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童關陷落的消息,如同颶風般席卷東海。羽軍在付出巨大代價后,終于拔掉了這顆釘在通往天關島航道上的頑釘。然而,勝利的喜悅還未在羽軍將士心頭散開,便被無盡的疲憊、傷痛和對未來戰(zhàn)事的沉重憂慮取代。關城內(nèi)彌漫著尸臭和焦糊味,傷兵的哀嚎日夜不息。趙謖包扎著肩背的灼傷,指揮著士兵清理廢墟,加固臨時防御。劉云德則忙于調(diào)度從后方艱難運來的物資,修復艦船,補充消耗殆盡的箭矢火油。
就在李弘景主持海震岳葬禮后的第三日清晨,一艘沒有任何武裝、懸掛著白旗的小型金國快船,向青童關靠近,外圍羽軍的巡邏艦隊接受到放行的命令,將金船放了過去,金船駛近青童關東門殘破的碼頭。船上只有寥寥數(shù)人,為首者身著金國文官服飾,面色蒼白卻強自鎮(zhèn)定。
“金國禮部侍郎,奉我國主之命,特來面見羽國征東元帥李弘景將軍!”使者站在船頭,聲音在海風中有些發(fā)顫,卻清晰地傳入關上羽軍耳中。
李弘景聞報,眼神銳利如鷹。他命人將使者帶至關城內(nèi)一處尚未完全坍塌、臨時充作中軍帳的石室。石室內(nèi),氣氛肅殺。李弘景端坐主位,白袍雖經(jīng)清洗,卻難掩征塵與血漬。趙謖、劉云德侍立兩側(cè),甲胄鏗鏘,目光如刀,審視著進來的金使。
“敗軍之使,參見李元帥?!苯鹗股钌钜灰?,姿態(tài)放得極低,“在下金國禮部侍郎崔明遠,奉我主金厲帝敕令,特來與元帥…議和?!?/p>
“議和?”李弘景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手指輕輕敲擊著賁將劍的劍柄,“海帥剛烈,寧死不降,青童關金軍亦戰(zhàn)至最后一息。如今關城已破,貴國倒想起議和來了?”
崔明遠額角滲出細汗,深吸一口氣道:“元帥明鑒。海帥忠勇,為國捐軀,我主痛徹心扉,舉國同悲。然…青童關之失,已斷天關島一臂。我主深知元帥神威,羽軍銳氣正盛,若再戰(zhàn)下去,天關島雖險,亦恐玉石俱焚,徒增兩國兒郎之殤。非是懼戰(zhàn),實不忍見東海再化血海,萬民再遭涂炭?!?/p>
他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卷明黃色的帛書,雙手奉上:“此乃我主親筆所書之國書,愿與羽國罷兵休戰(zhàn),重訂疆界,永結(jié)盟好。條件…請元帥過目。”
李弘景示意親兵接過國書,展開細讀。石室內(nèi)落針可聞,只有海風穿過斷壁殘垣的嗚咽聲。趙謖和劉云德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復雜的神色——有對慘烈戰(zhàn)斗的余悸,也有對和平的渴望,但更多的是警惕。
國書言辭懇切,表達了金國對和平的誠意,核心條款有三:
1. 承認青童關及周邊十余里海域歸屬羽國。
2. 金國承諾永不侵犯羽國東海疆域及附屬島嶼(包括新附之福臺諸島)。
3. 雙方以現(xiàn)有控制線(即羽國控制青童關、富臺諸島,金國控制天關島及以東)為界,簽訂為期十年的停戰(zhàn)盟約。
李弘景看完,將國書輕輕放在案上,目光如電射向崔明遠:“崔侍郎,貴國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青童關已在我手,此乃既定事實,何須‘承認’?永不侵犯?此乃戰(zhàn)敗者應有之態(tài),非是恩賜!至于十年停戰(zhàn)…”他冷笑一聲,“十年之后,待爾等舔舐傷口,恢復元氣,再卷土重來嗎?貴國天關島仍在,水師主力未損,這‘永不侵犯’,誠意何在?”
崔明遠心頭一緊,連忙道:“元帥息怒!天關島乃我金國東海門戶,祖陵所在,斷無割讓之理!然我主誠心議和,愿以重金賠償羽國此戰(zhàn)損失,并開放三處海港,許羽國商船優(yōu)先貿(mào)易,稅率從優(yōu)。此乃實利,望元帥三思!”
“實利?”劉云德忍不住插話,聲音洪亮帶著怒意,“我羽國將士血染東海,數(shù)萬忠魂埋骨此礁!富臺諸島新附,百廢待興,轉(zhuǎn)運糧秣軍械,靡費何止千萬?豈是區(qū)區(qū)金銀貿(mào)易可償!”他向前一步,氣勢迫人,“若要議和,天關島必須劃入非軍事區(qū),金國水師主力需后撤五十里!”
“這…這絕無可能!”崔明遠臉色煞白,“元帥!天關島若失,金國東海無險可守,形同亡國!此議斷難接受!”
趙謖也沉聲道:“崔侍郎,爾等須知,我軍雖傷亡慘重,但士氣未墮!青童關已下,天關島門戶洞開!我軍艦隊稍作休整,挾新勝之威,未必不能一鼓作氣,踏平天關!屆時,爾等所求之‘和’,只怕是城下之盟,條件由不得爾等開口了!”
談判陷入僵局,空氣仿佛凝固。崔明遠汗如雨下,他深知趙謖所言非虛。羽軍付出了慘重代價攻克青童關,這股哀兵之氣和破關后的戰(zhàn)略優(yōu)勢,確實讓金國處于極其不利的地位。
李弘景沉默著。他目光掃過案上的國書,又望向石室外那片被鮮血反復浸染的戰(zhàn)場。傷兵的呻吟、陣亡袍澤的名字、海震岳最后望向大海的眼神、后方太京朝堂可能的掣肘、以及…福臺諸島那近乎被榨干的民力和堆積如山的催運文書,都在他腦海中交織。
攻克天關島?代價會是多少?再填進去幾萬、甚至十幾萬條性命?羽國國力雖強,但連年征戰(zhàn),國庫空虛,富臺諸島人心未附,強弩之末,其勢難穿魯縞。金國雖失青童關,但天關島經(jīng)營數(shù)年,固若金湯,海震岳雖死,金國水師根基尚存,金軍在富臺島的沙河口的勢力尚在,困獸猶斗之下,勝負猶未可知。即使慘勝拿下天關,羽國也將元氣大傷,西方、北方、南方的潛在強敵虎視眈眈,屆時如何應對?
和平…眼前這份帶著屈辱和不甘的和平,雖然未能徹底根除金國威脅,卻實實在在地解除了羽國東境最大的海上威脅,確保了富臺諸島的安穩(wěn),為急需休養(yǎng)生息的帝國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十年…足夠做很多事了。
他緩緩起身,走到石室的缺口處,望著外面波濤洶涌的大海。良久,他轉(zhuǎn)過身,聲音低沉而堅定:
“崔侍郎。”
“在!”崔明遠心頭一緊。
“貴國國書,本帥接了?!崩詈刖暗脑捵尨廾鬟h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元帥!”趙謖和劉云德同時出聲,帶著驚愕。
李弘景抬手止住他們,目光如淵:“然,條件需改。”
“元帥請講!”崔明遠急忙道,只要不是割讓天關島,一切都好談。
“其一,青童關及周邊二十里海域,永屬羽國,非議和所得,乃我軍血戰(zhàn)之功!貴國需以國書明載,昭告天下!”
“可!”
“其二,金國永不侵犯羽國東海疆域及附屬島嶼,非空口承諾!需裁撤天關島以西所有軍事堡壘駐軍,僅保留象征性衛(wèi)戍。天關島水師主力戰(zhàn)艦數(shù)量,不得超過現(xiàn)有三成,且十年內(nèi)不得新增大型戰(zhàn)艦!羽國將遣使監(jiān)督?!?/p>
崔明遠臉色變幻,最終咬牙道:“…可!但羽國亦需承諾,十年內(nèi)不主動進犯金國東海疆域!”
“可?!崩詈刖邦h首,“此乃盟約應有之義?!?/p>
“其三,賠償。金銀之數(shù),按貴國所提,加倍!另加稻米五十萬石,精鐵十萬斤,戰(zhàn)馬五千匹,三年內(nèi)付清!開放之港口增至五處,羽國商船享最惠待遇。”
崔明遠倒吸一口涼氣,這幾乎是掏空金國東海數(shù)年的積蓄,但他知道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遵元帥之命!”
“其四,”李弘景的目光變得深邃,“海震岳將軍忠勇可嘉,本帥已下令厚葬。停戰(zhàn)盟約簽訂之日,貴國需遣使迎回海帥靈柩,以國禮安葬。此戰(zhàn)雙方陣亡將士骸骨,亦需妥善交換安置?!?/p>
崔明遠聞言,眼圈微紅,深深一揖:“謝元帥高義!我主及金國將士,必感念元帥恩德!此條,斷無不允之理!”
“最后,”李弘景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停戰(zhàn)盟約,非十年,乃二十年!二十年內(nèi),金羽東海無戰(zhàn)事!若有背盟者,天人共戮!”
“二…二十年?!”崔明遠震驚,但看到李弘景眼中那沉淀了血與火、不容置疑的決斷,他明白這是底線,也是羽國確保長期和平的決心體現(xiàn)。“…好!二十年!在下即刻修書稟報我主,待國主用印,即刻正式簽訂!”
十日后,青童關東門殘破的碼頭被臨時清理出來。羽、金兩國代表——李弘景與金國特使崔明遠(攜金厲帝正式授權國書),在雙方將領和文官的見證下,于一張鋪著白布的長桌前,簽署了停戰(zhàn)盟約。帛書上墨跡未干,沉重的玉璽印泥和征東元帥大印落下,標志著這場席卷東海、吞噬了無數(shù)生命的慘烈戰(zhàn)事,終于畫上了句號。
簽字完畢,李弘景命人抬出一口厚重的棺槨。棺槨內(nèi),是已整理好儀容、身著金國鎮(zhèn)海大將軍袍服的海震岳。崔明遠及隨行金國官員見狀,無不垂淚,整理衣冠,恭敬下拜。
“迎…海帥…歸國!”崔明遠聲音哽咽。
按照協(xié)議和海震岳生前“與海同眠”的遺愿(由被俘金軍軍官轉(zhuǎn)述),在停戰(zhàn)盟約簽訂儀式結(jié)束后,舉行了簡樸而莊重的海葬。覆蓋著金羽兩國旗幟的棺槨,由雙方士兵共同抬上一條小船。李弘景、趙謖、劉云德及羽軍高級將領肅立碼頭一側(cè),崔明遠及金國使團、被俘金軍代表肅立另一側(cè)。小船駛向深海,在低沉的海螺號角聲中,棺槨緩緩沉入碧波之下,回歸了他守護一生、也葬送了無數(shù)生命的大海。
夕陽西下,將海面染成一片凄艷的金紅。海浪依舊拍打著青童關漆黑的礁巖,沖刷著關城上難以洗凈的血痕。硝煙雖暫散,空氣中卻仿佛還回蕩著金戈鐵馬的嘶鳴和瀕死的哀嚎。
李弘景獨立關城最高處,眺望著浩瀚無垠、吞噬了棺槨也吞噬了無數(shù)亡魂的東海。賁將劍懸于腰間,冰冷沉重。手中那份同樣沉重的停戰(zhàn)盟約,是數(shù)萬將士用生命換來的喘息之機。
“二十年…”他低聲自語,海風吹動他的長發(fā),“但愿這血鑄的和平,能久一些?!?/p>
他轉(zhuǎn)身,目光掃過正在默默修復關城、收斂同袍的羽軍將士,望向西方太京的方向。他知道,這份用青童關數(shù)萬骸骨換來的停戰(zhàn)書送回太京,朝堂之上,必然掀起新的波瀾。但此刻,他只想讓這片被血浸透的海域,暫時安靜下來。
(第十六章完)
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