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哨音撕裂了孝陵衛(wèi)午后沉悶的空氣,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整個259旅旅部。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著軍用卡車引擎的粗重喘息,在旅部大院外戛然而止。
沉重的皮靴踏在青石板路面上,發(fā)出密集而急促的“咔咔”聲,由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目標直指那座屋檐下懸掛著旅部木牌、氣氛凝重的作戰(zhàn)室。
作戰(zhàn)室內(nèi),空氣仿佛凝固的鉛塊。長條會議桌兩側,已經(jīng)坐滿了人。三個主力團的團長——一團長趙鐵柱,身材魁梧如鐵塔,黝黑的面膛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桀驁;二團長李維明,面皮白凈些,戴著眼鏡,眼神在鏡片后閃爍不定;三團長孫振彪,一臉絡腮胡,眼神兇狠得像頭擇人而噬的豹子。他們身后,是各團的副團長、團副。旅部直屬的炮兵營長、工兵連長、輜重連長、通訊排長、警衛(wèi)排長……一張張面孔,或凝重,或疑惑,或帶著一絲慣常的麻木,目光都聚焦在主位那張空著的椅子上。
參謀長王銘站在主位側后,黝黑的面龐繃得緊緊的,眼神銳利地掃過全場,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動靜。
旅部參謀們屏息凝神,只聽見墻上那架老式掛鐘“咔噠、咔噠”單調(diào)而沉重地走著,每一聲都像敲在人心坎上。沒有人交談,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肩頭,空氣中彌漫著汗味、皮革味、劣質(zhì)煙草的殘留氣味,主位那張空椅,此刻成了所有人焦灼目光的匯集點,仿佛一個巨大的問號懸在房間中央。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壓抑感幾乎讓人窒息,作戰(zhàn)室厚重的木門被“哐當”一聲猛地推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拽了過去。
旅長林風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身上依舊是那身筆挺的黃綠色呢料將官服,金色的領章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硬的光,武裝帶勒得腰身筆直。但和之前辦公室里那個尚帶一絲穿越者迷茫的身影截然不同,此刻的他,步伐沉穩(wěn)有力,每一步都帶著千鈞之勢,重重踏在青磚地面上。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不再是初醒時的恍惚,連趙鐵柱這樣桀驁的老行伍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李維明鏡片后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迅速垂落。
林風徑直走到主位,沒有立刻坐下。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緩緩掃過會議桌兩側每一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目光里沒有新官上任的客套,沒有虛與委蛇的試探,只有一種穿透皮肉的審視,仿佛要將每個人的骨頭都拆開看看。被他目光掃到的軍官,無論軍銜高低,都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連呼吸都停滯了。
死寂。絕對的死寂,只剩下林風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在房間里回蕩,
“啪!” 一聲脆響打破了死寂。林風將手中那份師部剛下的、帶著油墨味的緊急通報狠狠拍在厚重的實木會議桌上!聲音在密閉的空間里炸開,震得幾個參謀渾身一顫。
“都看看!” 林風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鋼針,帶著一種刺骨的寒意,狠狠扎進每個人的耳膜。
他指著桌上那份文件,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氨逼?!小鬼子又在北平挑事!蹬鼻子上臉!強占我戰(zhàn)略要點,視我北平駐軍如無物!華北局勢,危如累卵!師座的命令,白紙黑字,要我們?nèi)齻€月內(nèi),把新家伙什兒玩熟,把人練成鐵打的!”
他的語速陡然加快,每一個字都像砸出的石頭:“三個月!弟兄們!只有三個月!三個月后,我們這身軍裝是穿給誰看的?是給南京城里的大員們看個光鮮亮麗,還是……” 他猛地一頓,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鷹隼,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咆哮:
“還是拉到戰(zhàn)場上,去跟小鬼子的飛機大炮坦克刺刀,真刀真槍地玩命?!”
“轟!” 這句話如同驚雷,在死水般的作戰(zhàn)室里炸開!所有人都被這赤裸裸的質(zhì)問震得頭皮發(fā)麻。趙鐵柱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節(jié)發(fā)出“咔吧”的輕響;李維明的眼鏡滑到了鼻尖,忘了去扶;孫振彪臉上的橫肉抽動了一下,眼神變得更加兇狠。三個月?玩命?雖然大家心里都隱隱有猜測,但當這層窗戶紙被旅長如此粗暴、如此不留情面地捅破,帶來的沖擊是巨大的。空氣仿佛被點燃,彌漫開一種混雜著恐懼、茫然和隱隱血腥氣的焦灼。
林風沒有給任何人喘息的機會。他猛地直起身,雙手撐住桌沿,身體像一張拉滿的硬弓,目光銳利地刺向趙鐵柱:
“趙團長!你的兵,五公里武裝越野,全副標準戰(zhàn)斗負重,及格線是多少人?多少人能跑進規(guī)定時間?多少人跑下來還能立刻操槍瞄準?!”
趙鐵柱黝黑的臉膛瞬間漲得通紅,像塊燒紅的烙鐵。他猛地站起來,嗓門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底氣不足:“報告旅座!我團…我團正在加緊操練!定能…”
“我要數(shù)字!” 林風厲聲打斷,聲音像鞭子一樣抽過去,“現(xiàn)在!此刻!告訴我!多少人?!”
趙鐵柱的嘴唇囁嚅了幾下,那個丟人的數(shù)字在喉嚨里滾了滾,終究沒臉吼出來,他梗著脖子,額角青筋暴起,憋出一句:“…報告旅座!屬下定加十倍苦練!”
“苦練?” 林風的目光瞬間轉向李維明,那眼神冰冷得讓李維明渾身一激靈,“李團長!你的兵,實彈射擊靶場!一百米胸環(huán)靶,每人五發(fā)子彈,平均環(huán)數(shù)多少?脫靶的有多少?!你團里,有幾個神槍手能保證三百米外一槍斃敵?!有幾個?!”
李維明臉色唰地白了,他手忙腳亂地扶正眼鏡,聲音有些發(fā)飄:“旅座…這個…訓練成績…尚在統(tǒng)計…尚在統(tǒng)計…” 他不敢看林風的眼睛,只覺得那目光像手術刀,把他那點遮遮掩掩的心思剖得干干凈凈。
“統(tǒng)計?” 林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刻薄的嘲諷,猛地又轉向?qū)O振彪,“孫團長!你的兵,拼刺!練得怎么樣?跟小鬼子那種練了十幾年的殺人機器對捅,有幾個能活下來?!刺刀見紅的勇氣有沒有?!還是看到鬼子明晃晃的刺刀就腿肚子轉筋?!”
孫振彪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絡腮胡子都炸開了,紅著眼睛吼道:“旅座!我三團的兵沒孬種!哪個敢腿軟,老子第一個劈了他!” 吼聲震得屋頂灰塵簌簌落下,但那份兇狠之下,是掩飾不住的急躁和底氣不足。他吼的是士氣,卻回避了旅長問的核心——技戰(zhàn)術水平。
“沒孬種?” 林風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卻帶著千鈞之力,壓過了孫振彪的怒吼。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緩緩掃過全場,那眼神里的火焰似乎熄滅了,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重。
“我告訴你們,孬種,戰(zhàn)場上最不值錢的就是孬種!孬種死得最快,死得最窩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帶著一絲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沉重地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小鬼子,他們的步兵操典,刺殺訓練用的是活人!活靶子!他們的子彈,實彈喂出來的槍法!他們的炮,打出來的精度!他們的坦克,鋼鐵的棺材,碾過來的時候,我們手里有什么?”
他猛地停頓,作戰(zhàn)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軍官們粗重的呼吸聲。林風的目光掃過那些年輕參謀略顯稚嫩的臉龐,掃過營連長們或凝重或茫然的表情,最后定格在窗外操場上那些模糊的、正在烈日下?lián)]汗如雨的身影上。數(shù)千個年輕的生命,數(shù)千個家庭的頂梁柱……
“我們有什么?” 林風的聲音陡然拔高,蘊含著一種無法撼動的決絕,“我們有的,就是這條命!這條爛命!還有身后四萬萬父老鄉(xiāng)親的眼睛在看著!在等著!”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茶杯嘩啦作響,水濺得到處都是。
“淞滬!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嗎?那是十里洋場!也是他娘的血肉磨坊!小鬼子要把我們碾碎在那灘爛泥里,碾碎我們整個國家的脊梁!三個月!三個月后,我們259旅,就要開進那個磨盤!”
他的目光再次變得銳利如刀,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狠狠刺向在座的每一個人:
“從今天起,從此刻起,我259旅,沒有整訓!只有備戰(zhàn)!備死戰(zhàn)!”
“我不管你們以前帶兵是什么規(guī)矩!在我林風這里,規(guī)矩只有一個:練!往死里練!練不死,就他娘的在戰(zhàn)場上被小鬼子打死!”
“體能!給我往死里操!我要看到他們背著沙袋爬也要爬到陣地上!射擊!子彈不夠?那就練姿勢,練呼吸,練一千次一萬次的空槍擊發(fā)!練到手里沒槍,手指頭也能摳出個槍眼來!拼刺?練膽氣!練殺氣!找活物練!用木槍,用扁擔,把你們吃奶的力氣、殺爹殺娘的恨意都給我使出來!土工作業(yè)?別等炮彈落下來才想起挖坑!從現(xiàn)在起,吃飯睡覺拉屎,都給我想著怎么挖坑藏好自己!怎么挖坑埋了鬼子!”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份師部命令,狠狠揚了揚,紙頁嘩嘩作響:“三個月!三個月后,我要的是一支鐵軍!一支能啃鬼子骨頭、喝鬼子血的鐵軍!一支就算死,也要咬下鬼子一塊肉、崩掉鬼子幾顆牙的鐵軍!做不到的,現(xiàn)在!立刻!給我滾出259旅!老子這里,只留敢死的人!”
咆哮聲如同狂怒的雷霆,在作戰(zhàn)室狹小的空間里反復沖撞。林風胸口劇烈起伏,額角青筋畢露,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掃過全場,所及之處,空氣仿佛都被點燃。
死寂。
比之前更加徹底的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了。所有軍官,包括剛才還梗著脖子的趙鐵柱、臉色慘白的李維明、目露兇光的孫振彪,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他們臉上最后一絲僥幸、一絲不耐煩,都被這狂風暴雨般的咆哮徹底撕碎、沖刷干凈,只剩下赤裸裸的震撼。
三個月…血肉磨坊…敢死的人…
這些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詞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們的意識。這不是演習,不是應付差事,這是……去赴死!而且是要拖著整個旅,以一種最慘烈的方式去赴死!
參謀長王銘站在林風側后,黝黑的面龐繃得像巖石,牙關緊咬,下頜線繃出凌厲的棱角。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位旅長身上爆發(fā)出的那股力量,那不是單純的官威,而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破釜沉舟、要與敵人同歸于盡的兇悍意志!這股意志如同實質(zhì)的沖擊波,沖刷著他,也沖刷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足足過了十幾秒,死寂才被粗重的喘息聲打破。
“砰!” 一聲悶響。三團長孫振彪第一個動了。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胸口,絡腮胡子根根豎起,眼睛瞪得血紅,嘶聲吼道:“旅座!三團!沒一個孬種!死戰(zhàn)!死戰(zhàn)到底!”
這一聲吼,如同點燃了炸藥桶的引信。
“一團!死戰(zhàn)!” 趙鐵柱猛地站起,魁梧的身軀像一尊鐵塔,黝黑的臉膛因為激動而扭曲,吼聲震得房梁嗡嗡作響。
“二團…死戰(zhàn)!” 李維明也猛地站起來,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但眼鏡片后的眼神卻前所未有地銳利起來,那份文氣被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取代。
緊接著,副團長、營長、連長們?nèi)缤稽c燃的干柴,一個個猛地站起,胸膛劇烈起伏,嘶吼聲匯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幾乎要將作戰(zhàn)室的屋頂掀翻:
“死戰(zhàn)!”
“死戰(zhàn)!!”
“死戰(zhàn)?。?!”
吼聲震耳欲聾,帶著破音的沙啞每個人的眼睛都紅了,那里面燃燒的不再是迷?;蚩謶郑且环N被旅長強行點燃要與敵人玉石俱焚的兇悍戰(zhàn)意!
林風站在主位,胸膛依舊起伏,但眼中的火焰稍微收斂了一些,只剩下一種冰冷的、磐石般的堅定。
他看著眼前這一張張被激發(fā)出血性的面孔,聽著這震耳欲聾的“死戰(zhàn)”之聲。他知道,這離真正的“鐵軍”還差得遠,但這把火,總算是點著了!哪怕這把火最終會將所有人燒成灰燼,那也要在燒盡之前,把敵人拖進地獄!
“好!” 林風猛地一揮手,壓下了震天的吼聲。他的聲音恢復了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記住你們今天喊的話!記住‘死戰(zhàn)’這兩個字怎么寫!王參謀長!”
“有!” 王銘一步跨前,挺胸立正,聲音洪亮。
“即刻起,全旅進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取消所有休假!訓練計劃,按最嚴苛的標準,重新擬定!我要看到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為打仗做準備!散會!”
“是!” 王銘和所有軍官齊聲怒吼。
軍官們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亢奮與悲壯的復雜情緒,腳步沉重地魚貫而出。作戰(zhàn)室內(nèi),只剩下林風和王銘。
林風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窗外,操場上士兵們訓練的口號聲更加嘹亮,汗水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他望著那些年輕的身影,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三個月…能改變多少?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從此刻起,他腳下的每一步,都踩在通往1937年淞滬那片血火煉獄的路上。而他,別無選擇。
王銘走到他身后,低聲道:“旅座…您剛才…”
林風沒有回頭,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又無比清晰:“王參謀長,這不是演習。我們…沒有退路?!?/p>
窗外,口號震天。窗內(nèi),一片沉重的寂靜。血與火的倒計時,在1937年南京的夏日午后,于259旅旅部,正式開始了滴答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