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那張老臉,顏色在青白之間反復橫跳,胃里翻江倒海,感覺連黃膽水都要嘔出來了。
“老杜,你這就不行了?”李懷林夾著一只炸蝗蟲,好整以暇地在空中晃了晃,“你看你這身子骨,虛啊。來一只,補補?!?/p>
補你個鬼!
杜如晦在心里破口大罵,這輩子吃的鹽比這小子吃的米都多,什么山珍海味沒見過,何曾受過這種驚嚇。
李世民的面部肌肉也繃得死緊,那聲清脆的“咔嚓”聲,仿佛不是在嚼蟲子,而是在啃他的理智。
可他終究是李世民。
是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來,心性遠非尋常人可比的馬上天子。
他強壓下胃里的不適,直勾勾地盯著那盤金黃酥脆的“五花肉”。
百姓餓得易子而食,餓殍遍地。
他這個皇帝,卻只能發(fā)一道不痛不癢的罪己詔,在這里喝酒解悶。
如果吃幾只蟲子,就能為萬千災民找到一條活路,別說吃了,就是讓他生吞,他又有何懼!
想到此處,李世民心頭那股翻騰的惡心感,竟被一股氣沖散了。
他伸出筷子,朝著那盤蝗蟲探了過去。
“萬萬不可!”杜如晦大驚失色,也顧不上干嘔了,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想要攔住李世民。
“此乃妖蟲,古書上說,食之恐有劇毒!”
李世民的筷子在半空中頓住,他沒有看杜如晦,而是看向了李懷林。
“懷林小哥,這東西,當真無毒?”
“廢話?!崩顟蚜钟滞炖飦G了一只,嚼得咔嚓作響,“要是有毒,我還能活蹦亂跳地跟你倆在這兒吹牛?”
李世民不再猶豫,筷子一動,穩(wěn)穩(wěn)夾起一只炸得通體金黃的蝗蟲。
他將蝗蟲舉到面前,那蟲子的腿腳、翅膀都清晰可見,一股油炸的香氣混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味道,直沖鼻腔。
“掌柜的能吃,我為何不能吃?”李世民沉聲說道,這句話,既是說給杜如晦聽的,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閉上眼睛,脖子一仰,心一橫,將那只蝗蟲送進了嘴里。
牙齒合攏。
“咔嚓。”
和李懷林發(fā)出的聲音一模一樣,清脆,利落。
預想中的腥臊和惡心感并沒有出現(xiàn)。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酥脆口感,牙齒稍一用力,那層薄薄的甲殼便碎裂開來,里面鮮嫩的蟲肉帶著一股奇特的鮮香,瞬間在口腔中爆開。
椒鹽的咸香,油脂的甘美,加上蟲肉本身類似蝦肉的鮮甜,三者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讓人欲罷不能的味道。
李世民的眼睛猛地睜開,里面寫滿了難以置信。
“香!脆!真乃……人間美味!”
他喉結滾動,將嘴里的蝗蟲咽下,一股暖流順著食道滑入胃中。
“你嘗嘗!”李世民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興奮地招呼著杜如晦,“此物之美味,遠勝宮中御宴!”
杜如晦的表情,跟見了鬼沒什么兩樣。
不,比見鬼還可怕。
陛下……瘋了?
“來,老杜,老李都吃了,你還愣著干嘛?!崩顟蚜謮男χ鴬A起一只最大的蝗蟲,直接遞到了杜如晦的嘴邊。
杜如晦嚇得連連后退,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李世民的臉沉了下來。
他看看李世民臉色,又看看李懷林那張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臉,最后把心一橫,眼一閉,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張開了嘴。
“咔嚓?!?/p>
杜如晦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慢慢地,小心地咀嚼了兩下。
嗯?
好像……不難吃?
再嚼兩下。
嘿,還挺香!
睜開眼睛,一把搶過李懷林手里的筷子,自己夾了一只扔進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香!太香了!”杜如晦含糊不清地說道,剛才那副視死如歸的樣子蕩然無存,“再配上懷林小哥這杯中黃金,絕了!”
說著,他端起酒碗,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剛才的矜持和老成,全都丟到了九霄云外。
李世民看著他這副忘形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
小小的酒館里,氣氛變得前所未有的熱烈。
三個人,一盤炸蝗蟲,一壇烈酒,仿佛吃的不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害蟲,而是什么絕世佳肴。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李世民放下酒碗,面色重歸嚴肅。
“懷林小哥,吃蝗蟲,確是一條活路?!?/p>
“但關中蝗災遍野,遮天蔽日,光靠吃,恐怕也只是杯水車薪?!?/p>
“這治蝗之法,當真只有如此?”
這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吃蝗蟲,可以解一時之饑,但無法根除災禍。
李懷林聞言,擦了擦嘴角的油漬,笑了起來。
“老李啊,你總算問到點子上了?!?/p>
端起酒碗,和李世民輕輕一碰。
“吃,只是治標,是災后補救的法子,讓百姓在沒有糧食的時候不至于餓死。”
“要想治本,得從根兒上抓起?!?/p>
“從根抓起?”李世民和杜如晦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凝重。
“沒錯?!崩顟蚜址畔戮仆?,伸出一根手指頭,在沾了酒水的桌面上畫了一個圈。
“你們只看到了天上飛的蝗蟲,卻沒想過,這些蝗蟲是從哪兒來的?!?/p>
“蝗災之前,必有大旱。土地干裂,蝗蟲最喜歡在這種干實的土里產(chǎn)卵?!?/p>
他用手指在那個圈里點了一下。
“它們會把卵產(chǎn)在離地幾寸深的土里,留下一個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小孔。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等到天氣回暖,一場小雨過后,這些卵就會同時孵化,成千上萬的蝗蝻破土而出。到時候,才是真正的大災難?!?/p>
李懷林的話給李世民和杜如晦帶來不小的震撼。
滿朝文武,飽讀詩書的儒生,算盡天機的術士,沒有一個人,能說出蝗災的根源。
他們只會抬頭望天,祈求神明,或是低頭看皇帝,逼他認錯。
卻從沒有人想過,彎下腰,去看一看腳下的土地。
這簡單到近乎粗暴的道理,此刻卻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
“你的意思是……”李世民的聲音有些干澀,“在蝗蟲尚未孵化之前,將它們的卵……盡數(shù)毀去?”
“孺子可教也?!崩顟蚜执蛄藗€響指,“挖開土層,找到蟲卵,或用火燒,或深埋,或直接搗毀。沒有了卵,哪兒來的蝗蟲?”
“這法子,簡單、有效,還沒成本。唯一的難點,就是費些人力。不過我想,對于你這財大氣粗的‘老李’來說,發(fā)動些百姓,應該不是什么難事吧?”
李世民沒有回答。
仿佛看到,關中平原上,無數(shù)百姓不再跪地祈禱,而是拿起鋤頭和鐵鍬,挖開土地,將那一簇簇罪惡的蟲卵付之一炬。
他仿佛看到,來年的田野里,沒有了遮天蔽日的蝗群,只有沉甸甸的麥穗在風中搖曳。
這……這才是真正的治國之道!
什么天人感應,什么上天示警,在這簡單有效的辦法面前,都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掌柜的,掌柜的在嗎?”
就在這時,店門口傳來一聲吆喝,一個穿著綢緞,身材微胖的商人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
李懷林被打斷了話頭,站起身來。
“來了來了,客官里面請?!?/p>
他走到李世民和杜如晦身邊,像是想起了什么,俯下身子,用只有三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半開玩笑地說道。
“老李,老杜,我可把發(fā)家致富的秘訣都告訴你們了啊?!?/p>
“以后要是憑著這個法子,平步青云,封侯拜相了,可別忘了我這個在小酒館里給你們指條明路的人吶?!?/p>
“這潑天的富貴,你們可得接住了。”
說完,他嘿嘿一笑,轉身招呼新來的客人去了。
李世民和杜如晦,久久沒有動彈。
潑天的富貴?
這何止是富貴!
這是能讓大唐江山穩(wěn)固,能讓萬千百姓活命的經(jīng)天緯地之才,定國安邦之策!
李世民看著桌上那盤還剩下大半的炸蝗蟲,忽然覺得索然無味。
他猛地站起身。
杜如晦也跟著站了起來。
李世民一言不發(fā),轉身就往外走。
杜如晦會意,從懷里摸出一塊沉甸甸的銀錠,輕輕放在桌上,足以買下這小店好幾次了。
他知道,這位小掌柜,從不找零。
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了小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