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玄跪坐在父親書房的蒲團上,油燈將《孫子兵法》的竹簡書影投在素白墻紙上,那影子隨火焰輕輕搖曳,仿佛在低語。
窗外夜雨淅瀝,水珠打在窗欞上發(fā)出細碎的響聲,他剛讀到“兵者,詭道也”,忽聞遠處傳來碎玉般的馬蹄聲——那是鐵蹄踏過青石板的脆響,與尋常百姓家的木輪車截然不同,帶著殺機的節(jié)奏。
“少爺!”
雕花木門被撞開的瞬間,陳景玄驚得竹簡脫手,掉落在蒲團上發(fā)出沉悶的響。
奶娘林氏跌撞著撲進來,月白裙角沾著泥污,鬢邊銀簪歪在耳后,平日里總帶著笑紋的臉此刻慘白如紙,眼尾泛紅:“施文慶動手了!前院全是帶刀的兵,老爺……老爺被亂箭射倒在演武場!”
八歲孩童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指甲幾乎嵌入皮肉,隱隱傳來刺痛。
陳景玄望著林氏顫抖的手,忽然想起三日前父親摸著他的頭說:“玄兒,若有一日阿爹不在了,你要記得陳家世代忠良,骨頭比南陳的城墻還硬?!碑敃r他只當是父親又在說大道理,此刻卻突然明白,那些話原是刻在血肉里的交代。
“過來!”林氏拽著他的手腕往墻角拖,樟木書箱的銅鎖“咔嗒”一聲彈開,霉舊的檀木香混著紙頁味涌出來,夾雜著一絲潮濕的木頭氣息。
她將陳景玄塞進去時,他的額頭撞在箱壁上,生疼,還殘留著昨夜父親用檀香油擦拭書簡時留下的味道。
“莫出聲,”林氏的手指抹過他發(fā)頂,帶著他熟悉的桂花油香,“哪怕聽見什么,也別動——”
書箱蓋合的剎那,陳景玄看見她眼角墜下一滴淚,在火光里晃了晃,碎成星子。
縫隙外的光忽明忽暗,油燈在風中搖曳,發(fā)出微弱的噼啪聲。
陳景玄蜷縮著,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一聲聲像是擂鼓,震得耳膜生疼。
他數(shù)到第七下時,靴底碾過青磚的聲音近了,是皮靴與金屬護膝相碰的脆響,至少有十人,腳步聲雜亂而沉重,像是踏在他心口。
“這是陳恪的書房?”陌生男聲像淬了冰,“搜仔細了,那小崽子若敢躲著,燒了這屋子?!?/p>
“奶娘!”有兵士粗聲喝問,“陳家用了多少暗衛(wèi)?余黨藏在哪兒?”
林氏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帶著陳景玄熟悉的溫和:“將軍,我不過是個奶娘,哪知道這些?”
“啪!”是耳光聲,清脆而狠厲。
陳景玄的指甲掐進掌心,嘗到了血銹味——他咬著嘴唇,把嗚咽咽回喉嚨里,喉頭泛起咸腥。
“裝糊涂?”那聲音更低了,“陳恪勾結藩王謀反,圣上有旨,陳氏九族,雞犬不留。你若交出那小崽子,我許你全尸?!?/p>
林氏笑了,笑聲里帶著哭腔:“將軍可知,我奶這孩子時,他才三斤重,連奶都不會吸。如今他八歲了,會背《詩經(jīng)》,會給我簪花……陳家忠良,哪來的反賊?”
“嘴硬!”
金屬摩擦聲響起時,陳景玄看見縫隙外閃過刀光,冷冽如霜。
林氏被按在書案上,發(fā)絲散落在墨跡未干的奏疏上,那是父親昨夜寫的《削藩利弊論》,墨香與血腥氣交織。
兵士舉著火把逼近書箱,火星子濺在箱壁上,焦了一塊木頭,空氣中頓時彌漫起焦糊味。
“陳家只剩一個孩子,你們放過他!”林氏突然嘶吼,聲音破了音,“要殺殺我!他才八歲,他什么都不懂——”
火把“咚”地砸在地上,火焰騰起,橙紅色的光在書箱縫隙中晃動,濃煙順著縫隙鉆進來,嗆得他直咳嗽,喉嚨像被火舌舔舐般灼熱。
他慌忙捂住嘴,卻見林氏掙開兵士的手,跌跌撞撞撲向書箱,用盡全身力氣將它往墻角推。
書箱在青磚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她的繡鞋被火舌舔著,棉絮“滋啦”作響,冒出焦煙。
“噗——”
刀入肉的聲音比陳景玄想象中輕,像切一塊過年時煮的血豆腐。
林氏的身體晃了晃,緩緩栽倒,鮮血濺在書箱的銅鎖上,紅得刺眼。
她的手指在地上抓出幾道血痕,最后停在離書箱半尺的地方,指尖還沾著陳景玄今早吃的棗泥糕碎屑,甜膩的香氣混著血腥味在空氣中飄散。
陳景玄死死攥住書箱里的《春秋》竹簡,指節(jié)發(fā)白,竹片邊緣割得掌心生疼。
濃煙越來越濃,他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混著木梁斷裂的“咔嚓”聲。
火舌舔到了書箱頂,箱蓋被烤得發(fā)燙,他忽然想起父親說過,這書箱是曾祖父隨文帝打天下時用的,內(nèi)里有夾層——
他摸索著箱底,指甲摳進一道極細的縫里。
夾層“咔”地彈開,里面躺著半塊虎符,還有父親常用的羊脂玉扳指。
陳景玄鬼使神差地撕下懷里《白馬賦》的一頁,塞進夾層最深處——那是父親昨日教他讀的,“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他說這是陳家男兒的魂。
“那老東西死了?”
“死了,火馬上要燒過來,撤吧?!?/p>
靴聲漸遠時,陳景玄聽見林氏喉嚨里發(fā)出“嗬嗬”聲,像是最后的掙扎。
他顫抖著推開箱蓋,濃煙裹著灰燼灌進來,嗆得他直掉眼淚,鼻腔里滿是焦糊味。
林氏趴在地上,胸口插著半把刀,血把青磚染成了暗紫色。
她的眼睛還睜著,望著書箱的方向,像是要把最后一口氣都凝成執(zhí)念。
“奶……奶娘?”陳景玄爬出去,跪在她身邊。
林氏的手指動了動,抓住他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她從懷里摸出一把短刀,刀鞘刻著纏枝蓮紋——那是陳景玄七歲生辰時,她用攢了三年的月錢請匠人打的。
“走……”她的聲音像破風箱,“從后墻……護城河……別回頭……”
木梁“轟”地砸下來,火星子濺在林氏的裙角。
她突然笑了,把短刀塞進陳景玄手里,又推了他一把:“陳家的種,要活……要活成一把刀,捅進奸臣心口……”
火焰舔上她的衣襟,火勢順著繡線往上竄。
林氏望著陳景玄,最后喊了一聲:“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