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相，你怎么看？”長孫無忌壓低聲音，問向身邊的房玄齡。
房玄齡沒有回答。
他的視線在李世民、杜如晦和自己面前食盒里的炸蝗蟲之間來回移動。
作為“房謀杜斷”的另一半，他比誰都清楚杜如晦的為人。
杜如晦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他敢吃，就說明這東西真的沒毒。
他當(dāng)眾吃，就說明他已經(jīng)領(lǐng)會了陛下的全部意圖。
陛下今天不是來商議的，是來下命令的。
先用這盤蝗蟲，砸碎他們這些臣子心中那點可笑的傲慢和固執(zhí)，然后再拿出真正的雷霆手段。
想通了這一層，房玄齡心中再無猶豫。
只見他深吸一口氣，學(xué)著杜如晦的樣子，伸手從食盒里捏起一只炸蝗蟲。
在無數(shù)道震驚的注視下，房玄齡閉上眼，心一橫，將那只蝗蟲塞進(jìn)了嘴里。
“咔嚓?！?/p>
又是一聲清脆的響動。
房玄齡的身子僵了一下，隨即放松下來。
他咀嚼了兩下，眼睛猛地睜開。
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口感，酥脆的外殼下，是鮮嫩的肉質(zhì)，椒鹽的咸香混合著油脂的甘美，竟是出乎意料的好吃。
“香?！狈啃g只說了一個字，然后夾起了第二只。
連房相都吃了！
剩下的臣子們面面相覷，陷入了天人交戰(zhàn)。
吃，過不了心里的坎，感覺像是在吞食什么污穢之物。
不吃，就是公然跟皇帝，跟兩位宰相唱反調(diào)，這后果……他們承擔(dān)不起。
“無忌?！崩钍烂竦穆曇粲挠捻懫?，不帶任何感情，“朕親口嘗過，才賜予諸位愛卿。怎么，連你，也信不過朕？”
長孫無忌渾身一顫。
這話的分量太重了。
已經(jīng)不是吃不吃蟲子的問題，而是忠不忠的問題。
咬了咬牙，閉著眼睛抓起一只，幾乎是囫圇吞棗般咽了下去，連嚼都不敢嚼。
一股腥氣混著油香直沖喉嚨，他強忍著胃里的翻騰，總算沒當(dāng)場出丑。
有了三大巨頭的示范，其余的大臣們再無退路。
一時間，太極殿上，“咔嚓”之聲此起彼伏，形成了一曲詭異的交響樂。
有人吃得面不改色，甚至覺得味道不錯。
更有幾個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言官，實在過不了心理那關(guān)，剛把蟲子放進(jìn)嘴里，就“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整個太極殿，儼然成了一個大型的行為藝術(shù)現(xiàn)場。
李世民要的就是這種混亂，這種打敗。
“都吃得差不多了吧？”李世民看著下方狼狽不堪的群臣，聲音冷得像冰。
“現(xiàn)在，朕來告訴你們，這蝗災(zāi)的根源，究竟在何處?！?/p>
他走到大殿中央，聲音陡然提高。
“你們只知蝗蟲遮天蔽日，卻不知它們皆由土中之卵孵化而來！”
“大旱之后，土地干裂，蝗蟲便產(chǎn)卵于土下。待來年春雨一至，無數(shù)蝗蝻便會破土而出！”
“朕問你們，這道理，很難懂嗎？”
李世民的目光掃過全場，字字如刀。
“治蝗之策，也簡單的很！發(fā)動百姓，挖開土地，將蟲卵盡數(shù)找出，或燒或埋，永絕后患！”
“蝗蟲成災(zāi)之后，亦非無解！此物無毒，不僅可食，更是高蛋白的美味！朕還可發(fā)動百姓，養(yǎng)殖雞鴨，此二物，最喜食蝗，既能滅災(zāi)，又能讓百姓有所增收！”
“蝗災(zāi)何愁不滅？”
他們腦子里一片空白。
挖土找卵？養(yǎng)雞養(yǎng)鴨？
就這么簡單？
簡單到讓他們這些飽讀詩書，自詡為國之棟梁的人，感到一陣陣的羞愧和燥熱。
是啊，這么簡單的道理，他們?yōu)槭裁淳拖氩坏剑?/p>
因為他們從來沒想過。
在他們眼中，蝗蟲是天譴，是上天對帝王失德的警示，探討一只蟲子的來歷，那是對上天的大不敬。
“天人之說？天譴？”李世民發(fā)出一聲嗤笑。
“朕看，是你們的無知，才是對百姓最大的天譴！”
“無知雖非罪，卻可害命！”
“你們的無知，你們的固執(zhí)，差點害死了關(guān)中百萬生民！你們于心何安！”
這番話，如同最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每一個人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噗通！”
房玄齡第一個跪了下來，額頭重重磕在冰涼的地磚上。
“臣……有罪！臣食君之祿，卻不思為民解憂，只知空談天意，固步自封。臣，愧對陛下，愧對萬民！”
“臣等有罪！”
長孫無忌、杜如晦，以及所有的大臣，全都跪伏在地，冷汗浸透了官袍。
他們是真的怕了，也是真的服了。
這位帝王，用最直接，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給他們這些自以為是的讀書人，上了深刻的一課。
“陛下圣明！破除妖言，以身試毒，為萬民尋得生路！此等功績，當(dāng)載入史冊，流芳百世！”一位大臣高聲喊道，聲音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激動。
“請陛下降旨，昭告天下蝗蟲可食，并推行滅卵、養(yǎng)雞鴨之法！臣等，愿為陛下馬前卒，萬死不辭！”
一時間，群臣附議，山呼萬歲。
朝堂上的風(fēng)向，徹底變了。
李世民坐回龍椅，看著下方俯首稱臣的文武百官，心中那口惡氣，總算是徹底出了。
“傳朕旨意！”
他從龍椅上站起，俯視著下方跪伏的百官。
“其一，昭告天下，蝗蟲無毒可食，乃天賜之糧，朝廷將設(shè)點收購，以解民饑！”
“其二，各州縣府衙，即刻組織民壯，于田間地頭，挖土三尺，尋覓蝗卵，尋獲者，官府以糧布計功！”
“其三，凡有妖言惑眾，散布‘蝗神’‘天譴’之說者，以動搖國本論處，嚴(yán)懲不貸！”
三道旨意，如三柄重錘，徹底敲碎了舊有的枷鎖。
“臣等，遵旨！”
山呼海嘯般的回應(yīng)，在太極殿中回蕩。
李世民一甩龍袖，轉(zhuǎn)身離去，不再看殿中眾人一眼。
走出大殿，午后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胸中那股憋屈了數(shù)日的郁結(jié)之氣，終于煙消云散。
他沒有回甘露殿，而是徑直朝著立政殿走去。
立政殿內(nèi)，長孫皇后正在案前刺繡。
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看到了李世民臉上那藏不住的輕松。
“二郎今日，可是撿到寶了？”
長孫皇后放下手中的繡繃，柔聲問道。
“何止是撿到寶！”
李世民大步走到她面前，一屁股坐下，端起茶杯就灌了一大口，全然沒有了帝王的架子。
“觀音婢，你是不知道，朕今天，遇到了一個神人！”
“哦？”長孫皇后來了興致，“是哪位大才，竟能讓二郎如此開懷？”
“一個開小酒館的年輕人！”
李世民一拍大腿。
“滿朝文武全都束手無策的蝗災(zāi)，被他三言兩語，就給解決了！”
“朕讓百官吃蝗蟲，又把他的治蝗之法當(dāng)眾說出，你是沒看到房玄齡他們那副表情，就跟見了鬼一樣！痛快，太痛快了！”
長孫皇后掩口輕笑，眼波流轉(zhuǎn)。
“這等經(jīng)天緯地之才，竟屈尊于市井之間，二郎可曾將他收入麾下？”
聽到這話，李世民臉上的興奮勁兒，被一種古怪的神情取代。
他干咳了兩聲。
“朕倒是想啊?！?/p>
“可人家，壓根就沒把朕這個‘老李’當(dāng)回事?！?/p>
長孫皇后有些訝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竟還有人敢不把大唐天子放在眼里？
“他是個妙人?！?/p>
李世民回想起李懷林的模樣，自己也忍不住樂了。
“才華么，是頂尖的，那腦子也不知是怎么長的，想出來的東西，全是聞所未聞的?？赡切宰樱彩钦娴囊?。”
李世民搖了搖頭，語氣里有無奈，更多的卻是欣賞。
長孫皇后聽得入了神，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小掌柜，生出了濃厚的興趣。
“聽二郎這么一說，臣妾倒也想見識見識這位奇人了。”
“走！”
李世民猛地站起身。
“擇日不如撞日，朕這就帶你去會會他，不過他目前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他想起了什么，又補充道：“那小子的廚藝，也是一絕，朕親口嘗過，比御膳房那些家伙強了不知多少倍?！?/p>
“不過那小子懶得很，開店全看心情。今天咱們?nèi)ィ闶墙o他個面子，去捧個場子！”
長孫皇后被他這孩子氣的說法逗笑了，款款起身。
“好，臣妾便隨二郎，去捧個場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