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玄握著竹棍沖出門時,夜霧正順著巷墻往下淌,沾得睫毛濕漉漉的,空氣里泛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像是從地底滲出的寒氣。
那聲“姐姐救我”像根細針,扎得他后頸發(fā)緊——泥巷里的孩子他都熟,能喊“姐姐”的,定是剛搬來半月的小丫頭。
聲音里帶著哭腔,像是在泥地里滾過一樣沙啞又無助。
他順著叫聲往南跑,腳步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噠噠”聲。
經過張屠戶的肉鋪時,月光突然被云遮住,巷子里頓時陷入一片濃重的黑暗,他差點撞在石磨上,掌心擦過冰涼的石面,粗糙的觸感讓他縮回了手。
等再抬頭,就見巷口那棵老槐樹下,三條花斑狗正圍著個縮成球的身影狂吠。
狗牙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狗爪刨地的聲響混著女孩的抽噎,在青石板上撞出細碎的疼,像是針尖在敲打他的耳膜。
“噓!噓!”陳景玄把竹棍往地上一磕,驚得最兇的黃狗頓住,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嗚咽。
他摸出懷里半塊黑面饃——這是阿狗今早賞的,本想留到明早當早飯——掰成小塊扔向狗群。
饃渣落地的“啪啪”聲立刻吸引了狗群的注意,它們扭著尾巴追饃渣跑遠,巷子里一時只剩風掠過樹梢的“沙沙”聲。
女孩蜷縮的身子慢慢松開,月光重新漏下來時,陳景玄看清她的臉:巴掌大的小臉上沾著泥,左眼尾有道指甲抓的紅痕,破棉襖短了一截,露出腳踝上青紫色的凍瘡。
她抬頭時,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子,像沾了露水的蜘蛛網,在月光下微微發(fā)亮。
“你...你不跑?”她聲音發(fā)顫,手指攥著胸前的破布,“他們說泥巷的小乞兒最狠,見了生人要搶東西。”
陳景玄蹲下來,竹棍尖戳著地上的狗爪印,泥土還帶著狗爪的溫熱:“我不搶。你叫啥?”
“小翠?!彼宋亲樱瑥膽牙锩鰤K灰撲撲的粗布,“給你。我娘走前說,救命的人要謝。這布能縫在袖口里,擋擋冷風?!辈冀沁€留著針腳,歪歪扭扭的,像小螞蟻爬過。
陳景玄接過布,指尖觸到布上殘留的體溫——許是她揣在懷里暖了許久。
布料粗糙,卻帶著一絲淡淡的奶香,讓他想起奶娘。
他突然想起奶娘臨死前塞給他的《白馬賦》殘頁,也是這樣帶著溫度的。
“我叫阿玄?!彼巡集B成方塊,塞進褲腰里,“明早去東市撿菜根,跟我一道?”
從那天起,泥巷里多了兩個小影子。
陳景玄教小翠怎么看菜販子的臉色——要是挑著筐子直嘆氣,準是剩了蔫菜葉;酒肆后門的剩飯要趕在雜役倒泔水前到,最好撿青瓷碗里的,那是給客人備的,沒沾過刷鍋水。
小翠學得認真,蹲在墻根看他示范時,總把破布疊得方方正正放在腳邊,說這是“小先生”教的規(guī)矩。
“小先生”這個稱呼讓陳景玄耳尖發(fā)燙。
他從前在陳家學堂,先生總拿戒尺敲他手心,說“嫡子要端著”;現在蹲在菜攤后,聽小翠脆生生喊他“小先生”,倒比吃了熱乎的菜粥還熨帖。
直到阿狗掀開門簾闖進破屋那天。
“黑面趙那狗東西沒死心?!卑⒐返陌萄蹟D成一條縫,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昨兒在西巷逮了個扎羊角辮的,抽得皮開肉綻,就為問‘帶殘頁的小崽子’長啥樣?!彼⒅惥靶貧堩摰膲Χ矗盅a了句,“你那小搭子,最近別往人多的地兒跑?!?/p>
陳景玄正在教小翠補破布——她總把布角疊歪。
聽了這話,針“啪”地掉在草堆里。
他攥住小翠的手腕,能摸到她骨頭硌著自己掌心:“明兒別去東市了,在屋里補衣服?!?/p>
“沒事的?!毙〈涑榛厥?,把補好的布往他懷里塞,“我會躲在菜筐后頭,像你教的那樣?!彼劬α恋孟裥亲?,“等攢夠錢,我給你縫件新褂子,針腳保準比現在齊?!?/p>
陳景玄沒再說話。
他望著小翠蹦跳著跑出門的背影,突然想起奶娘被官兵拖走時,也是這樣甩著辮子,喊著“阿玄別怕”。
出事那晚,陳景玄正在碼頭卸鹽包。
月光把鹽粒照得發(fā)白,空氣中彌漫著咸澀的味道。
他蹲在草垛后啃冷饃,突然聽見泥巷方向傳來狗叫——不是搶食的歡吠,是夾著尾巴的低嚎,像是在哭。
他扔下饃就跑,鹽粒硌得腳底生疼,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暗巷口的老槐樹下,月光透過斑駁的樹葉灑下,在地上形成一片片陰影,有攤黑黢黢的東西靜靜躺在那里,周圍彌漫著一股死寂的氣息。
陳景玄撲過去時,膝蓋撞在青石板上,疼得他倒抽冷氣。
等看清地上的人,他喉嚨像塞了塊燒紅的炭——是小翠。
她的破棉襖被撕開,露出鎖骨處青紫色的指痕,嘴角沾著血,手里還攥著那塊補了又補的粗布。
她的呼吸微弱,像是風中殘燭。
“小...先生...”她聲音細得像游絲,手指動了動,布角擦過陳景玄的手背,“他們...問我...是不是帶殘頁的...小崽子...”
陳景玄抓住她的手,那手涼得像塊冰。
他想把自己的體溫渡給她,可怎么捂都捂不熱。
“我在這兒。”他說,聲音抖得厲害,“我在這兒?!?/p>
小翠笑了,血沫從嘴角滲出來:“布...你收好了...別...別凍著...”她的手突然松了,破布“啪”地掉在地上,沾了半片槐樹葉。
陳景玄跪在地上,盯著那片葉子。
風卷著槐花香吹過來,他突然想起今早小翠還說,等春天槐樹開花,要給他編個花環(huán)。
可現在,花還沒開,人就沒了。
他撿起破布,疊了又疊,疊成最小的方塊,塞進貼胸的衣袋里。
那里還藏著《白馬賦》殘頁,此刻兩樣東西隔著一層布,燙得他心口發(fā)疼。
遠處傳來梆子聲,是巡城的更夫敲了三更。
陳景玄抬頭望向巷口,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道貼在墻上的黑紙。
他摸了摸懷里的破布,又摸了摸藏殘頁的墻洞——那里還留著小翠補布時灑的線頭。
“我要活著?!彼麑χ铝琳f,聲音比那晚更沉,“還要活得好?!?/p>
話音剛落,巷口突然傳來腳步聲。
陳景玄猛地轉身,竹棍已經攥在手里。
借著月光,他看見個穿青衫的身影,抱著本書,正往泥巷里張望。
那人的手腕在月光下閃了閃——細白,沒有老繭。
陳景玄的手指慢慢收緊。
他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像擂在戰(zhàn)鼓上的點將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