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玄的牙齒在打顫,寒意像蛇一樣順著脊椎往上爬。
護(hù)城河的水剛浸過他的后頸時(shí),他還能數(shù)清水下晃動的火把有七盞,水面泛著紅光,像七團(tuán)燃燒的鬼火。
此刻爬上岸,冷風(fēng)裹著雨絲灌進(jìn)濕透的粗布短打,他覺得骨頭縫里都結(jié)了冰,指尖凍得發(fā)麻,連呼吸都帶著白霜。
右腿上的傷口在淌血,混著雨水在小腿肚蜿蜒成暗紅色的蚯蚓,每挪動一步都像被人用燒紅的鐵簽子扎進(jìn)肉里——可他不敢停。
血水滴落在泥地里,發(fā)出輕微的“滋滋”聲,仿佛連土地都在吞噬他的痛楚。
身后陳府的火光還在舔著夜空,像一頭吐著信子的巨獸,空氣中彌漫著焦木與血腥混雜的氣息。
他能聽見兵士們的呼喝穿透雨幕:“往東邊搜!莫要放跑了陳家余孽!”聲音粗啞而兇狠,像野狗的吠叫。
八歲的孩子縮在蘆葦叢里,喉嚨里泛著鐵銹味,那是剛才憋氣太久咬到了舌尖。
咸腥味在口腔里蔓延,他不敢咽,怕吞咽的聲音會暴露自己。
他摸了摸胸口,夾層里的絲帕還裹著《白馬賦》殘頁,觸手微溫,像父親從前摸他頭頂時(shí)的溫度。
布料上還殘留著淡淡的墨香,那是父親書房里熟悉的氣味,混著檀木與舊紙的沉靜。
“父親說過,這是高祖皇帝親賜的……”他的嘴唇哆哆嗦嗦,話沒說完就被寒風(fēng)卷走。
他望著火光映照下的樹影,仿佛看見林氏的身影在晃動——那個(gè)總給他梳歪辮子、往他書包里塞桂花糖的奶娘,此刻該是被燒得不成樣子了吧?
他閉上眼,鼻腔里卻浮現(xiàn)出桂花糖的甜香,那是童年最后的溫柔。
他攥緊短刀,刀鞘上的纏枝蓮蹭過掌心的傷口,疼得眼眶發(fā)熱。
金屬的冷意貼著手心,紋路在黑暗中清晰可辨,仿佛父親曾握過的那柄劍。
可他不敢哭,眼淚會模糊視線,追兵的腳步聲還在一里地外,他得活著。
陳景玄貓著腰往渡口挪。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腳底的泥濘裹著碎石,硌得生疼。
他記得東門外的護(hù)城河下游有座小橋,是出城必經(jīng)之路。
雨幕里的橋影漸漸清晰,他剛要抬腳,忽聽得橋頭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
“劉三,你說那小崽子真能泅過河?”
“施大人說了,陳家滿門的命都在他身上,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剛才張七在南岸看見水紋動,我這就去報(bào)信——”
陳景玄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貼著河岸的泥墻滑下去,右邊是湍急的河水,左邊是廢棄的漁船。
船身的桐油味混著腐草氣息撲面而來,他咬咬牙,掀開通往船底的木板,整個(gè)人滾了進(jìn)去。
船板吱呀作響,一股潮濕發(fā)霉的氣味撲面而來,船底積著一層黑水,踩上去像踩進(jìn)了死人的腳印。
干草刺得脖頸生疼,他蜷成一團(tuán),把自己埋進(jìn)草堆里,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草葉摩擦皮膚,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仿佛風(fēng)在耳邊低語。
靴底碾過碎石的聲音近了。
“這破船多久沒動過了?”
“管他呢,施大人要斬草除根,咱們搜仔細(xì)些?!?/p>
火把的光透過船縫漏進(jìn)來,在草堆上投下跳動的金斑。
陳景玄聽見刀柄磕在船板上的輕響,冷汗順著脊梁骨往下淌,滴落在草堆里,發(fā)出細(xì)微的“嗒嗒”聲。
他的右手不自覺摸向胸口,絲帕下的殘頁邊角硌著掌心——那是父親臨終前塞進(jìn)他懷里的,說“留著它,陳家的魂就沒散”。
此刻殘頁上的墨香混著干草味漫開,他突然想起父親書房里的檀木匣,每次翻書時(shí)總沾得滿手墨香。
那種氣味曾讓他安心,如今卻像一根刺,扎進(jìn)記憶里最柔軟的地方。
“哎,這草堆怎么堆得方方正正的?”
陳景玄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指甲縫里滲出鮮血,帶著鐵銹味。
他摸到短刀的刀柄,指節(jié)發(fā)白——若被發(fā)現(xiàn),他就拼了命捅向最近的咽喉,就算死,也要拉個(gè)墊背的。
可就在這時(shí),遠(yuǎn)處傳來暴喝:“東街有動靜!那小崽子往東邊跑了!”
“他奶奶的!”火把的光驟然偏移,“走!東邊要是漏了人,咱們都得挨板子!”
腳步聲漸遠(yuǎn)。
陳景玄在草堆里又趴了半刻鐘,直到確認(rèn)四周只剩雨聲,才哆哆嗦嗦爬出來。
船底的干草沾了他一身草屑,他拍了拍衣襟,忽然聞到袖口飄來淡淡墨香——原來方才殘頁壓在草堆下,暈開的墨痕染了一片草葉。
他盯著那抹淡青的墨跡,喉結(jié)動了動:“父親,您在幫我呢。”
雨勢漸密。
水珠砸在臉上像撒了把鹽,每一滴都帶著刺痛。
他望著遠(yuǎn)處襄陽城樓上的青灰色磚,那里飄著的“陳”字旗已經(jīng)被扯了下來,換成了施文慶的“施”字幡。
陳景玄摸向渡口小橋,卻見橋頭立著兩個(gè)兵士,火把在雨里明滅如鬼火。
他蹲在蘆葦叢里數(shù)了數(shù),橋兩頭各有三人,刀槍在雨中泛著冷光。
“封鎖了?!彼е齑?,目光掃過岸邊歪倒的樹樁——浮木!
他貓著腰撿了四根粗繩,又拖來三塊半浸在水里的浮木。
粗繩磨得掌心生疼,木刺扎進(jìn)皮肉,他卻顧不上,把浮木捆成十字形,再將繩頭系在腰間。
“要是木筏散了……”他望著湍急的河水,喉間發(fā)緊,“那就游過去?!?/p>
木筏剛劃到河心,變故突生。
上游沖下一塊黑黢黢的石頭,“砰”地撞在浮木上。
水花四濺,混著木屑飛起,空氣中頓時(shí)彌漫著木頭碎裂的清甜味。
陳景玄一個(gè)踉蹌栽進(jìn)水里,河水灌進(jìn)鼻腔的瞬間,他本能地抓住木筏邊緣。
冰冷的河水灌進(jìn)耳朵,聽覺頓時(shí)模糊,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和水泡破裂的“咕?!甭?。
木筏散了兩塊浮木,他抱著剩下的那塊,任河水推著往下漂。
雨幕里的岸影越來越模糊,他拼了命劃水,指尖觸到岸邊垂下來的藤條——是野葛!
他抓著藤條往上攀,藤刺劃破手掌,血味混著雨水流入嘴里。
傷口被藤刺劃得更疼,可他不敢松手。
終于,他翻上河岸,癱在泥地里,渾身像被拆了骨頭重拼過。
雨還在下,打在臉上像撒了把鹽。
他摸了摸鞋底——?dú)堩摫凰靡陆前?,塞在鞋底夾層里,干干爽爽的。
指尖殘留著血跡,黏膩而冰冷。
“白馬嘶風(fēng),志在千里……”他輕聲念著殘頁上父親圈過的句子,聲音啞得像破鑼。
忽然,他扯下腰間的短刀,左手按在泥地上,右手小指抵在刀刃上。
“施文慶。”他咬著牙,刀尖往下壓,“你燒了我的家,殺了我的奶娘,我父親的尸體還在陳府的演武場……”
血珠“啪嗒”落在泥里,混著雨水暈開一片紅。
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xiàn)出父親最后一眼的神情,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托付與絕望。
陳景玄疼得額頭抵著地面,卻沒吭一聲。
他把斷指用撕下的衣襟包好,塞進(jìn)懷里——這是他給陳家的誓約。
天邊泛起魚肚白。
晨霧中,他站起身,鞋底的殘頁隨著腳步輕蹭腳心,仿佛父親的低語。
“陳景玄死了?!彼麑χ快F說,聲音里裹著冰碴子,“從今天起,我是一把刀?!?/p>
雨停了。
少年的背影消失在晨霧里,只留下泥地上一串帶血的腳印,像開在人間的紅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