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會上的喧囂與暖意被厚重的朱門隔絕在外,只留下徹骨的冰冷和死寂。陶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這個比柴房好不了多少的破敗小院的。肩胛骨傳來的劇痛像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在反復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臉頰上被靴底摩擦過的地方火辣辣的,殘留著泥土的腥味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屈辱。
他踉蹌著推開吱呀作響、幾乎要散架的院門,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重重摔倒在冰冷、布滿灰塵的地面上。一口腥甜涌上喉嚨,他猛地咳了出來,暗紅的血沫濺落在同樣骯臟的地面,與年會上的泥土混在一起,刺眼又諷刺。
“呃啊……”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呻吟終于從喉嚨里擠了出來,不是來自身體,而是來自那顆被徹底碾碎的心。年會上的場景如同惡毒的夢魘,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放:陶峰囂張的嘴臉,陶萬山冷漠的命令,滿堂刺耳的哄笑,還有……父親那張慘白懦弱、不敢上前的臉!
“為什么……為什么……”陶云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身體因劇痛和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指甲深深摳進地面堅硬的泥土里,指縫間殘留的血跡早已干涸發(fā)黑。屈辱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混雜著血水和泥土,在他年輕卻布滿痛苦的臉上肆意流淌。
他想嘶吼,想咆哮,想沖出去將那些人的嘴臉撕碎!但殘存的理智告訴他,那只是自尋死路。煉皮一重,在鍛骨七重的陶峰面前,連一只強壯點的螞蟻都不如。在陶萬山這位青陽城頂尖強者眼中,他更是如同塵埃。
無邊的黑暗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身體上的傷痛在心靈的重創(chuàng)面前,似乎都變得麻木了。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或許是精神上的徹底崩潰,陶云的意識開始模糊。在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死死地按在了胸口——那里,貼身藏著一枚灰撲撲、毫不起眼的石珠。
……
恍惚間,意識仿佛沉入了一片溫暖的海洋。一個模糊卻無比溫柔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眼前,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雙充滿了憐愛與不舍的眼睛,像夜空中最柔和的星辰。
“云兒……”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意識深處響起,帶著無盡的牽掛,“娘要走了……別怕……好好活著……”
“娘……別走……”陶云在昏迷中無意識地呢喃,淚水流得更兇了。這是他記憶深處最珍貴的畫面,也是他內(nèi)心最深的痛楚。母親,那個唯一給過他溫暖和庇護的人,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他只記得母親臨終前枯槁的手,顫抖著將這枚灰撲撲的石珠塞進他小小的掌心。
“貼身……藏好……死……也不能丟……”這是母親留給他最后的話,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氣。
這枚石珠,是母親唯一的遺物。多年來,他一直貼身佩戴,視若生命。它冰涼、粗糙,沒有任何奇異之處,就像河灘上最普通的鵝卵石。它無法帶給他力量,無法改變他的處境,只是母親存在過的唯一證明,是他在這冰冷家族中唯一的精神慰藉。
此刻,在昏迷的痛苦深淵中,這枚冰涼的石珠緊貼著他的胸口。他無意識地緊握著它,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身體劇烈的疼痛和心靈極致的創(chuàng)傷,似乎形成了一種奇異的“養(yǎng)分”,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意念,混合著傷口滲出的絲絲血氣,被那枚緊貼的石珠悄然吸收。
嗡……
石珠內(nèi)部,那點比螢火還要黯淡的灰芒再次一閃而過,這一次,似乎比年會上沾染鮮血時,要稍微明亮、穩(wěn)定了一絲絲。一股同樣微弱、卻帶著奇異暖意的細流,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從石珠中反饋出來,悄然滲入陶云重傷的身體。
這股暖流所過之處,肩胛骨那撕裂般的劇痛,竟然……不可思議地……減輕了一分?雖然依舊是劇痛難忍,但那種深入骨髓、仿佛要將他整個人撕裂的痛楚,確實緩和了一絲。就像是給即將燒干的油燈,滴入了一滴微不足道的油,雖然無法改變油盡燈枯的結(jié)局,卻讓那搖曳的火苗,暫時穩(wěn)住了。
陶云緊皺的眉頭,在昏迷中似乎也微微舒展了一絲。他依舊深陷在痛苦和噩夢之中,但那枚緊貼胸口的石珠,卻像一塊小小的、冰冷的磐石,在絕望的怒濤中,為他提供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錨定。
夜,更深了。寒風透過破敗的窗欞縫隙,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小院內(nèi)死寂一片,只有陶云粗重而痛苦的呼吸聲,以及那枚緊貼著他胸口的石珠,在無人知曉的黑暗中,極其緩慢地、貪婪地吸收著他傷口溢散的絲絲血氣,并反饋著那微弱卻真實的暖流……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其輕微、帶著猶豫的腳步聲在院門外響起,停住了。緊接著,是壓抑著的老邁嘆息。
“吱呀——”破舊的院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一個佝偂著背、頭發(fā)花白的老仆,端著一個小小的、冒著微弱熱氣的破碗,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正是看著陶云長大的老仆福伯。
看到蜷縮在地上、滿臉血污和淚痕、昏迷不醒的陶云,福伯渾濁的老眼瞬間紅了。他急忙放下碗,踉蹌著撲過去,想將陶云扶起,卻又怕觸動他的傷口。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福伯的聲音哽咽,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想替陶云擦去臉上的污穢,卻又不敢,“峰少爺……怎么能下這么重的手……家主……家主他也……”
福伯看著陶云即使在昏迷中也依舊緊蹙的眉頭,還有那即使在昏迷中也下意識死死按在胸口的手,老淚縱橫。他知道,那枚石珠,是夫人留給少爺?shù)奈ㄒ荒钕搿?/p>
“少爺……少爺你醒醒……”福伯壓低聲音,帶著哭腔呼喚。他小心翼翼地將陶云上半身稍微抬起一點,讓他靠在自己干瘦的腿上,然后端起那碗散發(fā)著苦澀藥味的湯水。
“這是老奴……偷偷從廚房弄來的……最劣等的傷藥熬的……少爺,你喝一點……喝了就不那么疼了……”福伯的聲音充滿了心疼和無奈。他知道這藥效果微乎其微,但這是他唯一能弄到的東西了。
昏迷中的陶云似乎感受到了一點動靜,眉頭皺得更緊,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在抗拒著什么。福伯費了好大勁,才勉強將一點點苦澀的藥汁喂進他嘴里。
喂完藥,福伯看著陶云依舊蒼白的臉,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愁苦和憂慮。他湊近陶云的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極低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恐懼說道:
“少爺……您……您一定要挺住?。±吓吓牭斤L聲了……峰少爺那邊……還有他娘……在老爺跟前說了話……他們……他們打算把您派去‘黑風澗’采藥……”
福伯的聲音抖得厲害,充滿了絕望:“那……那地方……是吃人的魔窟??!去了……去了就回不來了!少爺……您……您快想想辦法……或者……裝病……千萬……千萬別答應??!”
福伯的話語,如同另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陶云混沌的意識深處。黑風澗……那個靠近莽荒山脈、兇獸橫行、連家族護衛(wèi)隊都視為畏途的死亡之地……
昏迷中的陶云,似乎感知到了這巨大的危機,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緊握著胸口石珠的手指,用力得指節(jié)發(fā)白。那枚灰撲撲的石珠,在無人察覺的黑暗中,再次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仿佛在回應著主人潛意識里洶涌的求生本能與滔天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