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捕頭的佩刀碰在門框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驚破了堂屋的寂靜。
陳景玄站在堂屋陰影里,看見老捕頭靴底的泥塊簌簌掉落在青石板上——那是追人時踩過雨后巷弄的痕跡,還帶著潮濕的土腥味。
他皺了皺鼻尖,那股混合著霉?jié)衽c酒氣的味道,讓他胃里一陣翻騰。
“那兩個護院嘴硬得很,”張捕頭扯下腰間酒囊灌了口,酒氣混著泥腥氣散在屋里,像一股渾濁的風(fēng),“但我在老墻根聽見他們罵‘小崽子精得像狐貍’。周兄,你說這孩子才八歲?”
周元正給陳景玄補著青布衫的袖口,線頭在昏黃燈盞下忽明忽暗,像一只疲倦的螢火蟲。
老吏的手指因常年握筆有些變形,此刻卻把針腳收得極細(xì),針尖在布料間穿梭時,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
陳景玄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指尖傳來一陣鈍痛,仿佛那夜的寒風(fēng)又吹過他的皮膚。
他記得那夜的月光比今天更冷,奶娘把他塞進(jìn)裝炭的竹簍時,后頸還沾著溫?zé)岬难皇撬模悄棠锏摹?/p>
竹簍被扔進(jìn)護城河前,他最后看見的是父親書房里那幅“忠武”金漆匾額,被火把燒得卷曲成猙獰的形狀,空氣中彌漫著焦木與血腥的氣味。
“明日起,跟我學(xué)鞫獄?!敝茉蝗徽f。
陳景玄猛地抬頭,撞進(jìn)老吏渾濁卻發(fā)亮的眼睛里。
那眼神他見過——上個月周元翻出半本《律令輯要》時,就是這樣盯著卷角殘缺的“斷獄”二字,仿佛要從那兩個字里挖出真相。
“書童弟子?!敝茉獙⒀a好的衫子遞給他,袖口還帶著體溫,像一塊溫?zé)岬牟冀碣N在冰冷的皮膚上。
陳景玄接過衣服,指尖觸到補丁處細(xì)密的針腳,粗糙卻不扎手,像是老吏手掌的紋路。
趙氏娘子端著熱粥進(jìn)來時,正看見他對著青布衫發(fā)怔,眼角微微發(fā)紅:“小景,趁熱喝?!?/p>
第二日寅時三刻,陳景玄摸黑爬起來。
窗紙泛著魚肚白,他摸出周元昨夜塞在他枕頭下的舊端硯——硯底刻著“明斷”二字,是周元當(dāng)縣令時的物什。
硯臺沉甸甸的,帶著歲月的重量,指尖劃過那兩個字時,仿佛能摸出一段塵封的記憶。
磨墨時,他聽見隔壁傳來周氏的咳嗽聲,老吏已經(jīng)在翻書了。
紙頁翻動的聲音,像風(fēng)掠過枯葉。
“《大陳律·名例》第一條?!敝茉獙⒕韮詳傞_在他面前,竹片鎮(zhèn)紙壓著泛黃的紙頁,“法者,天下之度,非一人之私。”
陳景玄的筆尖懸在紙上。
墨香混著窗外未散的露氣,鉆入鼻腔,他突然想起上個月在碼頭見過的場景:鹽商的兒子當(dāng)街撞翻菜擔(dān),菜農(nóng)跪著討賠,那少年卻把銅錢砸在老人頭上,說“我爹給府尹送了二十車海鹽”。
那銅錢落在石板上的聲音,清脆又刺耳。
“若法為天下度,”他輕聲問,“為何有人可凌駕其上?”
周元正在撥弄銅爐里的炭,火鉗“當(dāng)啷”掉在地上。
火星四濺,映在陳景玄的臉上,像一場無聲的火雨。
老吏彎腰去撿,陳景玄看見他鬢角的白發(fā)在爐光里泛著銀,像極了護城河上結(jié)的冰,冷得刺眼。
“你終會明白?!敝茉鸦疸Q放回原處,聲音輕得像嘆息,混著炭火的噼啪聲,在屋內(nèi)回蕩。
辰時三刻,張捕頭的腳步聲又響在巷口。
這次他沒佩刀,懷里抱著個布包,沾著米屑的布角還往外漏著白米粒:“米鋪掌柜狀告前街小乞兒偷米,人贓并獲?!?/p>
陳景玄接過案卷,紙頁上還留著掌柜按的朱紅指印,那紅色在陽光下泛著微微的腥氣。
他翻到證物描述那頁,突然頓住——米袋畫得極仔細(xì),粗麻縫的袋口用麻繩扎著,沒有撕扯的痕跡。
“若真偷米,”他指尖點著畫紙,“米袋為何完好?”
張捕頭湊過來,酒氣噴在他后頸,帶著一股發(fā)酵的酸味:“小崽子,你說什么?”
“若偷時撕破袋子,”陳景玄抬頭,眼睛亮得像星子,“米粒該撒一路??砂妇砝镎f,只在少年懷里搜出半袋米,地上沒米粒——除非有人把米倒進(jìn)他懷里,再把空袋塞給他?!?/p>
布包“啪”地掉在桌上。
張捕頭的絡(luò)腮胡子抖了抖,突然抓起案卷往外跑,門框上的銅鈴被撞得亂響,如同驚雷。
趙氏娘子端著茶進(jìn)來時,陳景玄正對著窗外發(fā)愣。
梧桐葉上的露珠滴在他手背上,涼絲絲的,帶著清晨的清冽。
“景玄在想什么?”周氏把茶盞推到他面前,茶香裊裊升起,帶著一絲淡淡的甘苦。
“想那小乞兒。”陳景玄捧著茶盞,熱氣模糊了眼睫,“他若真偷米,該是餓極了??扇缃癖辉在E……”
“所以你要學(xué)律法。”周元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枯瘦的手搭在他肩上,掌心的溫度透過布衫傳來,“不是為了判誰有罪,是為了看誰無辜?!?/p>
暮色漫進(jìn)窗欞時,張捕頭又回來了。
這次他腰間的酒囊癟了,臉上卻掛著笑:“那小乞兒是米鋪賬房的侄子,賬房想吞掉賑災(zāi)米,便把罪名推給乞兒。”他拍了拍陳景玄的頭,力道重得像拍自家小子,“周兄,你這弟子,比我當(dāng)年當(dāng)捕快時還精。”
周元正往硯臺里添水,聞言手頓了頓。
陳景玄看見老吏盯著硯底“明斷”二字,喉結(jié)動了動:“張某,我只愿他活著?!?/p>
張捕頭的笑慢慢收了。
他從懷里摸出塊虎符,拍在桌上:“當(dāng)年我當(dāng)捕快,是周兄你教我‘法刀要向惡,莫向善’。如今這孩子……”他重重捶了下陳景玄后背,“若有一日要走窄路,我張某的刀,替他劈開?!?/p>
夜漏三更時,陳景玄在燈下抄完最后一條《斷獄律》。
燭火跳動,映在墻上投出晃動的影子。
周元突然從柜頂摸出個檀木匣,銅鎖上的綠銹蹭了他一手,帶著一股陳舊的金屬味。
“這是‘襄陽周’殘卷?!崩侠舸蜷_匣子,泛黃的紙頁上蓋著半枚朱印,紙頁邊緣泛著淡淡的褐色,仿佛曾被水漬浸染,“二十年前我當(dāng)縣令時,辦過樁滅門案。這是當(dāng)時的筆錄副本。”
陳景玄接過殘卷,指尖觸到紙頁上暗紅的痕跡——像是血滲進(jìn)去的。
他剛要翻開,周元突然按住他的手:“你若真想活過這個亂世……”老吏的聲音低得像嘆息,混著窗外更夫的梆子聲:“便從這開始?!?/p>
陳景玄點頭。
他翻開第一頁,墨跡斑駁的紙頁上,第一個名字赫然寫著“陳氏”。
燭火“噼啪”爆了個燈花。
陳景玄的指尖微微發(fā)顫,在“陳氏”二字上輕輕撫過——那筆畫的走勢,竟與父親書房里那幅“忠武”匾額的題字,有幾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