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讀課的鈴聲像根生銹的發(fā)條,“叮鈴鈴”地攪得人心煩。林微夏把臉埋在語文課本里,鼻尖幾乎要碰到紙頁上“長太息以掩涕兮”的墨跡。昨晚她失眠了,翻來覆去地盯著天花板,眼前一會兒是陳倦答應(yīng)張曼琪時的側(cè)臉,一會兒是張曼琪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像兩根細(xì)針,扎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喂,林微夏,你的默寫卷借我對對答案唄?”李雪的聲音從旁邊鉆過來,帶著點剛睡醒的鼻音,“我昨晚看漫畫看到半夜,根本沒背書?!?/p>
林微夏慢吞吞地從書包里抽出卷子,手指捏著紙角,有點發(fā)顫。那張被王老師標(biāo)了“筆誤”的卷子,此刻像塊燙手的山芋——她怕李雪看到那行紅筆字,更怕自己一抬頭,就撞見陳倦的目光。
她能感覺到他就坐在右邊,距離不過一臂。呼吸聲很輕,翻書的動作很緩,甚至能聞到他袖口散出來的、和昨天一樣的洗衣粉味??伤桓肄D(zhuǎn)頭,像只受驚的蚌,把自己縮在硬殼里,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謝啦?!崩钛┙舆^卷子,突然“咦”了一聲,“你最后這句不是寫錯了嗎?怎么沒扣分?王老師也太偏心了吧!”
林微夏的臉?biāo)查g漲紅,“是、是筆誤……”
“我看是王老師看你最近跟陳倦走得近,故意給你面子吧?!崩钛D眉弄眼地撞了撞她的胳膊,“說真的,你倆昨天布置場地到那么晚,沒發(fā)生點什么?”
“沒、沒有!”林微夏的聲音陡然拔高,又慌忙壓低,“就是搬桌子、掛彩帶,沒別的?!?/p>
“切,沒勁?!崩钛┢财沧?,低頭對答案去了,嘴里卻還在念叨,“不過陳倦也真夠意思,居然答應(yīng)跟張曼琪當(dāng)領(lǐng)唱,不知道多少男生羨慕呢……”
林微夏的指尖猛地攥緊,指甲掐進(jìn)掌心,有點疼。她盯著課本上“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那句,突然覺得很諷刺——她連“靠近一點”的勇氣都沒有,哪來的“九死未悔”?
早讀課結(jié)束的鈴聲終于響起,林微夏幾乎是彈射般地站起來,抓起書包就往教室外沖。她想躲去畫室,那里有石膏像和顏料,能讓她暫時忘了陳倦和張曼琪站在一起的畫面。
“林微夏,等等?!?/p>
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像根無形的線,拽住了她的腳步。
林微夏的背僵了僵,沒回頭。
陳倦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停在她身后?!白蛱臁闶遣皇巧鷼饬??”他的聲音帶著點猶豫,還有點不易察覺的緊張,“我答應(yīng)張曼琪,不是因為……”
“我沒有生氣。”林微夏猛地轉(zhuǎn)過身,語速快得像在背書,眼睛卻不敢看他,盯著自己磨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領(lǐng)唱本來就該選優(yōu)秀的人,你和她很合適,我為你們高興。”
這話一說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假。心臟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喘不過氣。
陳倦愣了一下,看著她緊繃的側(cè)臉,眉頭微微蹙起:“你明明就不高興,嘴角都抿成直線了。”他頓了頓,聲音放軟了些,“是不是因為我換了站位?如果你不想……”
“沒有!”林微夏打斷他,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哽咽,“我覺得很好,真的。你站中間更顯眼,能為班級爭光?!?/p>
她抬起頭,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他的眼睛里有困惑,有擔(dān)憂,還有點她看不懂的情緒,像蒙著霧的湖面。
“那好吧?!标惥氤聊藥酌?,像是放棄了追問,“下午合唱排練,別遲到。”
“嗯?!绷治⑾狞c點頭,轉(zhuǎn)身就走,腳步快得像在逃。
走廊里的風(fēng)灌進(jìn)領(lǐng)口,帶著桂花的甜香,卻吹不散她眼眶里的熱意。她沖進(jìn)畫室,反手鎖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畫架上還擺著她昨天沒畫完的靜物——一個蘋果,一個陶罐,還有一顆用黏土捏的檸檬。她當(dāng)時捏檸檬的時候,腦子里想的全是陳倦送的那顆糖,連弧度都捏得一模一樣。
真傻啊。她用手背抹掉眼淚,自嘲地笑了笑。人家只是把你當(dāng)普通同學(xué),你卻在這里自作多情地掉眼淚。
下午的合唱排練,林微夏來得很晚。
她站在教室后門,看著里面的景象,腳像灌了鉛一樣邁不動。陳倦和張曼琪站在最中間的位置,張曼琪穿著那條白色連衣裙,長發(fā)披肩,手里拿著樂譜,正側(cè)頭對陳倦說著什么,嘴角帶著溫柔的笑。陳倦聽得很認(rèn)真,偶爾點頭回應(yīng),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像幅精心構(gòu)圖的畫。
周圍的同學(xué)都在小聲議論,語氣里滿是羨慕。
“他們站在一起真般配啊?!?/p>
“我賭五塊錢,他們肯定會在一起?!?/p>
“林微夏怎么還不來?她原來的位置被別人占了?!?/p>
林微夏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疼得她清醒了些。她深吸一口氣,推開后門走進(jìn)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過來,包括陳倦和張曼琪。
陳倦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你來了。”
“嗯。”林微夏低下頭,走到原來的位置旁邊——那里已經(jīng)站了個小個子女生,正用怯生生的眼神看著她。
“不好意思,音樂老師說這里空著,讓我站過來的。”女生小聲說。
“沒事?!绷治⑾膿u搖頭,走到最靠邊的位置站定。這里離陳倦很遠(yuǎn),中間隔了三排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挺拔得像株白楊。
音樂老師拍了拍手,“人齊了,我們開始排練。陳倦、張曼琪,你們先唱開頭那句?!?/p>
鋼琴聲響起,張曼琪先開口,聲音清亮得像泉水:“明天你是否會想起,昨天你寫的日記……”
然后是陳倦的聲音,低沉干凈,和她的聲線完美融合:“明天你是否還惦記,曾經(jīng)最愛哭的你……”
全班同學(xué)都安靜下來,連呼吸都放輕了。林微夏站在角落里,聽著他們的聲音纏繞在一起,像藤蔓攀著白楊樹,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啃噬著,又酸又澀。
原來他們的聲音真的很搭,原來王老師說的“合適”是這個意思。
輪到合唱部分時,林微夏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她的喉嚨像被堵住了,只能看著陳倦的背影,看著他隨著旋律輕輕晃動的肩膀,看著陽光在他發(fā)梢跳躍的光斑。
“林微夏,你的聲音呢?”音樂老師皺起眉,“怎么不唱?”
林微夏的臉?biāo)查g漲紅,“對、對不起……”
“是不是不舒服?”陳倦的聲音突然從前面?zhèn)鱽?,帶著點擔(dān)憂,“要不你先休息一下?”
“不用!”林微夏趕緊搖頭,深吸一口氣,努力跟上節(jié)奏??伤穆曇暨€是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和周圍的合唱格格不入。
張曼琪轉(zhuǎn)過頭,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林微夏同學(xué),大聲點呀,我們是一個集體,要互相配合才行。”
她的語氣很溫柔,卻帶著點不容置疑的壓力。周圍的同學(xué)也跟著附和:“就是啊,大聲點!”“別拖后腿啊!”
林微夏的臉白了,手指緊緊攥著衣角,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肉里。
“別吵了?!标惥胪蝗婚_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他看著林微夏,眼神里帶著歉意,“她可能沒準(zhǔn)備好,我們再來一次吧?!?/p>
音樂重新響起,這一次,林微夏還是沒唱出聲。她能感覺到陳倦的目光時不時落在自己身上,帶著擔(dān)憂和困惑,可她就是張不開嘴。
她覺得自己像個闖入者,闖進(jìn)了這幅本該完美的畫里,顯得格格不入。
排練結(jié)束后,林微夏抓起書包就往外跑,比昨天跑得更快。她不敢回頭,怕看到陳倦追上來,更怕看到他和張曼琪站在一起的畫面。
跑到教學(xué)樓門口時,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
溫?zé)岬挠|感,熟悉的力度。
林微夏的心跳漏了一拍,猛地回過頭,果然是陳倦。
“你到底怎么了?”他的眉頭擰得很緊,眼睛里滿是困惑,“從昨天開始就怪怪的,是不是我哪里惹你生氣了?”
“沒有!”林微夏用力想甩開他的手,卻被他抓得更緊,“我都說了我沒事,你放開我!”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倔強(qiáng)地不肯掉下來。
陳倦愣住了,看著她泛紅的眼眶,抓著她手腕的手不自覺地松了松?!皩Σ黄?,”他的聲音放軟了,帶著點無措,“我不該逼你。如果你不想說,那就不說了?!?/p>
林微夏趁機(jī)甩開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拉開距離。“我要回家了?!?/p>
“等等?!标惥霃目诖锾统鲆活w糖,遞到她面前——還是檸檬糖,透明的糖紙在夕陽下閃閃發(fā)亮,“別不高興了,吃顆糖?!?/p>
林微夏看著那顆糖,又看了看他帶著歉意的眼睛,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委屈。她猛地?fù)]手打掉那顆糖,聲音帶著哭腔:“我不要!”
糖掉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一片落葉旁邊。透明的糖紙被染上了灰塵,像只受傷的蝴蝶。
陳倦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神里閃過一絲受傷。
林微夏也愣住了,她沒想到自己會這么沖動??粗軅谋砬椋睦锵癖会樤艘粯犹?。
“對不起……”她的聲音很小,帶著哭腔,轉(zhuǎn)身就跑,這一次,陳倦沒有再追。
跑到校門口時,林微夏才停下來,蹲在路邊哭了起來。路過的同學(xué)投來異樣的目光,她卻顧不上了。心里的委屈、難過、自責(zé)像潮水一樣涌上來,把她淹沒了。
她不該對他發(fā)脾氣的,他又沒做錯什么。
她不該那么小氣的,他和張曼琪當(dāng)領(lǐng)唱是應(yīng)該的。
她不該……喜歡他的。
如果不喜歡,就不會這么難過了。
哭了很久,直到眼淚流干了,林微夏才慢慢站起來。晚風(fēng)吹過,帶著涼意,她打了個哆嗦,才發(fā)現(xiàn)書包拉鏈沒拉好,里面的速寫本掉了出來,摔在地上。
她趕緊撿起來,拍掉上面的灰塵,翻開一看,心猛地一沉。
最后一頁畫的陳倦——他站在合唱臺上的側(cè)影,被她用紅筆圈出來的輪廓,此刻被摔出了一道折痕,正好劃過他的嘴角,像道傷疤。
林微夏的手指輕輕撫過那道折痕,眼淚又掉了下來,砸在紙頁上,暈開一小片墨跡。
她走到路邊的垃圾桶旁,舉起速寫本,想把它扔進(jìn)去。
扔了吧,扔了就不會再想了。
扔了吧,就當(dāng)這段莫名其妙的心動從來沒發(fā)生過。
可手卻怎么也揮不下去。
這里面有他低頭做題的樣子,有他打籃球的背影,有他笑起來露出的虎牙,還有他遞給她檸檬糖時,指尖的溫度。
這些都是她小心翼翼藏起來的寶藏,怎么能說扔就扔?
林微夏放下手,把速寫本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最后一點希望。
她慢慢往家走,路過那家文具店時,腳步頓了頓。她走進(jìn)去,買了一張最便宜的透明膠帶,然后蹲在路邊,小心翼翼地把那張摔出折痕的畫粘好。
膠帶粘在紙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印記,像道無法愈合的疤。
就像她和他之間的距離,明明那么近,卻又那么遠(yuǎn)。
回到家時,媽媽正在做飯,看到她紅腫的眼睛,嚇了一跳:“微夏,怎么了?誰欺負(fù)你了?”
“沒、沒有?!绷治⑾膿u搖頭,把書包往沙發(fā)上一扔,“就是眼睛進(jìn)沙子了?!?/p>
“是嗎?”媽媽顯然不信,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是不是學(xué)習(xí)太累了?合唱比賽別給自己太大壓力,盡力就好?!?/p>
林微夏點點頭,沒說話。
晚飯時,媽媽突然想起什么:“對了,你上次說合唱比賽要穿白色連衣裙,我給你買了一件,放在你衣柜里了,你試試合不合身?!?/p>
林微夏的心咯噔一下。白色連衣裙。
她走到房間,打開衣柜,果然看到一件白色連衣裙掛在那里。蕾絲花邊的領(lǐng)口,裙擺有細(xì)碎的褶皺,是媽媽的審美,卻不是她喜歡的風(fēng)格。
她拿起裙子,對著鏡子比劃了一下,鏡中的女生穿著寬大的校服,臉色蒼白,眼睛紅腫,和這條精致的裙子格格不入。
像她和陳倦一樣,格格不入。
林微夏把裙子放回衣柜,關(guān)上柜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樣?xùn)|西——是昨天被她打掉的那顆檸檬糖,不知什么時候被她撿了回來,糖紙皺巴巴的,沾著灰塵。
她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把糖放進(jìn)嘴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來,和第一次吃的時候一樣。可這一次,甜的味道很快就被酸的味道蓋過了,酸得她眼眶又開始發(fā)熱。
原來檸檬糖,也可以這么酸啊。
林微夏抱著膝蓋,把臉埋進(jìn)去。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jìn)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銀色的光帶,像條冰冷的河。
她不知道,此刻的教學(xué)樓里,陳倦正蹲在剛才她站過的地方,手里捏著另一顆檸檬糖,看著地上那道淺淺的淚痕,眉頭緊鎖,眼神里滿是困惑和……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