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景肅其人
豫章郡的初夏,濕熱得如同浸透了水的厚布,沉沉地裹挾著萬物。風(fēng),不再是輕柔的使者,而是帶著稻花初綻的微甜與泥土蒸騰的腥氣,掠過王家莊園層疊的青磚黛瓦與高聳的塢壁角樓。塢壁之外,是王氏家族經(jīng)營四十余載、綿延三百余頃的膏腴之地;塢壁之內(nèi),則是一個在江東深深扎根、枝繁葉茂卻又暗流涌動的太原王氏分支。
永和九年(公元353年),距晉室衣冠南渡已近半世紀(jì),距王渾(王景肅祖父)為避中原“永嘉之亂”的血火,毅然率宗族部曲千余口南遷豫章也已四十余載。昔日的倉惶狼狽,早已在時間的沉淀與權(quán)力的經(jīng)營下,化為今日的煊赫根基。太原王氏,這棵根植于北方的參天巨木,在江東的溫潤水土與亂世的驚濤駭浪中,頑強地開出了新的枝椏,其根系盤踞豫章,觸角則悄然伸向建康的宮闕與荊揚的軍鎮(zhèn)。
二十八歲的王景肅,便生長于這顯赫與危機并存的家族之中。此刻,他并非在雕梁畫棟的書齋,亦非在迎來送往的廳堂,而是赤足立于田壟之上。一襲素色細麻短褐,早被汗水浸透,緊貼在略顯單薄卻線條分明的脊背上。初夏的陽光已頗有威力,將他原本白皙的皮膚曬得微紅。然而,那緊鎖的眉頭下,一雙眸子卻亮得驚人,透著一股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沉靜書卷氣。他彎下腰,如同最虔誠的信徒,輕輕撥開一叢青黃相間的稻穗,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著那初顯飽滿、帶著生命汁液的谷粒。稻葉邊緣的細齒劃過他的指腹,帶來微癢的觸感。
“陳伯,”他低聲對身旁一位須發(fā)花白、脊背佝僂如老松的老農(nóng)說道,聲音因長久曝曬而略帶沙啞,“您瞧,這茬占成稻的灌漿勢頭,比上月觀測時,怕又快了三分不止。穗粒沉實,色澤也正?!?/p>
陳老漢抬起布滿溝壑的臉,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聚焦在郎君指尖的稻穗上。他伸出粗糙如樹皮、指甲縫里嵌滿黑泥的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幾粒稻谷,放在掌心搓了搓,又湊到鼻尖嗅了嗅,臉上卻不見多少喜色,反而籠上一層更深的遲疑與憂慮。
“郎君……這海外來的稻種……”他喉頭滾動,聲音干澀,“小老兒在這片祖宗地里刨食快六十年了,春種秋收,看天吃飯,從沒見過這般……這般不按常理長的東西。長得太快,穗子太沉,心里頭……不踏實啊?!彼植诘氖终茻o意識地?fù)徇^腳下這片世代耕作的黝黑土地,動作輕柔得如同在安撫一頭受驚的老牛,眼神里充滿了對未知的敬畏,以及對祖宗成法被打破的隱隱不安。這片土地,不僅承載著收成,更承載著他們這些佃戶祖祖輩輩的魂靈與敬畏。
一陣略帶譏誚的嗤笑聲從回廊的陰影處傳來,打破了田間的沉靜。族兄王昱一身光鮮的錦緞常服,腰間玉帶懸著精巧的銀算盤,在幾個捧著厚厚賬冊的管事簇?fù)硐?,踱步而出。他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玉佩,眼神掃過王景肅沾滿泥漿的雙腳和汗?jié)竦穆橐?,嘴角勾起毫不掩飾的嘲弄?/p>
“喲,我們王家的三郎君,又在田里當(dāng)起‘莊稼把式’了?”王昱的聲音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慵懶腔調(diào),“我說三弟,你這般與這些泥腿子‘稱兄道弟’,摸爬滾打在一處,知道的道你是體察民情,不知道的,還當(dāng)咱們太原王氏的郎君,落魄到要親自下田糊口了呢!”他身后的管事們配合地發(fā)出幾聲壓抑的輕笑,算盤珠子在錦囊里發(fā)出清脆的嘩啦聲,像是金錢的私語,與泥土的沉默形成刺耳的對比。
王景肅緩緩直起身。幾滴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滑落,“啪嗒”一聲,砸在擱在田埂邊的一卷攤開的竹簡上,迅速暈開了上面新鮮的墨跡。那是他昨夜秉燭,依據(jù)連日觀察和古籍記載,修訂的《占城稻育秧法》初稿。他并未立刻回應(yīng)王昱的譏諷,只是伸出沾著泥點的手指,輕輕拂去竹簡上的汗?jié)n和水痕,動作沉穩(wěn)。
“《論語·微子》有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王景肅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田間的濕氣,“孔子尚恥于不識農(nóng)事。況且,”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王昱,“若無陳伯他們這些‘泥腿子’躬耕隴畝,族中這三百頃良田,塢壁內(nèi)數(shù)百口人的嚼裹,還有昱兄腰間這算盤珠子撥動的進項,又從何而來?豈非空中樓閣?”他的反問,帶著一種溫和卻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昱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化作更深的冷意:“哼,好個‘經(jīng)世致用’!三弟滿腹詩書,不去研習(xí)經(jīng)義,考取功名,光耀門楣,或是學(xué)學(xué)如何經(jīng)營庶務(wù),增益家資,整日里與這些粗鄙之人廝混,琢磨些奇技淫巧的稻種,倒真是‘致用’得很!我看你是讀書讀迂了!”他拂袖轉(zhuǎn)身,對著管事喝道:“還愣著作甚?今日莊北的桑麻租子還沒點清呢!”一行人簇?fù)碇?,算盤聲與腳步聲漸漸遠去,留下田壟間一片壓抑的沉默。
王景肅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眼神深邃。陳老漢這才敢湊近些,枯樹皮般的手緊張地搓著衣角,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哀求:“郎君……莫怪小老兒多嘴……昨兒個,趙管事派人來傳話,說……說今年春租要加收三成……道是族里學(xué)堂新請了位江東名儒,耗費甚巨,還有……還有什么‘燈油錢’……”他渾濁的眼中滿是愁苦,“家里那三個討債鬼,大狗子……天不亮就得去車水,他那小身板……郎君,這租子再加,實在是……實在是揭不開鍋了啊……”
暮色如同濃稠的墨汁,一點點從四野彌漫開來,吞噬了白晝的暑氣,也吞噬了田間的聲響。王景肅獨自登上莊園西南角那座不甚高,卻可俯瞰大片田疇的土丘。晚風(fēng)帶著涼意,吹動他汗?jié)窈筚N在額前的發(fā)絲。遠處,佃戶聚居的區(qū)域,星星點點亮起了微弱的燈火,如同散落在巨大黑色陶盤上的黯淡陶片。低矮的茅舍輪廓在暮色中模糊不清,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和孩童的啼哭,更添幾分蕭索。
他默默地從懷中取出一卷書簡,書頁邊緣已磨損得起了毛邊,顏色也褪得發(fā)白,正是那部他翻爛了的《孟子》。借著最后一縷天光,他翻到《梁惠王上》篇,“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那行他早年用朱砂筆重重圈點的批注,在殘陽的余暉映照下,竟泛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血色。指尖撫過冰冷的竹簡,再望向那片在黑暗中沉默的、承載著無數(shù)人血汗與希望的土地,一股沉重而熾熱的東西在他胸中翻涌。
這位信奉“經(jīng)世致用”、意圖以農(nóng)事改良惠及鄉(xiāng)梓的年輕士子,此刻尚不知道,他精心培育的占城稻種,他試圖推行的教化之念,乃至他無意中觸碰到的家族隱秘,即將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這片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豫章大地上,激起怎樣一場席卷各方、撕裂人心的滔天風(fēng)暴。而這風(fēng)暴的中心,恰恰是他試圖庇護的土地與人群。
二、晝耕夜讀制
“梆——梆——梆——”
五更天的梆子,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如同冰冷的鐵錘,重重敲了三下,將沉夢擊得粉碎。十二歲的阿禾像只受驚的蝦米,猛地從散發(fā)著稻草霉味的破褥子上彈起來,尚未完全清醒,就被父親那雙布滿老繭、帶著水車軸承特有鐵銹味的大手,粗暴地從鋪上拽起。昏暗中,父親沉默得像塊石頭,只把他往門外一推。阿禾跌跌撞撞地跟上沉默的人流,匯入走向莊園曬谷場的隊伍。空氣冰冷而潮濕,吸一口,肺管子都發(fā)涼。天邊,只有一絲極其吝嗇的蟹殼青色,吝嗇地涂抹在厚重的夜幕邊緣。
二十多個半大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五六,最小的才七八歲,瑟縮在濃重的晨霧里,擠成一團。他們大多赤著腳,或趿拉著破爛的草鞋,身上是補丁摞補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短褐,單薄得在晨風(fēng)中微微發(fā)抖。一張張稚嫩的小臉凍得發(fā)青,眼神里滿是懵懂、困倦,還有一絲被強行驅(qū)離溫暖被窩的驚懼,活像一群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鵪鶉。
“咣——!”
一聲刺耳的銅鑼炸響,驚得孩子們渾身一顫,也驚飛了曬谷場邊老槐樹上棲息的麻雀,撲棱棱地竄向灰暗的天空。趙管事腆著微凸的肚子,穿著體面的細布袍子,站在一個廢棄的石碾上,居高臨下,眼神掃過這群“鵪鶉”,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威嚴(yán)。
“都聽好了!把耳朵豎起來!”他中氣十足地吼道,唾沫星子在寒冷的空氣中清晰可見,“從今兒起!你們這群小崽子有福了!三郎君天大的恩典,開恩教你們認(rèn)字!”
人群里發(fā)出一陣壓抑的騷動,孩子們面面相覷,眼中更多的是茫然和不解,而非喜悅。
“每日酉時三刻(約下午6點)到戌時末(約晚上9點),天塌下來也得給我滾到祠堂后頭那間破草棚里去!聽三郎君講學(xué)!遲到一刻,仔細你們的皮!”趙管事用鑼錘指著祠堂方向,“這可是天大的造化!擱在以前,你們這群泥腿子,祖墳冒青煙也摸不著圣賢書的邊兒!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別給老子丟臉,更別辜負(fù)了三郎君的苦心!”他又狠狠敲了一下鑼,那刺耳的聲音在空曠的曬谷場上回蕩,仿佛為這“恩典”定下了不容置疑的調(diào)子。
阿禾偷偷抬起眼皮,望向站在曬谷場邊一塊青石上的白衣身影。晨光熹微中,那人身姿挺拔,正是王景肅。他沒有看趾高氣揚的趙管事,而是彎著腰,正耐心地幫一個凍得鼻涕直流、草鞋帶子散開的小丫頭系緊鞋帶。晨風(fēng)帶著寒意掠過,吹動他腰間懸著的那枚溫潤的羊脂玉佩,流蘇輕輕搖曳,閃爍著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溫潤光澤。然而,他素白的麻布袖口上,卻清晰地沾著幾點新鮮的、尚未干透的泥漿點子,像幾枚倔強的印章,印刻著他與這片土地的聯(lián)結(jié)。
第一晚的“草棚學(xué)堂”,艱難程度遠超王景肅的想象。
那間緊挨著牛棚的草棚,本就低矮陰暗,擠進二十多個半大孩子后,空氣瞬間變得污濁不堪。汗液在悶熱的初夏夜晚發(fā)酵出的酸餿氣、孩子們身上散發(fā)的塵土味、角落里堆放的陳年稻草的霉味,還有從隔壁牛棚頑強滲透過來的牲口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唯一的光源,是草棚中央一張破木桌上搖曳的一盞小油燈,昏黃的光線勉強勾勒出人影,卻將更多角落沉入更深的黑暗。
王景肅用一塊燒過的木炭,在一塊粗糙的、刷了黑漆的木板上,用力寫下三個碩大的字:“天”、“地”、“人”。炭灰簌簌落下。
“跟我念:天——”
回應(yīng)他的,是一片參差不齊、有氣無力的咕噥:“天……”
“地——”
“……地……”
“人——”
“……人……”
聲音稀稀拉拉,很快就被此起彼伏的哈欠聲淹沒。坐在最角落的一個叫石頭的壯實男孩,腦袋一點一點,終于支撐不住,“咚”一聲悶響,整個人直挺挺地栽倒在身后松軟的稻草堆里,瞬間鼾聲如雷——他天不亮就跟著父親去踩了一天水車,早已筋疲力盡。幾個孩子忍不住嗤嗤低笑,被趙管事安排坐在門口“監(jiān)工”的一個家丁狠狠瞪了一眼,笑聲戛然而止,只剩下壓抑的呼吸和石頭的鼾聲。
王景肅看著眼前一張張寫滿困倦、麻木或茫然的小臉,心頭沉甸甸的。他擦去額角滲出的細汗,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盡量讓聲音溫和清晰:“今日,我們就先學(xué)這十個大字?!彼媚咎吭谂赃呌謱懴缕邆€簡單的字:上、下、大、小、日、月、口?!澳苷J(rèn)全、會寫其中五個的,明日下學(xué),賞一塊麥芽糖?!?/p>
“糖”字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死水潭,終于激起了一點微瀾。孩子們的眼睛亮了一下,互相看了看,似乎有了一點動力?;璋抵校⒑烫蛄颂蚋闪训淖齑?,猶豫了一下,終于鼓起勇氣,高高舉起那只因常年割草、撿柴而布滿皴裂和細小傷口的手。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直白和困惑:
“郎……郎君,認(rèn)……認(rèn)字……能讓我娘……少織半匹絹嗎?”
草棚里瞬間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哄笑。連門口那繃著臉的家丁嘴角也抽動了一下。笑聲中充滿了孩子氣的戲謔,也夾雜著某種深沉的苦澀。阿禾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像只受驚的小獸。
王景肅舉著木炭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椟S的燈光映著他年輕的臉龐,那上面掠過一絲錯愕,隨即是深沉的、如同夜色般濃重的思考。草棚外,檐角懸掛的鐵馬(風(fēng)鈴)被晚風(fēng)吹動,發(fā)出幾聲空洞而清冷的“叮當(dāng)”聲。更遠處,守夜人驅(qū)趕田鼠的竹梆聲,“梆——梆——”地傳來,一聲聲敲在寂靜的鄉(xiāng)村之夜,也敲在王景肅的心上。他精心構(gòu)筑的“教化”理想,在這個最樸素也最尖銳的生存問題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而脆弱。
這樣的場景,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幾乎日日上演。困倦、饑餓、對“糖”的短暫渴望、對學(xué)習(xí)的茫然不解,以及趙管事時不時的巡視呵斥,構(gòu)成了草棚學(xué)堂的主旋律。王景肅的耐心如同被反復(fù)揉搓的麻繩,但他始終未曾放棄,努力調(diào)整方法,將農(nóng)時、農(nóng)具、作物名稱融入認(rèn)字之中,試圖拉近圣賢文字與孩子們生活的距離。
直到某個暴雨滂沱的深夜。
王景肅因修訂農(nóng)書在書房耽擱得晚了,回住處時特意繞路想看看草棚是否漏雨。路過牛棚時,他隱約聽到里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音。借著云層縫隙透下的一縷慘淡月光,他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干草堆旁,正用一根折斷的樹枝,在泥地上一下一下地劃拉著。
是阿禾。
他劃得那么專注,以至于王景肅走到他身后都未曾察覺。泥地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天”、“地”、“人”、“口”、“田”。筆畫稚嫩,結(jié)構(gòu)散亂,卻透著一種令人動容的執(zhí)著。
“阿禾?”王景肅輕聲喚道。
孩子猛地一哆嗦,像受驚的兔子,慌亂地用腳去抹地上的字跡,沾滿泥漿的小臉上滿是驚恐。
“我……我……”他囁嚅著,不敢看王景肅的眼睛。
王景肅蹲下身,按住他慌亂的小手,聲音異常溫和:“別怕。寫得很好。怎么不點燈?”
阿禾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燈……燈油貴……趙管事說……不能糟?!?/p>
“那為何在這里寫?”
孩子沉默了很久,久到王景肅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終于,他抬起沾著泥點的小臉,眼神在黑暗中閃爍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近乎悲涼的微光:
“我娘說……我娘說……要是能看懂趙管事手里的那張黃紙(契約)……知道上面畫了多少個圈(指代數(shù)字或地租條款)……他們……他們就不能再說我家欠債還不清了……娘……娘就不用夜里偷偷哭,也不用……不用織絹織到雞叫了……”
轟??!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空,瞬間照亮了阿禾眼中那混合著恐懼、渴望和一絲微弱希望的光芒,也照亮了王景肅瞬間劇震的瞳孔。緊接著,一聲炸雷在頭頂爆開,震得牛棚簌簌發(fā)抖。密集的雨點瘋狂地砸在茅草屋頂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喧囂。
冰冷的雨水從草棚的破洞漏下,滴在王景肅的脖頸,他卻渾然不覺。他的麻履深深陷在牛棚門口泥濘的爛泥里,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遠比這夏夜的暴雨更加刺骨。他望著眼前這個在泥地上書寫生存渴望的孩子,終于徹徹底底地明白了。
這些佃戶子弟眼中閃爍的,哪里是對圣賢微言大義的向往?那分明是生存重壓下掙扎出的、最原始最本能的求生之火!他們渴望認(rèn)字,不是為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是為了看懂那張可能決定全家命運的契書,為了在胥吏和管事面前不至于淪為任人宰割的睜眼瞎,為了在賦稅和地租的盤剝縫隙中,艱難地為自己、為家人爭得一絲喘息之機和辯駁的可能!
“經(jīng)世致用”的宏愿,在這最赤裸的生存現(xiàn)實面前,被賦予了最沉重也最真實的意義。王景肅站在傾盆暴雨中,站在牛棚的泥濘里,站在阿禾那被雨水迅速沖刷模糊的“字跡”旁,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理想的分量,以及它將要撬動的,是何等堅固而殘酷的現(xiàn)實壁壘。這壁壘,由世代沿襲的蒙昧、根深蒂固的剝削、精心編織的謊言和無處不在的恐懼共同澆筑而成。
三、金谷之變
夏末的驕陽如同熔化的金汁,肆意潑灑在王家莊園南麓那片特殊的試驗田上。占城稻,這來自遙遠交趾的異域來客,以近乎蠻橫的生命力,回饋了王景肅的苦心孤詣。沉甸甸的稻穗壓彎了堅韌的秸稈,金黃飽滿的谷粒密密匝匝,在陽光下閃爍著令人心醉的、純粹的富足光澤。微風(fēng)吹過,稻浪翻滾,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仿佛大地在低吟著一曲豐饒的頌歌。
田壟邊,圍滿了被這奇跡吸引而來的佃戶。陳老漢擠在最前面,顫抖著伸出那雙與土地搏斗了一生的、骨節(jié)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束稻穗。飽滿的谷粒帶著陽光的溫度,沉甸甸地壓在他掌心。渾濁的老淚毫無預(yù)兆地涌出,順著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滾落,砸在腳下的黑土里?!叭删妗嫔窳?!”他的聲音哽咽,帶著一種近乎信仰的虔誠,“老漢種了一輩子地,伺候過多少稻種……沒見過……沒見過這么爭氣的!早收二十多天,穗子還多出三成不止……老天爺開眼??!”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那金黃的谷粒,仿佛在確認(rèn)這不是一場幻夢。
周圍的佃戶們發(fā)出嗡嗡的議論,驚嘆、喜悅、難以置信的表情交織在每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這不僅僅是糧食,這是多出來的活命的口糧,是少交幾斗租子的喘息之機,是冬天能給娃兒多扯幾尺布的希望!田間地頭彌漫著一種久違的、帶著泥土氣息的歡騰。
然而,這純粹的、屬于土地和耕作者的喜悅,如同夏日午后的驟雨,來得快,去得也急。
陳老漢的感激涕零尚未落下,一陣急促而刻板的算盤珠子碰撞聲便由遠及近,像冰水般澆滅了田間的暖意。趙管事腆著肚子,帶著幾個精干的賬房先生,在一群挎著木尺、繩子的健仆簇?fù)硐?,趾高氣揚地闖入了這片金色的海洋。他們無視佃戶們臉上尚未褪去的笑容,如同對待尋常的貨物,開始一絲不茍地丈量土地、估算產(chǎn)量。趙管事手中那本厚厚的、封皮磨得發(fā)亮的賬冊,此刻在佃戶眼中,不啻于一張催命的符箓。他一邊指揮,一邊用眼角余光瞥著王景肅,嘴角掛著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算盤珠子的脆響,在這豐收的田野上,敲擊出令人心悸的不祥節(jié)奏。
豐收的喜悅僅僅維持了不到三日,便被接踵而至的陰云徹底吞噬。
首先打破平靜的是里正(鄉(xiāng)官)。這位平日里對王家畢恭畢敬的胥吏,此次竟帶著數(shù)名身著皂衣、面容冷峻的稅吏,手持蓋有官印的文書,以“核查新墾田地,清丈隱田”為名,重新丈量了包括試驗田在內(nèi)的所有王氏田產(chǎn)。丈量極其嚴(yán)苛,連田埂、溝渠都被算入應(yīng)稅面積。稅吏們手中的算盤撥得飛快,冰冷的數(shù)字宣判著:因“新稻高產(chǎn)”,王家名下的田賦(按田畝征收的國稅)需大幅增加。這份沉重的負(fù)擔(dān),最終必然層層轉(zhuǎn)嫁到佃戶頭上。
緊接著,族中幾位平日鮮少過問庶務(wù)、只知在建康或郡城享受清福的叔父輩人物,仿佛約好了一般,紛紛遣心腹管事回到莊園。他們不再滿足于原有的地租分成,提出要“重新議定”,理由是“新稻乃海外奇種,耗費家族巨資引入,風(fēng)險極大,理當(dāng)提高主家分成,以補虧空”。這要求冠冕堂皇,卻赤裸裸地要將佃戶手中那點微薄的增產(chǎn)果實奪走大半。
就在佃戶們被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壓得喘不過氣,人心惶惶之際,最致命的一擊,在一個燠熱得如同蒸籠的午后降臨了。
村口那株不知活了幾百年的古槐下,不知何時來了一個衣衫襤褸、滿面風(fēng)塵的游方僧人。他形容枯槁,雙目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詭異光芒。他不化緣,不念經(jīng),只是盤膝坐在槐樹巨大的陰影里,手中持著一枚銹跡斑斑的銅鈴。當(dāng)幾個好奇的村民圍攏過去時,他突然猛地?fù)u響銅鈴!
“叮鈴鈴——!叮鈴鈴——!”
刺耳的鈴聲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魔力,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阿彌陀佛!”僧人聲音嘶啞,卻異常洪亮,蓋過了樹上的蟬鳴,“愚癡眾生,禍?zhǔn)屡R頭猶不自知!”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那片金黃的試驗田,眼神銳利如刀:“爾等可知,此乃何方妖物?!”
人群一陣騷動。
“此乃海外蠻荒之地,吸食人魂魄精氣而生的——妖稻!”僧人語出驚人,聲音帶著蠱惑人心的顫音,“此稻根系如鬼爪,深扎地脈,吸盡一方水土之精華!凡種過此稻之地,三年之內(nèi),寸草不生!五谷絕收!此乃上天降罰,警示爾等貪圖一時之利,悖逆祖宗成法,引來邪祟!”
他頓了頓,看著佃戶們驚疑不定、漸漸變得恐懼的臉色,聲音更加陰森:“更可怕者,食此妖稻所產(chǎn)之米,輕則神魂受損,渾噩癡傻;重則邪氣入體,高熱不退,藥石罔效!爾等且看——”他猛地指向人群中一個面色蒼白的半大孩子,“去年,此子家中可是吃了此稻新米所熬之粥?其后是否大病一場,險些喪命?!”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被指的孩子正是阿禾的哥哥大狗子!去年他確實在吃了新稻粥后發(fā)過高熱,病得極重!這“鐵證”如同投入油鍋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佃戶們心中積壓的恐懼、對未知的敬畏以及對官府、主家層層盤剝的絕望怨憤!謠言如同瘟疫,在驚恐的人群中飛速蔓延、扭曲、放大。
王景肅聞訊策馬趕到村口時,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幕:古槐下,那妖僧已被一群情緒激動的佃戶簇?fù)碇缤┓钌衩?。而更讓他心膽俱裂的是,他看見阿禾的父親——那個一向老實巴交、沉默寡言的佃農(nóng)陳老三,此刻雙目赤紅,狀若瘋癲,正將剛剛分到手、還散發(fā)著新谷清香的占城稻谷,一袋一袋地、決絕地傾倒入村邊湍急的河水之中!
金黃的谷粒如同瀑布般瀉下,瞬間被渾濁的河水吞沒、卷走。
“法師說了!吃了這妖稻!祖宗在陰間要挨餓!要受罰!”陳老三嘶吼著,聲音帶著哭腔,混合著絕望和一種被愚弄的憤怒,“去年!去年大狗子就是吃了這新稻種的粥才發(fā)的高熱!差點就……就沒了!是祖宗顯靈!是祖宗在罰我們貪心??!”他一邊倒,一邊對著河水砰砰磕頭,額頭上沾滿了泥土和草屑。
王景肅沖上前想阻止,卻被幾個同樣情緒激動的佃戶死死攔住。他望著陳老三那絕望而扭曲的臉,望著河水中消失的金黃,望著古槐下那妖僧嘴角一閃而逝的、冰冷而得意的弧度,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精心培育的希望,他試圖惠及鄉(xiāng)鄰的良種,在愚昧、恐懼和別有用心者的煽動下,頃刻間化作了傾覆的災(zāi)難!
七月初九的族議,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議事堂內(nèi),王家族老、各房主事濟濟一堂,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怒火和冰冷的算計。王昱將一本厚厚的賬冊狠狠摔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如同點燃了火藥桶的引信。
“都睜大眼睛看看!”王昱的聲音因憤怒而尖利,他指著賬冊上觸目驚心的赤字,“增產(chǎn)?狗屁的增產(chǎn)!多收的那點糧食,還不夠填那些胥吏如狼似虎的胃口!新加的田賦,重新丈量多出的田畝稅,還有應(yīng)付那些吸血鬼的‘孝敬’!現(xiàn)在倒好!”他猛地轉(zhuǎn)向靜立一旁的王景肅,手指幾乎戳到他的鼻尖,唾沫橫飛,“你那寶貝妖稻鬧得人心惶惶!佃戶拒種、毀糧!連常規(guī)的地租都收不上來了!莊園里流言四起,人心渙散!外面等著看我們王家笑話的人排著隊呢!”
他環(huán)視著臉色陰沉的族老們,聲音充滿了煽動性:“三弟!你那套不切實際的白日夢該醒醒了!什么農(nóng)事改良?什么教化佃戶?你引進妖稻,蠱惑人心,擅改祖宗成法,惹來官非,敗壞門風(fēng),更將家族置于傾覆之險地!你這是在掘我王家的根基!”他最后的指控,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議事堂的每一個人心上。幾位保守的族老看向王景肅的眼神,已帶上了毫不掩飾的厭惡和嚴(yán)厲的審視。王景肅孤身站在堂中,如同置身冰窟。他試圖解釋新稻的益處,分析謠言的可疑,陳述佃戶的困苦,但他的聲音在滿堂的指責(zé)和冰冷的利益算計面前,顯得如此微弱而蒼白。
當(dāng)夜,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瘋狂地抽打著屋頂、窗欞,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狂風(fēng)在庭院中呼嘯,卷起殘枝敗葉,如同鬼魅的嗚咽。王景肅獨自枯坐在書房內(nèi),一盞孤燈如豆,在風(fēng)中搖曳不定,將他疲憊的身影投在墻壁上,忽大忽小。他面前攤開著古老的《汜勝之書》,竹簡上的文字在昏黃的燈光下模糊不清。他試圖從先賢的智慧中尋找一絲慰藉或答案,但心亂如麻。
突然,一聲凄厲的、穿透風(fēng)雨的呼喊從前院傳來,緊接著是重物撞擊聲、器皿碎裂聲和混亂的嘶吼!王景肅心頭劇震,猛地起身,一把推開房門!
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暴雨瞬間將他澆透。借著廊下在狂風(fēng)中劇烈搖晃的燈籠發(fā)出的微弱光芒,他看到了讓他血液幾乎凝固的一幕:
十幾個黑影,頭上裹著破布,臉上涂著泥漿,手持火把、鋤頭、木棍,如同從地獄中爬出的惡鬼,正瘋狂地撞擊著那間承載著他“教化”夢想的草棚學(xué)堂!單薄的柴門在猛烈的撞擊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轟然倒塌!
“燒了它!燒了這些蠱惑人心的邪書!”
“燒了妖稻的根!燒了這害人的地方!”
“不能讓它再害人了!”
瘋狂的嘶吼混雜在風(fēng)雨聲中,充滿了暴戾和愚昧的絕望?;鸢驯蝗恿诉M去!干燥的稻草、散落的竹簡、木桌瞬間被點燃!橘紅色的火焰如同貪婪的巨獸,猛地從門窗竄出,舔舐著草棚的屋頂!濃煙滾滾,混合著雨水蒸騰的白汽,在漆黑的雨夜中升騰、翻滾,散發(fā)出紙張、木頭燃燒的焦糊味和一種理想被焚毀的悲愴氣息!
沖天火光,撕裂了豫章郡永和九年這個暴雨如注的絕望黑夜。
四、鼎耳紋
祠堂,這座供奉著王氏列祖列宗英靈、象征著家族血脈與榮耀的莊嚴(yán)所在,此刻也未能幸免于狂暴的旋渦。當(dāng)王景肅渾身濕透、跌跌撞撞地沖進祠堂時,暴民的身影已經(jīng)如同潮水般涌到了供奉著歷代先祖牌位的正廳門口!他們被火光和瘋狂所驅(qū)使,目標(biāo)顯然不僅僅是那間草棚學(xué)堂。
“攔住他們!保護祖宗靈位!”老仆王忠須發(fā)皆張,帶著幾個忠心耿耿的老仆和年輕家丁,手持木棍、門閂,死死堵在正廳門口,與試圖沖進來的暴民推搡、廝打。怒罵聲、慘叫聲、器物碰撞聲在肅穆的祠堂內(nèi)回蕩,褻瀆著往日的寧靜。搖曳的火光將扭曲的人影投射在高大的梁柱和森然的牌位之上,如同群魔亂舞。
王景肅的目光瞬間被神案正中央那尊巨大的青銅鼎所攫獲。這尊周鼎,器型厚重,紋飾古樸,是祖父王渾當(dāng)年率族南遷時,千難萬險也要從太原故地帶出的少數(shù)幾件重器之一。它承載著家族北方的根脈,象征著王氏在亂世中顛沛流離卻未曾斷絕的傳承。此刻,在混亂的火光和搖曳的人影中,這尊古老的銅鼎沉默地踞于神案之上,散發(fā)著一種穿越時空的、冰冷而沉重的幽光。
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本能驅(qū)使著王景肅。他無視了身邊的混亂和危險,如同一頭護崽的猛獸,猛地?fù)湎蛏癜?,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抱住了那冰冷、沉重的青銅鼎身!鼎身的寒意透過濕透的衣衫刺入骨髓,但他抱得更緊了。這是他家族的根!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對抗這瘋狂世界的錨點!
混亂中,不知是誰推搡了他一把,他的身體猛地撞在堅硬的鼎耳上。劇痛傳來,他下意識地用拇指緊緊扣住鼎耳內(nèi)側(cè)以穩(wěn)住身體。就在那一瞬間,指尖傳來一種異樣的觸感——那不是平滑的青銅表面,而是一道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凹痕!
這道凹痕的觸感,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竄上他的脊背,直沖頭頂!它太規(guī)則了,絕非鑄造時自然形成的瑕疵或歲月侵蝕的痕跡!
“三郎君小心——!”老仆王忠聲嘶力竭的驚呼在他耳邊炸響!
轟隆!
一根被門外打斗震斷的、燃燒著的粗大椽子,裹挾著火星和濃煙,如同地獄的投槍,狠狠砸落在王景肅面前的神案上!供奉的果品、香爐被砸得四處飛濺!滾燙的火星和燃燒的木屑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舔向神案上供奉的《王氏家譜》!
“家譜!”王景肅目眥欲裂!他幾乎是本能地松開抱鼎的手,不顧一切地?fù)湎蚰蔷硐笳髦易逖}圖譜的珍貴絹帛!他用自己的身體和濕透的衣袖,瘋狂地?fù)浯蛑鵀R落的火星和蔓延的火苗!粗麻衣袖被燒焦,皮膚傳來灼痛,濃煙嗆得他劇烈咳嗽,淚水直流。
就在他手忙腳亂撲滅火苗,將家譜死死護在懷中的瞬間,借著近在咫尺的、椽子上跳躍的火光,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鼎耳內(nèi)側(cè)那片剛才被他拇指擦過的區(qū)域!
那根本不是什么凹痕!
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那是一個極其微小、卻異常清晰、線條流暢而古樸的——鳥篆文字!
那是一個“豫”字!
鳥頭高昂,羽翼微張,篆體的線條在方寸之間盤曲回轉(zhuǎn),帶著一種遠古的神秘和精心的雕琢!這個字,絕非鑄造時所有,更非后來磨損!它是被什么人,在什么時候,以何種目的,用難以想象的精湛技藝,秘密地刻在了這尊象征家族北地淵源的周鼎最為隱蔽的耳內(nèi)!
這個神秘的“豫”字,如同一個無聲的驚雷,在王景肅的腦海中轟然炸響!豫!豫章?!這鼎耳內(nèi)側(cè)的秘密刻字,與家族南遷的落腳地“豫章郡”有何關(guān)聯(lián)?是巧合?是預(yù)言?還是……一個被刻意隱藏、與家族南遷息息相關(guān)的驚天秘密?
這個震撼的發(fā)現(xiàn),被祠堂門外驟然爆發(fā)的、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和更加混亂的嘶吼聲狠狠打斷!
“官兵來了!快跑啊!”
“殺人了!官兵殺人了!”
凄厲的哭喊穿透風(fēng)雨。祠堂厚重的朱漆大門被猛地撞開,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夜風(fēng)和密集的雨點狂涌而入!伴隨著風(fēng)雨涌入的,還有身著皮甲、手持強弩和環(huán)首刀的郡兵!他們是得到王昱緊急求援后趕來的鎮(zhèn)壓力量!
領(lǐng)頭的隊正(低級軍官)眼神冷酷,毫不猶豫地下令:“放箭!格殺沖擊祠堂、焚毀族產(chǎn)之暴徒!”
“嗖!嗖!嗖!”
冰冷的弩矢撕裂雨幕,帶著死亡的尖嘯,瞬間射穿了沖在最前面的三名暴民的身體!血花在火光和雨水中凄艷地綻放!慘叫聲戛然而止,尸體沉重地倒在濕漉漉的青磚地上,鮮血混著雨水,如同蜿蜒的赤蛇,迅速在祠堂冰冷的地面上蔓延開來,一直流淌到王景肅的腳下。
祠堂內(nèi)的混亂瞬間被死亡的恐懼所凍結(jié)。幸存的暴民驚恐萬狀,如同受驚的鳥獸,哭喊著四散奔逃,卻被如狼似虎的官兵堵住去路,棍棒刀鞘如雨點般落下。
王景肅跪坐在冰冷濕滑、沾染著血水的青磚地上,懷中緊緊抱著幸免于火的家譜。他渾身濕透,頭發(fā)凌亂,衣袖焦黑,臉上沾著煙灰和淚痕,形容狼狽不堪。他的目光,卻死死地盯著神案上那尊在混亂火光和血腥中沉默矗立的周鼎。那個剛剛發(fā)現(xiàn)的、冰冷的、帶著銅銹味的“豫”字,如同一個燃燒的烙印,已經(jīng)深深地、不可磨滅地烙刻在他的記憶最深處,遠比腳下的鮮血和耳畔的哀嚎更加震撼靈魂。
院外,衙役們冰冷、毫無感情的聲音穿透風(fēng)雨,清晰地傳來:
“……尸首三具,姓名陳老三……”
“阿禾爹!”王景肅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手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
緊接著,是阿禾那撕心裂肺、穿透一切喧囂的哭喊,如同受傷幼獸的哀鳴,狠狠刺入王景肅的耳膜:
“郎君——!郎君救我爹!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壞人啊——!郎君——!”
這絕望的哭喊聲,與官兵冷酷的報數(shù)聲、傷者的呻吟聲、風(fēng)雨的呼嘯聲、火焰燃燒的噼啪聲,混雜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曲地獄的悲歌,在王景肅的腦海中瘋狂回蕩。
當(dāng)?shù)谝豢|慘淡的、帶著血色的晨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雨云,吝嗇地照進這彌漫著血腥、焦糊味和死亡氣息的殘破祠堂時,王景肅依舊保持著跪坐的姿勢,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他的掌心,無意識地緊握著,指甲深深陷入皮肉。攤開手掌,掌心赫然殘留著一抹暗綠色的、帶著金屬腥氣的銅銹——那是昨夜緊握鼎耳,擦過那個神秘“豫”字時留下的印記。
院外,衙役清點尸體、羈押幸存者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冰冷而機械。而那個在血與火之夜發(fā)現(xiàn)的“豫”字,已經(jīng)不再是簡單的刻痕。它變成了一個沉甸甸的、帶著無數(shù)謎團的問號,一個指向家族不為人知過往的幽暗線索,一個在理想幻滅、現(xiàn)實崩塌的廢墟上,悄然浮現(xiàn)的、冰冷而神秘的新起點。它預(yù)示著什么?又將把他引向何方?王景肅望著掌心那抹暗綠的銅銹,如同望著命運拋給他的一枚染血的、未知的骰子。窗外的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鉛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