光,沖向霧中的馬蹄聲。
林硯咬了咬牙,轉身沖進更深的霧氣里。身后傳來兵器碰撞的脆響、馬匹的嘶鳴、人的慘叫,還有瞎眼老頭偶爾發(fā)出的低喝。他不敢回頭,只能拼命往前跑,仿佛跑得越快,就能離這些血腥和陰謀越遠。
霧氣越來越濃,濃得像化不開的牛奶。腳下的路徹底消失了,變成了陡峭的崖壁,只有一些頑強的灌木扎根在石縫里。林硯抓著灌木,一步一步往上爬,沉水劍的劍柄硌著他的后背,像塊滾燙的烙鐵。
不知爬了多久,霧氣忽然變淡了。
林硯喘著粗氣,抬頭望去——眼前是一片平整的崖頂,長滿了齊腰高的野草。野草中間,立著一座破敗的牌坊,牌坊上刻著三個字,筆畫蒼勁,只是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模糊。
他走近了才看清,那三個字是:弈劍閣。
牌坊后面,隱約能看到幾間倒塌的屋舍,屋頂的瓦片碎了大半,露出黑洞洞的梁架,像怪獸張開的嘴。風穿過屋舍,發(fā)出“嗚嗚”的響聲,像是有人在哭。
這里就是斷魂崖頂?就是父親當年待過的地方?
林硯站在牌坊下,忽然覺得很累。他靠著冰冷的石柱滑坐下來,把沉水劍抱在懷里,像抱著唯一的親人。掌心的涼意還在,劍身的銹跡仿佛活了過來,在他的體溫下慢慢變淡,露出底下暗青色的金屬光澤。
他想起瞎眼老頭的話,想起三角眼漢子的話,想起父親臨終的眼神。原來江湖不是說書先生嘴里的傳奇,是血,是刀,是你想躲都躲不開的債。
“爹,我來了?!绷殖幇涯樫N在劍鞘上,聲音沙啞,“你留下的債,我來還。你藏的秘密,我來揭開?!?/p>
風忽然停了。
寂靜中,林硯聽到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很慢,很輕,像是有人拖著一條腿在走路。
他猛地回頭,握緊了沉水劍的劍柄。
霧中,一個人影緩緩走來。那人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長衫,頭發(fā)花白,左邊的袖子空蕩蕩的,顯然少了一條胳膊。他手里拄著根木杖,一步一瘸,臉上帶著一道從額頭延伸到下巴的疤痕,看著有些猙獰。
但最讓林硯心驚的是,這個人的眼睛——那是一雙極其平靜的眼睛,像深不見底的潭水,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懷里的沉水劍。
“沉水劍……”那人開口了,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三十年了,終于回來了?!?/p>
林硯站起身,握緊劍柄,警惕地看著他:“你是誰?”
那人笑了笑,疤痕在臉上扯出一道怪異的弧度:“你可以叫我蘇驚塵。”
他頓了頓,目光從沉水劍移到林硯的臉上,仔細看了很久,忽然嘆了口氣:
“像。真像你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