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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京營號稱數(shù)十萬勁旅,卻被世襲勛貴蛀蝕得千瘡百孔。

少年天子朱祁鎮(zhèn)掀開空餉膿瘡,查出五軍營空額六萬,神機營火藥摻沙土。

成國公朱勇被削爵抄家,十二家勛貴轟然倒塌。

當勛貴們跪地哀嚎“動搖國本”時,朱祁鎮(zhèn)冷笑:“邊軍凍斃時你們在哪?”

雷霆手段劈開京營陰霾,皇權重鑄的代價才剛剛開始……

乾清宮東暖閣,地龍燒得極旺,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龍涎香,卻壓不住那份冰封千里的死寂。朱祁鎮(zhèn)(林珩)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指尖捏著夜梟衛(wèi)最新呈上的密報,薄薄幾頁紙,卻重逾千鈞。窗外,是正統(tǒng)十三年深冬的北京城,鉛灰色的云沉沉壓在紫禁城琉璃瓦上,幾片稀薄的雪花無聲飄落,更添肅殺。

“空餉!虛額!克扣!軍械朽壞!訓練廢弛!”他猛地將那份密報狠狠摜在光滑如鏡的御案上,紙張四散滑落,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寒冰的刀子,瞬間割開了暖閣里凝滯的空氣,激得侍立在旁的金英心臟驟縮,背脊上的寒意瞬間蓋過了地龍的熱氣。

“成國公朱勇!定國公徐顯忠!永康侯徐安…”朱祁鎮(zhèn)的目光掃過那些觸目驚心的名字,每一個都代表著大明開國元勛的煊赫門庭,盤根錯節(jié),與國同休。他嘴角勾起一絲極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一絲屬于十六歲少年的青澀,只有工程師面對復雜故障時那種冰冷而精準的審視,“世受國恩,不思報效?好得很!將朕的京營,當成了豢養(yǎng)家奴、中飽私囊的搖錢樹?真真是…好膽魄!”

金英屏息垂首,眼角余光瞥見散落在地的紙頁一角,上面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記錄著神機營某哨點卯人數(shù)與上報名冊的巨大差額,觸目驚心的“空額過半”字樣如同污血。夜梟衛(wèi)這只剛剛長成的幼隼,在他近乎殘酷的驅策和內務院龐大財力的喂養(yǎng)下,已悄然將利爪探入了京營最陰暗的角落。那些用銀錢撬開的底層軍官和士卒的嘴,吐出的真相,污穢得足以淹沒整個紫禁城。

“皇爺息怒,”金英喉嚨發(fā)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勛貴盤踞京營,非一日之寒。其根深蒂固,彼此聯(lián)姻,同氣連枝,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若…若貿(mào)然施以雷霆,恐…”

“恐生嘩變?勛貴聯(lián)手反撲?還是怕朕這龍椅坐不穩(wěn)?”朱祁鎮(zhèn)嗤笑一聲,打斷了他,目光銳利如電,直刺金英,“朕知道!所以,朕要的不是蠻干,是借力打力!要給他們一個無法反駁、無法抱團、更無法煽動軍心的理由!”他站起身,踱到巨大的蟠龍金柱旁,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柱身,那上面精細繁復的龍鱗紋路仿佛也帶上了冰冷的算計?!翱震A案,就是最好的突破口!膿瘡爛透了,就得連皮帶肉一起剜掉,讓天下人都聞聞,這些頂著‘功臣之后’光環(huán)的蛀蟲,內里究竟爛成了什么樣子!”

機會,如同冬夜里的星火,在壓抑中悄然閃現(xiàn)。

兵部右侍郎于謙,這位以“要留清白在人間”為信條的新貴,甫一上任,便如一塊棱角分明的頑石,被皇帝精準地投入了神機營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他奉旨清點火器、督促操練,帶著一股近乎執(zhí)拗的剛直。新任的神機營提督內臣陳瑾,是皇帝從內書堂新拔擢的年輕太監(jiān),眼神里還殘留著對皇權的敬畏,倒是極力配合。然而,以神機營坐營官、成國公朱勇次子朱儀為首的勛貴軍官們,卻如銅墻鐵壁。

點卯?花名冊字跡模糊,推說年久蟲蛀。查驗軍械?庫房重地,鑰匙一時“尋不見”。操演?士卒懶散,動作變形,推脫天寒地凍。朱儀那張繼承自其父的方正面孔上,掛著世家子特有的矜持與不耐,言語間滴水不漏,卻處處透著敷衍與輕視。

“于侍郎,京營規(guī)制自有祖制章程,非一日之功。您初來乍到,何必操之過急?將士們也要休養(yǎng)生息?!敝靸x撫摸著腰間玉帶,語氣溫和,卻像裹著棉花的軟釘子。

于謙面沉如水,只回了一句:“軍國重器,廢弛至此,何談休養(yǎng)?”他堅持要看火藥試射。

校場之上,朔風卷著殘雪。幾門號稱堪用的“虎蹲炮”被推了出來,炮身銹跡斑駁。朱儀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士卒們填藥的動作帶著明顯的生疏與恐懼。于謙親自上前查驗火藥,指尖捻起一撮,灰黑中夾雜著明顯的黃褐色沙粒。他心猛地一沉。

“點火!”命令下達。

引線嘶嘶燃起。短暫的死寂后,不是炮彈呼嘯的轟鳴,而是幾聲沉悶如病牛垂死的炸響——“轟!嘭!”刺鼻的硝煙裹挾著金屬碎片和木屑猛烈迸射!離得近的幾名士卒慘叫著撲倒在地,血花在雪地上洇開刺目的紅。一門炮管直接扭曲撕裂,殘骸冒著青煙。

“混賬!”于謙目眥欲裂,須發(fā)戟張,沖到那堆尚在冒煙的殘骸前,抓起一把炸散的藥渣,里面混雜的沙土清晰可見!他猛地轉身,目光如刀,直刺臉色微變的朱儀:“朱坐營!這就是你神機營的‘堪用之器’?這就是你讓將士們‘休養(yǎng)生息’的后果?!”

朱儀強自鎮(zhèn)定:“于侍郎息怒!火器本就兇險,年久失修,偶有炸膛,亦是常事…”

“常事?”于謙厲聲打斷,聲音因憤怒而顫抖,他高高舉起那把摻了沙土的火藥,“看看這是什么?以沙土充火藥!這是謀財害命!是叛國!爾等勛貴,世受國恩,就是如此報效君父的嗎?!”他猛地將那把臟污的火藥狠狠摔在朱儀腳前,塵土飛揚。

積壓的怒火再也無法遏制?;氐奖恐捣?,于謙不顧同僚“從長計議”、“莫要樹敵”的勸阻,飽蘸濃墨,奮筆疾書。筆鋒如刀,力透紙背,字字句句皆是血淚控訴:

“…神機營空額幾近三成,十兵九缺!軍械朽壞,火銃火炮多成廢鐵,火藥摻雜沙土以次充好!坐營官朱儀等勛貴子弟,陽奉陰違,阻撓查核,克剝糧餉,視軍法如無物!長此以往,京營何存?京師何安?陛下!此非疥癬之疾,實乃心腹大患!伏乞天威震怒,徹查京營積弊,廓清妖氛,重振國威!…”

這道言辭激烈、證據(jù)鑿鑿的奏疏,如同在滾沸的油鍋里潑進一瓢冷水。

“轟——!”

奉天殿上,瞬間炸開了鍋!

“狂妄!無恥之尤!”成國公朱勇第一個跳了出來,老臉漲得如同豬肝,指著于謙的手指都在哆嗦,“黃口小兒!安敢如此污蔑功臣之后!我成國公府世代忠良,披肝瀝膽,豈容你信口雌黃!”他胸前的麒麟補子隨著劇烈的喘息起伏,仿佛要掙脫出來噬人。

“于謙!你這是擾亂軍心,居心叵測!”定國公徐顯忠緊隨其后,聲音尖利,“京營乃國之柱石,豈是你這小小侍郎可以妄加置喙的?我看你是受了小人蠱惑,欲圖不軌!”

永康侯徐安、武安侯鄭宏等勛貴重臣紛紛出列,唾沫橫飛,聯(lián)聲斥罵。一時間,朝堂之上群情洶洶,矛頭盡指于謙。勛貴們幾十年來在朝堂上形成的龐大威壓,如同厚重的烏云,沉甸甸地壓向孤身立于殿中的于謙。不少文官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或沉默,或眼中流露出幸災樂禍的微光。

朱祁鎮(zhèn)(林珩)端坐于九龍金漆寶座之上,十二旒白玉珠冕微微垂落,遮住了他眼中翻涌的冰冷寒潮。他靜靜地看著階下這場由他親手點燃的鬧劇。勛貴們氣急敗壞的咆哮,文官們閃爍的眼神,于謙那雖孤直卻挺立如松的背影……一切都如精密齒輪般咬合,分毫不差地運行在他預設的軌道上。于謙這塊頑石,撞出的火星,果然足夠熾烈。

“夠了!”當朱勇幾乎要沖上前揪打于謙時,朱祁鎮(zhèn)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瞬間砸散了所有的喧囂。整個奉天殿陡然陷入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他緩緩站起身。少年天子的身量尚未完全長開,但那身明黃色的十二章袞服,卻賦予他無上的威嚴。冕旒珠玉輕搖,他冰冷的目光掃過下方一張張或驚惶、或憤怒、或麻木的臉,最終定格在朱勇那張因激動而扭曲的老臉上。

“于卿所奏,關乎京營根本,關乎社稷安危!”朱祁鎮(zhèn)的聲音帶著一種與其年齡極不相符的沉痛,敲打在每個人心頭,“勛貴之家,世受國恩,與國同休!本當為國分憂,為將士表率!豈能聞過則怒,動輒以‘功臣之后’自居,堵塞言路?”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字字誅心:“京營,乃國之重器,太祖太宗賴以定鼎天下的利刃!非爾等一家一姓之私產(chǎn)!空額虛餉,軍械失修,士卒饑寒,火藥摻沙!此等積弊,罄竹難書!難道視而不見,就能自欺欺人,粉飾太平了嗎?!”

他猛地一甩袍袖,巨大的龍紋在光影中劃出一道凌厲的金芒,目光如電,直刺勛貴集團的心臟:“朕登基以來,天象示警,奸佞伏誅!內廷已肅,朝綱已振!難道這京營積弊,就動不得了嗎?!朕偏要看看,這膿瘡之下,到底爛到了何種地步!看看這大明的柱石,究竟被蛀空了幾成!”

“傳朕旨意!”朱祁鎮(zhèn)的聲音陡然轉為金鐵交鳴般的決絕,響徹殿宇,在梁柱間嗡嗡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著司禮監(jiān)文書房掌印太監(jiān)王誠、都察院左都御史陳鎰、兵部尚書鄺埜,并內務院總管金英,即刻組成‘京營清核專案司’!持朕金牌令箭,總攬清核事!”

“即日起,封存三大營所有兵員名冊、歷年糧餉發(fā)放記錄、軍械庫賬簿!片紙不得遺漏!”

“騰驤左衛(wèi)指揮使劉永誠!”皇帝的目光投向武官班列中一位身形精悍、面容冷峻的中年將領。

“臣在!”劉永誠跨步出列,甲葉鏗鏘,聲若洪鐘。

“著你即刻點齊騰驤四衛(wèi)精兵,分赴五軍、三千、神機三大營駐地!給朕——封營!”最后兩個字,朱祁鎮(zhèn)咬得極重,如同砸下的鐵印,“各營營門落鎖,許進不許出!無專案司手令,擅闖營門者,無論品階勛爵,視同謀逆,格殺勿論!”

“專案司所屬,由騰驤衛(wèi)護衛(wèi),進駐各營!一營一營、一哨一哨、一名一名地給朕清點!核查!凡有虛額空餉、貪墨克扣、倒賣軍資、以次充好者…”朱祁鎮(zhèn)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勛貴們瞬間慘白的臉,一字一頓,清晰地宣告了他們的末日,“無論涉及何人,位有多高,爵有多顯,一律鎖拿下獄!家產(chǎn)查抄!朕,要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此令不解!”

“轟隆——!”

這道旨意,已不是驚雷,而是直接在勛貴集團頭頂炸開的滅頂霹靂!

封鎖營門!許進不許出!格殺勿論!封存賬簿!由司禮監(jiān)(皇帝家奴)、都察院(文官清流)、兵部(部分實權文官)和內務院(皇帝私人爪牙)聯(lián)合辦案!這等于徹底繞開了勛貴們盤踞的老巢——五軍都督府!剝奪了他們一切遮掩、串供、毀滅證據(jù)甚至煽動作亂的可能!皇帝這是要掀桌子!要把他們連根拔起!

成國公朱勇如遭雷擊,身體劇烈一晃,眼前發(fā)黑,全靠身后家將死命攙扶才未癱倒。他臉上血色盡褪,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定國公徐顯忠、永康侯徐安等人更是面無人色,眼中充滿了末日降臨般的巨大恐懼和難以置信的驚駭。他們終于明白,這位少年天子,在鏟除王振之后,磨礪的屠刀,下一個目標竟是他們這些開國元勛的后裔!而且手段如此酷烈,不留半分轉圜余地!快!狠!準!一擊便要致命!

“陛下!陛下開恩!陛下三思啊!”朱勇猛地掙脫家將,踉蹌著撲倒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額頭重重叩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涕淚橫流,聲音嘶啞絕望,“京營將士…久沐皇恩,忠心…耿耿!如此大動干戈,嚴查不休…風聲鶴唳…恐寒了將士之心,動搖…動搖國本啊陛下!老臣…老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他伏在地上,老邁的身軀因恐懼和絕望而劇烈顫抖,麒麟補服沾滿了塵土,昔日國公的威儀蕩然無存。

“動搖國本?”朱祁鎮(zhèn)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腳下匍匐哀嚎的老國公,嘴角那抹譏誚的弧度如同冰封的刀鋒,寒氣四溢。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大殿,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砸進所有勛貴的心坎里:

“成國公,朕問你!”

“宣府、大同,邊墻之外,瓦剌鐵騎虎視眈眈!邊軍將士在冰天雪地之中,衣不蔽體,以草裹足,凍斃枕藉時,你可曾想過‘動搖國本’?”

“京營空額過半,數(shù)十萬兩餉銀落入爾等私囊,軍械朽爛,庫房空置,神機營火藥摻沙,操練如同兒戲,京師門戶形同虛設時,你可曾想過‘動搖國本’?”

“爾等勛貴子弟,鮮衣怒馬,揮霍無度,食民脂民膏,吸將士骨髓,視國法軍紀如敝履時,又可曾想過‘動搖國本’?!”

朱祁鎮(zhèn)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亢,一句比一句凌厲,最后化為雷霆之怒,轟然炸響:“如今!朕要清核京營,廓清積弊,強我國防,重鑄利刃!你倒跟朕說起‘動搖國本’來了?!何其荒謬!何其無恥!”

他猛地一拍御案,巨大的聲響震得殿中眾人心膽俱裂!

“朕看!真正在動搖國本、掘我大明根基的,正是爾等這些盤踞京營、吸食國髓、敗壞武備的碩鼠蛀蟲!”他戟指殿下,目光如電,掃過所有勛貴,“朕意已決!天日昭昭,國法森森!勿復多言!退朝!”

“退——朝——!”司禮監(jiān)大太監(jiān)王誠尖利悠長的唱喏聲響起,如同最后的喪鐘。

金口玉言,已成鐵律?;实鄣恼鹋c決絕,如同無形的寒潮,瞬間席卷了整個京城。

旨意以最快的速度,化作一道道催命的符箓,飛向各處。

騰驤左衛(wèi)指揮使劉永誠,這位以治軍嚴酷聞名的悍將,眼中閃爍著興奮而冷酷的光芒?;实鄣慕鹋屏罴谑?,如同握住了尚方寶劍。他雷厲風行,點齊本部最為精銳的騎兵。馬蹄裹布,鑾鈴摘除,上千名沉默如鐵的甲士,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如同數(shù)股黑色的鐵流,悄無聲息卻又迅疾無比地分撲向京郊三大營駐地——五軍營的大校場、三千營的精騎駐地、神機營的火器營盤!

“奉旨辦差!封營!擅動者死!”劉永誠冰冷的聲音在五軍營轅門外炸響,壓過了清晨的喧囂和營內隱約的操練號子。

“轟隆?。 背林氐霓@門被粗暴地合攏,巨大的鐵鎖落下。拒馬鹿砦瞬間布設完畢,閃著寒光的槍戟層層疊疊,指向營內。騰驤衛(wèi)的士兵眼神銳利如鷹隼,手按刀柄,殺氣騰騰。營門內,剛剛集結起來的營兵們面面相覷,驚疑不定。負責守營門的勛貴子弟軍官試圖上前喝問,被劉永誠的親兵一腳踹翻,刀背狠狠砸在背上,當場昏死過去。

“再有聒噪者,斬!”劉永誠的聲音如同刮骨的寒風。

幾乎同一時間,三千營、神機營的轅門也被轟然關閉、鎖死!騰驤衛(wèi)的士兵如同銅墻鐵壁,隔絕了內外。勛貴軍官們試圖派人出營報信、串聯(lián),迎接他們的只有冰冷的刀鋒和弩箭。整個京營,瞬間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密不透風的囚籠!

緊隨其后,文書房掌印太監(jiān)王誠帶著一隊精干的內侍,都察院左都御史陳鎰領著數(shù)名鐵面御史,兵部尚書鄺埜派出的兵部老吏,以及內務院總管金英親自率領的一群眼神精明、手指翻飛如打算盤珠的賬房先生,在騰驤衛(wèi)重甲士兵的嚴密護衛(wèi)下,殺氣騰騰地開進了三大營。

“封存所有文書賬簿!即刻執(zhí)行!”王誠尖細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士兵們如狼似虎地沖入各營簽押房、庫檔房,將所有帶字的紙張、冊簿,無論新舊,一律貼上封條,裝箱抬走。勛貴們安插的親信主簿、書吏試圖拖延、藏匿,甚至暗中撕毀,立刻被如狼似虎的兵士揪出,當場鎖拿,哀嚎求饒之聲不絕于耳。

“點卯!按花名冊,一哨一哨,一名一名地給咱家點!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敢有頂替、虛報者,同罪!”陳鎰的聲音如同驚堂木,在空曠的校場上回蕩。巨大的點兵場被騰驤衛(wèi)士兵分割成一個個區(qū)域?;麅员粩傞_,御史、書吏、賬房先生們各司其職,聲音冰冷地唱名:

“王大有!”

“到…到!”一個面黃肌瘦的老兵顫巍巍舉手。

“李二狗!”

“……”無人應答。

“記!空額!”

“趙鐵柱!”

“到!”一個身材壯碩、穿著明顯不合身號衣的漢子甕聲應道。

御史銳利的目光掃過他粗糙的手和臉上新添的鞭痕:“你不是趙鐵柱!你是誰?趙鐵柱人呢?說!”旁邊的兵士立刻上前一步,刀鋒半出鞘。漢子腿一軟:“小…小的叫張阿牛…是…是朱把總讓小的頂替的…趙鐵柱…半年前就…就病死了…餉銀一直…一直朱把總領了…”記錄的書吏筆走龍蛇,冰冷的墨跡記錄下又一條罪證。

神機營庫房區(qū),大門洞開。金英親自帶人查驗。賬簿上記載的“精良鳥銃五百桿”,實際庫房里只有不到一百桿布滿銹跡、機件破損的舊貨,其余的位置堆著朽木和破磚頭!“上等火藥三千斤”?打開密封的陶罐,抓一把,指間流下的黑灰色粉末里,刺眼的黃沙清晰可辨!金英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好…好一個‘上等火藥’!給咱家查!經(jīng)手的是誰?采買的是誰?一層層,給咱家扒到底!一個都別想跑!”

勛貴們徹底慌了神。成國公府內,朱勇砸碎了最心愛的前朝青瓷花瓶,咆哮聲震動屋瓦:“反了!反了天了!他這是要逼死我們!”他連夜派出心腹家將,試圖從預留的隱秘小門潛入各營串供、銷毀關鍵罪證,甚至煽動底層士卒鬧事,制造“兵變”假象,逼迫皇帝讓步。

然而,一切掙扎都是徒勞。夜梟衛(wèi)如同最敏銳的獵犬,早已潛伏在暗處。朱府家將剛靠近五軍營后墻的狗洞,就被幾雙黑暗中伸出的手死死捂住嘴拖走。試圖在營中散布“皇帝要裁撤京營,大家都沒飯吃”謠言的勛貴親信,立刻被“恰好”路過的、早就對克扣軍餉恨之入骨的底層軍官帶人拿下,扭送專案司。幾個被煽動起怨氣、蠢蠢欲動的營兵,剛聚攏起來,就被一隊隊披堅執(zhí)銳、殺氣森然的騰驤衛(wèi)士兵無聲地圍住,冰冷的眼神和雪亮的刀鋒瞬間澆滅了所有火苗。

更致命的是,皇帝旨意中那句“清出空餉,多余錢糧將優(yōu)先補發(fā)士卒欠餉”如同野火燎原,迅速在底層士卒中傳開。這些常年被克扣、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軍漢們,眼中積壓多年的麻木和絕望,第一次被一種名為“希望”的微弱火苗點燃。他們沉默地看著那些昔日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勛貴軍官們被鎖拿帶走,眼神深處,是壓抑已久的快意和冷漠。

鐵幕落下,天羅地網(wǎng)。任何反抗,都成了加速自身滅亡的愚蠢之舉。

清核的進程,在恐懼、混亂和底層暗涌的期待中,如同巨大的磨盤,冷酷而高效地向前推進。時間一天天過去,專案司駐地燈火徹夜不熄,算盤珠子的噼啪聲和書吏謄抄的沙沙聲從未間斷。一箱箱封存的賬簿被搬入,一沓沓核查的記錄被堆疊。

當專案司聯(lián)署、加蓋了司禮監(jiān)、都察院、兵部、內務院四方大印的最終奏報,連同夜梟衛(wèi)補充的如山鐵證,被王誠、陳鎰、鄺埜、金英四人神色凝重地捧到乾清宮御案上時,已是半個月后。

朱祁鎮(zhèn)(林珩)揮退了所有侍從,獨自一人坐在巨大的御案后。他緩緩翻開那份沉甸甸的奏本。墨跡如血,字字驚心:

五軍營:

上報兵額: 十五萬。

實核兵員: 八萬七千六百三十四名。

空額: 六萬二千三百六十六名!空額率逾四成!

歷年侵吞空餉(僅初步核算): 折銀一百五十二萬七千余兩!糧秣無算!

軍械狀況: 刀槍劍戟、弓弩盾牌,賬面應有盡有。實查:庫中軍械朽壞不堪用者十之七八!多處倉庫以朽木、碎石充數(shù)!戰(zhàn)甲銹蝕粘連,箭矢翎毛脫落、箭桿蟲蛀!

三千營:

上報兵額: “精騎”三萬。

實核兵員(含馬夫、輔兵): 一萬八千九百零五名。其中堪戰(zhàn)之騎不足八千!

空額: 一萬一千零九十五名!

空餉及克扣: 折銀六十八萬余兩。戰(zhàn)馬缺額嚴重,現(xiàn)存馬匹多老弱病殘,膘情極差!

訓練: 馬術、騎射操練記錄虛報嚴重,實際一年操演不足十次,形同虛設!

神機營:

上報兵額: 兩萬五千。

實核兵員: 一萬七千四百二十一名。

空額: 七千五百七十九名!空額率近三成!

軍械之弊,尤駭人聽聞:

鳥銃:賬簿載“堪用新式鳥銃一千二百桿”。實存:僅四百余桿,多為老舊不堪用者。多處槍管銹蝕、閉氣不嚴,有炸膛之險!

虎蹲炮、弗朗機等火炮:賬簿載“各型火炮三百門”。實存:不足百門,且大半銹跡斑斑,機件缺損!試射炸膛事故頻發(fā)!

火藥: 賬簿載“上等火藥十萬斤”。庫房所存火藥,抽樣查驗,近半摻雜沙土、木屑!威力銳減,極易受潮板結,甚至引發(fā)自燃、炸膛!此乃動搖神機營根本之重罪!

貪墨: 火藥、鉛子、火繩等耗材采買,虛報價格、以次充好、倒賣軍資成風,涉及銀兩巨大!

涉案勛貴及主要軍官(部分):

成國公朱勇:為五軍營實際掌控者。其子朱儀(神機營坐營官)、侄朱冕(五軍營某部參將)等子侄親信十余人,把持要職,層層盤剝,僅朱勇一系年侵吞空餉即逾白銀五萬兩!證據(jù)確鑿。

定國公徐顯忠:三千營重要勢力。其弟徐顯宗(三千營坐營官)等,虛報馬匹、克扣馬料銀、倒賣軍馬,罪證如山。

永康侯徐安:五軍營將領。倒賣軍械、虛報損耗,數(shù)額巨大。

武安侯鄭宏、泰寧侯陳贏、鎮(zhèn)遠侯顧興祖… 等多家勛貴子弟,皆深度卷入,或吃空餉,或克扣軍糧,或倒賣軍資,鐵證累累。

結論: 京營三大營,空額總計近八萬!歷年侵吞空餉及貪墨所得,折銀逾三百萬兩之巨!軍械朽壞、火藥摻假,幾近癱瘓!勛貴集團上下其手,沆瀣一氣,蛀空國本,罪無可赦!

朱祁鎮(zhèn)一頁一頁地翻看,臉色平靜得可怕,只有眼底深處那團冰冷的火焰在無聲地燃燒、跳躍。沒有意外,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果然如此”的確認感,以及隨之而來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怒火。這些數(shù)字,不僅僅意味著銀錢,更意味著一旦外敵叩關,這號稱數(shù)十萬的大明京營,將是一觸即潰的紙壁草墻!意味著無數(shù)將士將因這些蛀蟲的貪婪而白白送命!

他合上奏本,抬起頭。乾清宮大殿內,早已跪滿了文武百官??諝饽氐萌缤嗔算U,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窒息感。勛貴們跪在前排,許多人官袍下的身體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汗水浸透了里衣,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金磚,不敢抬起。他們知道,末日審判,就在今日。文官們同樣面無人色,被這駭人聽聞的貪腐黑洞驚得魂飛魄散,更對御座上那位少年天子此刻散發(fā)出的、如同實質般的凜冽殺意,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朱祁鎮(zhèn)(林珩)的目光,如同萬載玄冰磨成的審判之劍,緩緩掃過階下那片匍匐的身影,最終,牢牢鎖定在最前方那個微微抖動的、繡著麒麟的脊背上。

“成國公,朱勇?!?/p>

冰冷的聲音,不高,卻如同九幽寒風,瞬間凍結了整個大殿。

朱勇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徹底癱軟在地,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嗚咽。那身象征著一品國公無上榮耀的蟒袍玉帶,此刻成了最沉重的枷鎖。

“爾世受國恩,位極人臣!不思報效,反以京營為私庫,侵吞空餉,克扣軍糧,縱容子弟,敗壞軍械,尤以火藥摻沙,動搖神機營根本!”朱祁鎮(zhèn)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朱勇和所有勛貴的心上,“致使京營武備廢弛,形同虛設!罪證確鑿,罄竹難書!天理昭昭,國法難容!”

“著即:削去朱勇成國公爵位,貶為庶民!其子朱儀、侄朱冕等涉案勛貴子弟,即刻奪職,鎖拿下獄,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嚴審!成國公府,家產(chǎn)悉數(shù)抄沒,一應田宅店鋪、金銀細軟,充入太倉庫,以補虧空!”

“定國公,徐顯忠!”皇帝的利劍指向下一個目標。

徐顯忠渾身劇顫,幾乎癱倒。

“縱容子弟,貪墨軍餉,御下不嚴,三千營馬政敗壞,爾難辭其咎!削去爵位三等,降為定遠伯!罰俸三年!閉門思過!無詔不得出府門半步!”

“永康侯,徐安!”

“削去侯爵,貶為指揮僉事(正四品武官)!留營察看,戴罪立功!若再有不法,數(shù)罪并罰!”

“武安侯鄭宏,削爵,貶為指揮同知!”

“泰寧侯陳贏,削爵,貶為千戶!”

“鎮(zhèn)遠侯顧興祖,削爵,流放云南煙瘴之地!”

……

一連串冰冷無情、剝奪榮耀與權力的旨意,如同疾風驟雨,從御座上宣下。每一次點名,每一次削爵降職的宣判,都伴隨著勛貴隊列中一聲無法抑制的絕望悲鳴或壓抑的哭泣。昔日煊赫無比的府邸門楣,在皇帝的金口玉言下轟然倒塌。權力、財富、尊榮,瞬間化為泡影。

當最后一道旨意宣讀完畢,大殿內死寂一片,唯有勛貴們壓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聲。整整十二家顯赫的勛貴門庭,在一個時辰內,或被徹底抹去爵位、抄家流放,或被貶為低階武官、顏面掃地!成國公府,這座自永樂年間便矗立在京師、象征著無上榮耀與權勢的龐然大物,此刻已名存實亡。朱勇被兩名如狼似虎的大漢將軍粗暴地剝去那身象征國公的蟒袍玉帶,只余白色中衣,如同一條被抽筋剝皮的老狗,涕淚橫流,哀嚎著被拖出奉天殿那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門檻。那絕望的哭嚎聲,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久久不散,成為勛貴集團徹底崩潰的最后挽歌。

這是一場赤裸裸的、血腥的物理清除!少年天子用最直接、最暴烈的方式,宣告了勛貴集團把持京營時代的終結!京營上空籠罩了數(shù)十年的、由貪婪與腐朽編織成的厚重陰霾,被一道名為“皇權”的、裹挾著雷霆與鐵血的閃電,狠狠劈開!陽光似乎終于要穿透云層,照射在這片被蛀蝕已久的土地上。

然而,陽光之下,那被雷霆劈開的巨大裂痕深處,露出的不僅是新生,還有被強行撕裂的舊日肌體所滲出的、更為粘稠和復雜的黑暗。勛貴雖倒,其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其數(shù)十年編織的利益網(wǎng)絡,豈能輕易消散?邊關的烽煙,朝堂的暗流,在削爵風暴的余波中,正悄然匯聚。

皇權重鑄的代價,才剛剛開始。朱祁鎮(zhèn)(林珩)獨立于乾清宮高高的丹陛之上,目光越過跪伏的群臣,投向殿外鉛灰色的天空,那深邃的眼底,映著劈開陰霾的閃電,也沉淀著風暴將至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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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7-29 20:0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