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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紫禁城,空氣里已摻了絲涼意,但乾清宮西暖閣卻因帝王灼灼的目光而顯得燥熱。朱祁鎮(zhèn)——或者說,靈魂深處那個名為林珩的意志——站在一幅重新繪制、墨跡猶帶濕氣的《坤輿萬國全圖》前。這幅圖比舊版更加遼闊,蜿蜒如巨蛇的海岸線被細致勾勒,從北方的苦寒之地一直延伸到煙瘴彌漫的南洋,一個個代表港口的墨點星羅棋布,仿佛帝國向蔚藍深處伸出的觸角。

他的指尖,重重地點在東南沿海那片犬牙交錯的區(qū)域。倭寇,這兩個字如同淬毒的芒刺,扎在帝國富庶的肌體上,年復一年地放血。耳邊仿佛還能聽到沿海州縣告急文書里描述的慘狀:黑煙沖天,村莊化為焦土,婦孺的哭嚎被海風撕碎,滿載絲綢瓷器的商船在近海被劫掠一空,船主懸尸桅桿,血水染紅了碧波。

“疥癬之疾?”朱祁鎮(zhèn)的聲音不高,卻像鐵錘砸在冰面,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冷硬,“疥癬足以潰爛肌膚,耗盡精血!更如鐵鏈,鎖住了我大明伸向四海的手腳!”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兩道實質(zhì)的探照燈,掃過肅立一旁的三人:兵部左侍郎于謙,面容清癯,眉頭習慣性地微蹙,眼神沉靜如深潭;新任工部尚書周忱,面皮微黑,是實干家特有的風霜之色,雙手指節(jié)粗大;內(nèi)務院總管金英,低眉順眼,但微微前傾的身軀顯露出絕對的恭謹與機敏。

“欲興海權,必先強水師!強水師之基,在于何物?”朱祁鎮(zhèn)自問自答,斬釘截鐵,“艦堅!炮利!”他猛地一揮袍袖,袖口帶起的風拂過地圖上那片象征無垠海洋的靛藍,“未來的‘永恒大明’,絕不能困守于這片黃土地!財富在海上,命脈在海上,萬國來朝的威儀,亦在海上!倭寇,就是第一塊必須碾碎的絆腳石!而碾碎他們的鐵錘,便是朕要的新式戰(zhàn)船與雷霆火器!”

新任工部尚書周忱喉頭滾動了一下,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高瞻遠矚,臣等欽服。然則,打造戰(zhàn)船,耗費實乃金山銀海。尤以龍骨、桅桿所需之巨木,非百年以上良材不可用。自永樂朝寶船停造,匠戶星散,技藝傳承斷絕近三十載,縱有圖紙,恐……”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未盡之意沉甸甸地壓在暖閣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更何況是建造一艘能劈波斬浪、承載帝國雄心的巨艦。

“巨木之困,可解!”朱祁鎮(zhèn)斷然截住他的話頭,眼神投向金英。金英立刻趨前半步,聲音清晰平穩(wěn):“回稟陛下,內(nèi)務院奉旨,已通過海商渠道,于南洋蘇門答臘、占城、暹羅等地,秘密購得大片原始山林,皆為參天巨木?,F(xiàn)正雇傭當?shù)赝寥?,依陛下所示‘輪伐輪種’之法砍伐。首批巨木百根,已由我水師福船護航,不日即可運抵泉州船廠。”金英從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清單,恭敬地呈上。朱祁鎮(zhèn)看也不看,只微微頷首。南洋的巨木資源,是他布局海洋時早已埋下的伏筆。

“其二,”朱祁鎮(zhèn)目光炯炯,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朕不要鄭和下西洋時那般遮天蔽日的無敵寶船!彼等巨舶,耗費國帑如流水,調(diào)轉不靈,于近海逐倭、爭鋒海權,猶如巨象搏鼠,徒具其表!朕要的,是能稱雄東亞海域的‘主力戰(zhàn)艦’!是能在風浪里穿梭如魚、在炮火中堅如磐石的利器!在現(xiàn)有福船的基礎上,取其精華,革其弊端,脫胎換骨!”

他再次示意金英。這一次,金英展開的并非薄紙,而是由兩名小太監(jiān)小心翼翼抬進來的一卷厚重圖紙。圖紙在御案上鋪開,發(fā)出一聲沉實的摩擦聲。線條精準,結構繁復,赫然是一艘前所未見的福船設計圖!它保留了福船標志性的尖底(V形船底利于破浪)、高聳的尾樓(便于瞭望指揮)和硬質(zhì)帆裝(堅固耐用),但在關鍵部位進行了大刀闊斧的革新。

朱祁鎮(zhèn)的手指帶著一種掌控未來的力量,點向船體內(nèi)部縱剖結構:“其一,全面推廣‘水密隔艙’!將此技術定為造船鐵律!”他的手指沿著圖紙上一條條橫向的隔板劃過,“船體內(nèi)部,以此等堅固隔板,分隔為多個獨立艙室!各艙之間,縫隙以桐油、麻筋、石灰混合之膠泥嚴密封堵,務求滴水不漏!一處艙室被擊破進水,如同手指被割傷,血流一處,而全身無恙!此乃戰(zhàn)艦于血火怒濤中保命之本!存亡之道!”他想起后世那些因一處漏水便沉入冰冷深淵的鐵甲巨艦,語氣不容置疑。這水密隔艙的技術,本是中華造船匠的古老智慧,他要將其發(fā)揚光大,鑄就海上不沉的堡壘。

指尖移動,落在船尾那巨大的舵葉結構上?!捌涠镄挛捕?!舊式舵軸易磨損,操控滯澀,尤其逆風搶戧之時,往往力不從心!”圖紙上,新的尾舵結構明顯不同,巨大的舵葉通過一組精密的銅制軸承與船舵連接,軸承外有堅固的防護罩。“采用精煉熟鐵為軸心,以青銅鑄造軸承滾珠,輔以鯨脂潤滑!朕要這舵,如臂使指,在驚濤駭浪中亦能精準轉向!逆風,不再是天塹!”這需要冶金和機械精度的支撐,正是格物院這些年的積累所在。

“其三!”朱祁鎮(zhèn)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般的鏗鏘,手指重重戳向船體兩側,“加裝火炮甲板!此乃決勝之要!”圖紙上,原本福船側舷光潔的船板被打破,清晰地描繪出兩層略微內(nèi)傾的結構,每一層都開鑿出整齊的方形炮窗?!半抟诵椭髁Ω4?,兩舷共配備重型火炮——二十四門!”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于謙和周忱驟然收縮的瞳孔,“首尾亦可加裝數(shù)門輕型火炮,以應突發(fā)之敵!二十四門重炮齊射,朕要它一舷之火,便足以將倭寇的舢板小早,轟成齏粉,送入龍宮!”

“二十四門炮?!”饒是于謙心志堅韌,此刻也忍不住低呼出聲。這數(shù)字遠超當前大明水師任何一艘戰(zhàn)船!即便是當年鄭和船隊中的大型戰(zhàn)座船,其火力配置也遠不及此。這已非剿倭之器,而是足以改變海域力量平衡的國之重器!周忱更是倒吸一口涼氣,作為工部掌舵人,他腦中瞬間閃過的是鑄造這二十四門巨炮所需的銅鐵如山、火藥如海,以及船體結構承受如此巨大后坐力所需的重重加固。

“陛下,火炮從何而來?”于謙壓下心頭的震撼,問出了最核心的問題,目光銳利如刀,“我朝現(xiàn)有之紅夷大炮(仿制西方的早期重型前裝炮),威力雖巨,然其笨重異常,非千料以上大船難以承載,且裝填緩慢,于顛簸海戰(zhàn)之中,效用恐大打折扣。神機營新列裝之佛郎機炮(子母銃結構,射速較快),射速尚可,然其炮身短小,彈丸輕,射程威力用于海戰(zhàn),摧毀敵船堅木,恐……力有未逮?!彼珳实攸c出了當前大明火器庫中艦炮的尷尬:威力與機動性,難以兼得。

“問得好!”朱祁鎮(zhèn)眼中精光爆射,嘴角勾起一絲掌控棋局的銳利弧度,“火炮,朕已有目標!金英,宣!”

暖閣沉重的朱漆殿門被無聲地推開。在通事(翻譯)的引導下,兩個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的光影里。他們的出現(xiàn),瞬間讓這間充滿東方帝王威儀的空間染上了一層異域色彩。為首者佩雷斯,身材中等,穿著緊身收腰的深色呢絨外套,領口和袖口露出繁復的白色蕾絲,金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碧藍的眼珠深處藏著商人的精明與使臣的謹慎。他身后的副手略年輕些,同樣金發(fā)碧眼,穿著類似但稍顯簡樸的服飾,好奇又略帶緊張地打量著這傳說中的東方宮廷。

兩人在距離御案數(shù)步外停下,右手撫胸,向著龍椅上的帝王深深鞠躬,動作標準而恭敬。“尊敬的大明皇帝陛下,”佩雷斯抬起頭,用生硬卻努力清晰的漢話說道,聲音在空曠的暖閣里顯得有些突兀,“葡萄牙王國,遠航萬里,心懷至誠,渴望與偉大榮耀的東方大明帝國,建立如黃金般堅固的友誼與……互利互惠的貿(mào)易。”他強調(diào)了最后四個字。

朱祁鎮(zhèn)微微頷首,目光如鷹隼般鎖定佩雷斯,沒有任何客套寒暄,單刀直入,話語如冰冷的投槍:“朕聞貴國縱橫七海之船堅炮利,尤有一種名為‘鷹炮’(Falconet)的速射火炮,裝于船舷,輕便而犀利?其射程、精度、射速,究竟如何?如實道來?!?通事迅速而準確地翻譯著。

佩雷斯眼中瞬間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愕。他萬萬沒想到,這位深居紫禁城的大明皇帝,對西方艦載火炮的了解竟如此具體而微!連“鷹炮”這個型號名稱都準確無誤!他感覺后背似乎有冷汗?jié)B出,在這位年輕帝王的注視下,任何隱瞞都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他不敢有絲毫怠慢,迅速收斂心神,恭敬地回答,語速稍快:“回稟至高無上的陛下,您的睿智如同照亮海洋的燈塔。是的,我國確有‘鷹炮’。此炮以精煉青銅整體鑄造,炮管修長,形如……翱翔之鷹隼,故而得名?!彼ふ抑鴸|方的比喻,“通常發(fā)射三磅至六磅重的實心鐵彈丸。其射速,遠快于貴國所見的紅夷大炮,熟練炮手可在兩分鐘…不,在百息之內(nèi)(約兩分多鐘)完成一次裝填發(fā)射。精度極佳,尤擅于顛簸海面之上,精確打擊敵船水線薄弱之處,或掃射其甲板人員,殺傷甚眾。至于射程……”他略作思考,“有效射程,約在三百步至五百步之間(400-700米)?!?/p>

射速快!精度高!適合艦載!重量相對適中!佩雷斯口中描述的每一個特性,都精準地戳中了朱祁鎮(zhèn)對新式戰(zhàn)艦次級火力核心的需求!這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能快速形成戰(zhàn)斗力、壓制倭寇小船集群的利器?。ㄖ劣谕Ω?、射程更遠的寇菲林(Culverin)長炮,那是下一步主力戰(zhàn)艦的目標。)

“很好。”朱祁鎮(zhèn)臉上依舊波瀾不驚,仿佛只是聽到了一件平常貨物。他微微后靠,手指在御案光滑的紫檀木面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朕,愿以合理的價格,購買貴國‘鷹炮’之全套制造圖紙、工藝說明、以及成品樣品數(shù)門?!?/p>

佩雷斯的心臟猛地一跳,臉上竭力維持著平靜,但眼神深處已燃起熱切。圖紙!這要求觸及了核心!然而,沒等他權衡利弊,朱祁鎮(zhèn)拋出的條件如同接連的重磅砝碼,砸了下來:

“作為交換,朕允諾,”朱祁鎮(zhèn)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金玉墜地,“其一,在泉州、廣州兩地,劃出特定臨海區(qū)域,允許葡萄牙王國商人建立商館,進行合法、受保護的貿(mào)易。其二,”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佩雷斯瞬間屏住的呼吸,“特許葡萄牙王國,擁有大明‘龍井’、‘碧螺春’、‘武夷巖茶’等頂級名茶,在歐羅巴地區(qū)(歐洲)的十年專賣之權!除你國外,任何歐羅巴商船,不得直接從大明或他國轉手獲得此等茶葉于歐羅巴銷售!”

“茶葉專賣權!”佩雷斯身后的副手幾乎失聲叫了出來,被佩雷斯用手肘狠狠一撞才勉強收住,但臉上已因極度的激動和狂喜而漲得通紅。佩雷斯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腔。茶葉!尤其是頂級的東方名茶!在歐洲的上流社會意味著什么?那是比黃金更耀眼、更能彰顯身份的無價之寶!是足以讓任何王室和貴族瘋狂的奢侈品!十年專賣權!這等于將一座流淌著黃金的河流獨家交到了葡萄牙手中!這誘惑,遠遠超出了他們攜帶的禮物清單上所有物品價值的總和!相比之下,那并非最核心的“鷹炮”技術,簡直如同瓦礫之于美玉!

巨大的狂喜沖擊之下,佩雷斯甚至忽略了朱祁鎮(zhèn)話語中對歐洲地理名詞的熟稔。他再無半分猶豫,深深躬身,幾乎要匍匐在地,聲音因激動而帶著明顯的顫抖:“尊貴如太陽般的大明皇帝陛下!葡萄牙王國上下,對您的慷慨與遠見,感佩萬分!榮幸之至!我們?nèi)f分愿意!立刻!馬上就能提供全套圖紙和樣品!并派遣我國最優(yōu)秀的鑄炮工匠,常駐貴國船廠,傾囊相授,協(xié)助貴國工匠掌握此等技藝!愿葡國與大明的友誼,如大西洋的海水般深廣,如東方的絲綢般綿長!”

一場足以撬動未來東亞海權格局的交易,在乾清宮西暖閣的御案前塵埃落定。葡萄牙人懷揣著對茶葉暴利和東方市場準入的無限憧憬離去,留下的是朱祁鎮(zhèn)眼中深不見底的平靜。圖紙和工匠,只是起點。工部尚書周忱立刻領命,調(diào)集工部能工巧匠,會同格物院精通算學、力學的年輕俊彥,組成“鷹炮”仿制攻堅局。同時,以最快速度在泉州、龍江船廠開辟專用火炮鑄造工坊,高爐日夜不息,鐵水奔流,依據(jù)葡人提供的圖紙和實物,開始了一場與時間的賽跑。帝國的戰(zhàn)爭機器,在東南沿海悄然加速運轉。

然而,就在海權的藍圖在朱祁鎮(zhèn)心中和帝國的工坊里徐徐展開之際,一股來自帝國權力核心的陰冷逆風,已悄然在看似平靜的朝堂下匯聚、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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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日后,文華殿的經(jīng)筵日講結束。講官們魚貫退出,留下滿殿書卷的墨香。幾位身著緋袍、清癯矍鑠的老臣卻并未立刻離開,而是圍攏在侍講學士、清流領袖徐有貞身邊。殿內(nèi)空曠,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

“徐公,”一位年逾花甲、須發(fā)皆白的老御史捻著胡須,聲音低沉而憂慮,目光瞥向殿外,仿佛那里正有洪水猛獸在逼近,“陛下銳意海事,本為靖海安民,初衷可嘉。然則……這幾日工部、內(nèi)務院、兵部,乃至市舶司,動作頻頻。泉州、廣州,竟允那金發(fā)碧眼、不知禮義為何物的西夷設立商館!更有甚者,陛下親令工部,征調(diào)大批工匠、物料,集中于船廠、火器坊,日夜喧囂,耗費國帑如泥沙!此等重工重商之舉,長此以往,農(nóng)桑根本置于何地?士子之心又將如何?”他搖頭嘆息,“奇技淫巧,終非治國大道??!”

徐有貞面容清瘦,目光沉靜,他端起手邊微涼的茶盞,輕輕呷了一口,仿佛在品味著某種苦澀?!皬堄匪裕死铣芍\國之心?!彼畔虏璞K,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幾位老臣耳中,“陛下天縱英明,然……少年心性,易為非常之功所惑。海洋渺茫,兇險莫測,豈是立國根基?傾舉國之力于舟船炮銃,猶如舍本逐末。長此以往,恐國庫空虛,民力疲敝,禮樂廢弛啊?!彼捳Z含蓄,但那份不贊同與深深的憂慮,已表露無遺。

“正是此理!”另一位侍郎接口,帶著憤懣,“更遑論那格物院!聚集一干不讀圣賢書、專事機巧之輩,蠱惑圣心!聽聞此次新船、新炮,皆由此輩妖言惑眾而起!若任其坐大,吾輩讀圣賢書、明經(jīng)義、行仁政的士大夫,將置于何地?難道治國平天下,要靠那些擺弄木石鐵塊的匠人嗎?”他口中的“妖言惑眾”和“匠人”,充滿了根深蒂固的輕蔑。

“慎言?!毙煊胸懱Я颂?,制止了同僚過于激烈的言辭,但眼神深處同樣掠過一絲冷意。格物院,這個由皇帝親自扶持、地位超然的機構,以及它背后代表的實用技術路線,正越來越深地觸動著傳統(tǒng)文官集團賴以安身立命的根基——道德文章和治國理念的壟斷解釋權?!氨菹轮模缛辗街?,吾等身為臣子,當以‘諫’為責。明日大朝,當有司奏報東南海防事務,正是吾等以‘農(nóng)本’‘節(jié)用’‘重義輕利’之圣賢大道,規(guī)勸陛下,導其歸于正途之時。言辭懇切,引經(jīng)據(jù)典,以彰吾等拳拳報國之心。”他強調(diào)了“諫”字,也點明了策略——用圣賢之言、祖宗法度、民生疾苦這些大義名分來規(guī)勸,而非直接對抗。

幾位老臣心領神會,紛紛點頭。他們代表的是朝堂上一股龐大而沉默的力量,信奉的是耕讀傳家、重農(nóng)抑商、修德懷遠的傳統(tǒng)治國理念?;实鄣暮Q笮坌暮托抡e措,在他們看來,不僅是靡費國帑,更是一種危險的離經(jīng)叛道,是對他們奉為圭臬的秩序的根本挑戰(zhàn)。一場以“道統(tǒng)”為名、旨在遏制皇帝海上新政的諫諍風暴,正在這文華殿的余暉中醞釀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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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在帝國東南財富的漩渦中心——泉州,一場見不得光的密謀也在腥咸的海風中進行。

“月港”深處,一家不起眼的漁行后院,門戶緊閉。屋內(nèi)光線昏暗,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咸魚和汗液的混合氣味。主位上坐著的并非官員,而是一個穿著上好杭綢直裰、面色精明中帶著幾分狠厲的中年商人,正是掌控泉州近半私港貿(mào)易的“海龍王”陳祖義的心腹掌柜,人稱“笑面鯊”的吳四郎。他對面,坐著一個身材矮壯、皮膚黝黑粗糙如礁石、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漢子,眼神兇悍,腰間鼓鼓囊囊,正是盤踞在浙閩外島一帶、與倭寇有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海鷂子”趙霸。下首陪坐的,還有一個穿著體面但眼神閃爍的瘦高個,是泉州府衙里一位專管海防文書、手眼通天的胥吏頭目,劉師爺。

“吳掌柜,朝廷這回動靜鬧得忒大了!”趙霸灌了一口渾濁的土燒酒,粗聲粗氣地說,刀疤在跳動的油燈光下更顯猙獰,“又是砍南洋巨木,又是招工匠造大船,還他媽的要鑄新炮!泉州衛(wèi)、水寨那幫丘八,操練得跟真事兒似的!這架勢,分明是要把咱們往死路上逼??!”他口中的“咱們”,自然是指那些游走于走私、劫掠灰色地帶的勢力。朝廷水師一旦強大,他們的生存空間將被急劇壓縮。

吳四郎慢條斯理地用一塊絲帕擦著手指,臉上掛著慣常的假笑,眼底卻一片冰冷:“趙當家的稍安勿躁。朝廷想造船鑄炮?嘿,談何容易。那圖紙,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彼D了頓,意味深長地看向劉師爺,“劉爺,您說呢?”

劉師爺干咳一聲,捋了捋稀疏的胡須,聲音帶著胥吏特有的油滑:“吳掌柜明鑒。這船廠、炮坊,里里外外,人可不少。工匠要吃飯,監(jiān)工要油水,守衛(wèi)要酒錢……總有那么些個手頭緊、膽子大、或是家里有難處的?!彼俸俚托陕?,“圖紙畫得再精細,到了工匠手里,尺寸偏差那么一絲一毫,或者關鍵處的榫卯、鉚接順序錯那么一步……這船下了水,誰知道會怎樣?至于炮嘛……嘿嘿,鑄炮的銅鐵配比、泥范(模具)的干濕、澆鑄的火候,學問可大著呢。一個環(huán)節(jié)‘不小心’出了岔子,炸了膛,那可就……”他做了個天女散花的手勢,意思不言而喻。

趙霸眼睛一亮,兇光畢露:“劉爺?shù)囊馑际恰瓘母由辖o它爛掉?”

“誒,”吳四郎擺擺手,依舊笑瞇瞇,“話不能這么說。是‘意外’,是‘匠人手藝不精’,是‘朝廷催逼太急、工期太趕’……懂嗎?”他轉向趙霸,“趙當家的,你的人手靈便,多在沿海那些給船廠運送木料、生鐵、石炭(煤)的通道上‘活動活動’。讓朝廷的船廠,嘗嘗‘斷炊’的滋味。至于那些被征調(diào)來的手藝特別好的大匠……”他眼中寒光一閃,“海上的風浪大,倭寇也兇殘,偶爾失蹤一兩個,也是難免的嘛?!?/p>

“好!這個老子在行!”趙霸一拍大腿,獰笑道,“保管讓那些船廠炮坊,雞飛狗跳!”

“還有一事,”吳四郎的笑容收斂了幾分,壓低聲音,“聽說京里格物院,派了幾個精于算學、格物的年輕后生,帶著陛下欽賜的儀器,正在船廠測繪、計算,是新船新炮的關鍵人物?”他看向劉師爺。

劉師爺點點頭,眼中也閃過一絲忌憚:“是有這么幾個,拿著雞毛當令箭,天天泡在船塢工坊里,指手畫腳,連工部的大人們都讓他們?nèi)?,煩人的很?!?/p>

“京里的大人們,也不喜歡這些整天搗鼓奇技淫巧、蠱惑圣心的格物院之人吧?”吳四郎悠悠地說,話中有話,“若是這幾個‘寶貝疙瘩’在泉州地界上,不小心水土不服,或者……遇到些‘意外’,讓他們的圖紙、算法、測量結果,出點‘小差錯’,甚至人干脆回不去了……京里某些大人物,想必也是樂見其成的?這口鍋嘛,自然有倭寇、海匪或者‘意外’來背?!?/p>

劉師爺心領神會,眼中精光一閃:“吳掌柜思慮周全。這泉州地面,風急浪高,意外……總是少不了的?!彼闹斜P算著如何將消息巧妙地傳遞給京中那些對格物院不滿的清流大佬們,讓他們在“意外”發(fā)生后,在朝堂上推波助瀾,把臟水潑向“辦事不力”的工部和海防將領。

一場由地方豪商勾結胥吏、聯(lián)絡海盜(倭寇),并隱約指向朝中保守勢力的暗網(wǎng),悄然在東南沿海張開。他們的目標,是破壞新式戰(zhàn)艦的建造,延緩火炮的列裝,甚至不惜制造“意外”,除掉格物院派出的技術骨干。陰風,正從四面八方,吹向帝國海權崛起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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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灣,龍江船廠。

海風帶著咸腥和鐵銹的味道呼嘯而過,巨大的船塢如同張開的巨口,貪婪地吞噬著從南洋運回的、散發(fā)著原始森林氣息的巨木。號子聲、斧鑿聲、鋸木聲、鐵錘敲擊鉚釘?shù)亩.斁揄?,混雜著監(jiān)工的吆喝,匯成一股震耳欲聾的聲浪,在船廠上空翻滾沸騰。汗水、木屑、煙塵彌漫在每一寸空氣里。

船塢中央,一艘巨艦的骨架已初具規(guī)模。那巨大的龍骨,由數(shù)根合抱粗的南洋鐵力木(一種硬木)拼接而成,深褐色的木質(zhì)在陽光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靜靜地臥在巨大的船臺支架上,如同沉睡的遠古巨獸的脊梁。沿著龍骨兩側,一根根粗壯的肋骨(船肋)被巨大的鐵制夾具牢牢固定,勾勒出未來戰(zhàn)艦龐大而流暢的輪廓。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桐油氣味,匠人們正用刷子將滾燙的桐油一遍遍涂抹在裸露的木料表面,形成防腐防蛀的保護層。

工部尚書周忱一身便服,臉上沾著木屑和汗?jié)n,正站在船塢高處的指揮臺上,眉頭緊鎖地盯著下方。他身邊站著泉州船廠提舉(主管)馮大川,一個皮膚黝黑、精悍干練的老船工出身官員,以及格物院派來的兩位年輕技術骨干:主攻力學的沈括(借用同名)和精于算學測量的趙士楨(借用同名)。兩人都穿著格物院特有的靛藍色棉布短褂,神情專注,手中拿著圖紙和炭筆,不斷記錄、計算著什么。

“周大人,沈先生,趙先生,”馮大川指著龍骨與首柱(船頭最前端的垂直結構)連接處,那里一群工匠正喊著號子,用巨大的木槌和鐵楔調(diào)整著位置,“首柱角度,按新圖要求,比舊式福船更‘破水’(更尖銳),吃水更深些,以利高速和穩(wěn)定。但南洋運來的這塊鐵力木太硬,榫卯開鑿費時費力,連接處稍有偏差,恐影響船頭強度?!?/p>

沈括扶了扶鼻梁上簡易的玳??蜓坨R(格物院自制),湊近仔細看了看連接處的受力結構圖,又用隨身攜帶的、帶有刻度的銅制卡尺(格物院改良)測量了幾個關鍵點,語速飛快:“馮提舉,偏差在允許范圍內(nèi)。關鍵在于連接榫卯的加固鐵箍,必須用熟鐵,加熱紅煅后趁熱套入,再以冷水淬之,使其收縮緊固!圖紙上標注的尺寸和鍛打工藝,務必嚴格執(zhí)行!此處受力極大,萬不能省工減料!”他的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銳氣和不容置疑的專業(yè)性。

“是!沈先生!”馮大川連忙應道,轉身對下面負責此處的匠頭大聲復述要求。

另一邊,趙士楨則蹲在船塢邊緣,指揮著幾個工匠操作著一架結構復雜的木質(zhì)水平儀和帶有精確刻度的巨大圓規(guī)(象限儀),正在反復測量船體底部的弧度?!爸艽笕苏埧矗壁w士楨指著圖紙上一個標紅的數(shù)據(jù),“新船底部的弧度(曲率)要求比舊船更大,以求高速航行時減少興波阻力。但測量顯示,第三、第四號肋骨的實際曲度,比設計小了約半分(約1.5毫米)。需立刻調(diào)整支撐木架,重新校準!”他語氣堅決。

周忱看著眼前熱火朝天卻又處處充滿技術挑戰(zhàn)的場面,聽著兩位年輕技術官員條理清晰、數(shù)據(jù)詳實的指令,心中那份因朝堂壓力而帶來的煩躁稍減,但肩上的擔子卻感覺更重了。每一處細節(jié)都關乎戰(zhàn)艦的性能和未來將士的性命,絲毫馬虎不得。

“報——!”一個渾身塵土的小吏氣喘吁吁地跑上指揮臺,“周大人!馮提舉!不好了!從福州轉運來的那批上好杉木板材,在晉江口外遭了……遭了‘海匪’!押運的幾條貨船被鑿沉,木料全漂走了!領頭的把總(低級軍官)也下落不明!”

“什么?!”馮大川臉色驟變,晉江口是通往泉州的主要水路之一,“海匪?哪股海匪如此大膽?竟敢劫掠官運物資!”

周忱的臉色也陰沉下來。這已不是第一次關鍵物資運輸受阻。前幾日,一批從江西運來的優(yōu)質(zhì)焦炭(用于煉鐵鑄炮)也在陸路山道上被“山賊”劫走。他敏銳地嗅到了其中的陰謀氣息?!爸懒?。立刻行文地方水師和衛(wèi)所,嚴查晉江口!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另外,啟用備用木料庫,通知工部,緊急從廣東調(diào)運杉木!”他果斷下令,但心中的憂慮如烏云般積聚。新船建造剛剛步入正軌,這接二連三的“意外”,就像跗骨之蛆,不斷消耗著寶貴的時間和資源。

與此同時,在船廠深處,一處由重兵把守、煙囪日夜噴吐黑煙的獨立區(qū)域——火炮鑄造工坊內(nèi),氣氛同樣緊張得如同繃緊的弓弦。

一座巨大的熔爐正烈焰熊熊,爐內(nèi)翻滾著金紅色的鐵水,熾熱的氣浪扭曲著空氣。幾十名精赤著上身、肌肉虬結的匠人,在工頭的指揮下,正圍繞著幾個巨大的泥范(鑄造火炮的粘土模具)忙碌著。泥范是用粘土、細砂、馬糞等材料層層夯制陰干而成,形如巨大的長管,內(nèi)壁光滑,精確地呈現(xiàn)出“鷹炮”炮管的形狀。模具的關鍵結合處,用鐵箍緊緊箍住。

“澆鑄準備——!”工頭嘶啞著嗓子大吼。

巨大的坩堝被吊起,滾燙的、白熾的鐵水如同熔化的太陽,緩緩傾倒入泥范頂部的澆口。鐵水流入模具,發(fā)出駭人的滋滋聲,大量白色蒸汽和刺鼻的氣味瞬間騰起,彌漫了整個工坊。匠人們汗如雨下,緊張地盯著澆口,確保鐵水持續(xù)、平穩(wěn)地灌滿整個型腔。

沈括和趙士楨處理完船塢的事情,也趕到了炮坊。他們站在安全距離外,屏息凝神地看著這充滿原始力量的一幕。趙士楨手中拿著一個小巧的銅制沙漏(計時器),計算著澆鑄時間。沈括則緊緊盯著泥范的各個接口和鐵箍,防止因受熱膨脹不均而崩裂。

鐵水終于灌滿。工頭一聲令下,澆口被迅速封死。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等待模具內(nèi)的鐵水冷卻凝固。

時間一點點過去。工坊內(nèi)只剩下熔爐的轟鳴和匠人們粗重的喘息聲。

“開范——!”幾個時辰后,工頭再次高喊。

匠人們小心翼翼地用工具撬開鐵箍,剝離外層已經(jīng)烤得焦黑的泥殼。隨著泥殼的剝落,一門還散發(fā)著驚人熱量的青銅色炮管雛形,緩緩顯露出來!炮管修長,泛著新鑄金屬特有的暗沉光澤。

“成了!”有匠人忍不住低呼一聲,臉上露出喜色。這是嚴格按照葡人圖紙和工藝鑄造的第一門試驗炮!

然而,這喜悅并未持續(xù)太久。當炮管被徹底清理出來,放置到特制的冷卻架上時,經(jīng)驗最老到的鑄炮老師傅湊近仔細檢查,臉色卻漸漸變了。他粗糙的手指撫過炮管靠近尾部的一段,那里,在青銅的底色上,隱隱浮現(xiàn)出幾道極其細微、如同蛛網(wǎng)般的暗色紋路!

“不好!”老師傅失聲叫道,聲音帶著驚恐,“有……有暗裂!”

如同冷水潑入滾油!工坊內(nèi)瞬間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驚恐地聚焦在那幾道致命的裂紋上。沈括和趙士楨的心猛地一沉,快步?jīng)_上前去。

沈括掏出放大鏡(格物院自制,水晶磨制),湊近那裂紋仔細觀察,臉色鐵青:“是冷隔!澆鑄時鐵水溫度或流速控制不當,不同批次鐵水融合不完全,形成薄弱夾層!”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掃向負責熔煉和澆鑄的幾個匠頭,“泥范預熱溫度是否足夠?鐵水出爐溫度用高溫陶錐(一種簡易測溫工具)測過沒有?澆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被問到的匠頭臉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沈……沈先生,泥范是按規(guī)矩烘烤的……鐵水溫度……陶錐是化了……澆鑄……當時看流得挺順……”

“廢物!”一聲怒喝從門口傳來。新任的工部虞衡清吏司(主管制造)郎中李嚴,一個面容嚴肅的中年官員,帶著幾個隨從走了進來,正好看到這一幕。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指著那門廢炮,氣得手指發(fā)抖:“耗費數(shù)千斤銅料!多少工匠日夜辛勞!就鑄出這么個廢物?!朝廷等著新炮靖海!你們就如此懈???!”

“李大人息怒!”周忱的聲音傳來,他也聞訊趕到了。他看了一眼廢炮,眉頭擰成了疙瘩,但強壓著怒火,對李嚴道:“新炮初鑄,出些波折在所難免。追責無益,當務之急是查明原因,改進工藝!沈括、士楨,你二人立刻會同鑄炮師傅,徹查熔煉、制范、澆鑄全流程!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要找出紕漏!絕不能再有下次!”他深知,這廢掉的不僅是一門炮,更是寶貴的時間和皇帝對新政的耐心。而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正在這關鍵的技術攻堅時刻,不斷制造著麻煩。


更新時間:2025-07-29 20:0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