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陳景玄已在河岸走了三個時辰。
霧氣像一層濕冷的紗,纏在臉上,模糊了視線。
河岸兩側(cè)的蘆葦垂著水珠,風(fēng)一吹,便簌簌滴落在他濕透的衣襟上。
斷指處的疼意早從錐刺變成鈍麻,混著濕衣貼背的冷,像根冰針直往骨頭里鉆。
每走一步,泥靴就陷進(jìn)河岸半寸,有回踩滑了,整個人摔進(jìn)泥溝,斷指的傷口擦到碎石,疼得他悶哼一聲,卻連滾帶爬起來時,第一反應(yīng)是摸鞋底——殘頁還在,干的。
“活著?!彼麑χ菩墓?,指腹蹭過腰間裹著斷指的布包,那團(tuán)血痂隔著布料硌得肚皮生疼。
這疼像根線,一頭拴著他跳得發(fā)慌的心臟,一頭系著泥地里歪歪扭扭的“陳”字——他每走半里就會在樹干上刻一個,樹皮刺得指甲縫滲血,可看著那些歪扭的刻痕,喉間的腥氣就能壓下去些。
“陳景玄死了。”他又念了一遍,聲音被風(fēng)撕成碎片。
風(fēng)里飄來腐葉味,混著一絲腥甜,他忽然頓住腳——荒林深處,有什么東西在滲血。
是只野兔。
后頸被利器劃開,毛上凝著暗紅的血珠,尸體半埋在凍土里,還帶著余溫。
陳景玄的喉嚨動了動,舌尖抵著上顎,嘗到鐵銹味——他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
他蹲下身,用碎石敲開野兔周圍的冰層,冰碴子扎得手背生疼,指尖凍得發(fā)紫,幾乎失去知覺。
裹著破布的左手剛要去抓兔腿,忽然聽見枯枝斷裂聲。
三只野犬從樹后鉆出來。
黃褐毛色結(jié)著草屑,眼睛泛著綠瑩瑩的光,最前頭那只嘴角還沾著血,顯然剛吃過什么活物。
犬齒在月光下泛著寒光,喉嚨里滾動的低吼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
陳景玄的背繃成弓弦。
他想起奶娘說過,野犬怕聲響,可他現(xiàn)在連塊石頭都攥不穩(wěn)。
喉結(jié)動了動,他慢慢扯下腰間的兔肉,往左邊扔出兩丈遠(yuǎn)。
野犬們愣了一瞬,隨即瘋狂撲向那團(tuán)肉,犬吠聲撕裂了夜的寂靜。
陳景玄趁機(jī)貓腰往右邊跑,卻被樹根絆了個踉蹌。
他悶不吭聲地爬起來,看見最近的樹椏離地不過三尺,咬著牙扒住樹皮往上攀——藤刺扎進(jìn)掌心,他卻笑了,血珠順著指縫滴在樹干上,和新刻的“陳”字融成一片。
野犬的吠叫在樹下炸開時,他已經(jīng)蜷在樹杈里。
月光漏下來,照見野兔尸體被撕得七零八落,碎毛混著血沫濺在雪地上,像團(tuán)被踩爛的紅梅花。
他摸著餓得發(fā)疼的肚子,把臉埋進(jìn)臂彎——奶娘總說“餓極了就咬舌頭”,可他舍不得疼,只敢輕輕舔唇,嘗點口水的咸味。
后半夜起風(fēng)了,風(fēng)掠過林梢,發(fā)出嗚咽般的低鳴。
陳景玄從樹杈滑下來時,腿肚子直打顫。
他裹緊濕衣往林深走,遠(yuǎn)遠(yuǎn)看見間歪倒的棚屋,屋檐下還掛著半截獸皮門簾。
推開門的剎那,霉味混著松脂味撲過來——墻角有堆未燃盡的柴火,灰燼里還埋著半塊炭。
他跪下來,用凍僵的手指撥拉柴火。
火星子“噼啪”炸開時,他差點哭出聲。
借著火光,他摸出鞋底的殘頁,放在火邊烘烤。
水痕漸漸從紙里滲出來,父親圈過的“白馬嘶風(fēng),志在千里”八個字重新清晰,墨跡在火光里泛著暖黃,像父親從前摸他頭頂時的溫度。
“阿玄,此賦乃先祖所作。”他忽然聽見父親的聲音,是那年中秋夜,月亮大得像面鑼,父親舉著殘頁坐在廊下,“白馬之志,不在千里,而在不屈?!标惥靶谋羌馑崃?。
他慌忙低頭,卻見殘頁背面有幾道淡墨——是父親的字跡,比正面更潦草,像是急著寫就的:“白馬非馬,志在人心?!?/p>
“志在人心……”他念了一遍,又念一遍,火光照得眼眶發(fā)燙。
原來父親早把話藏在這里,藏在紙背的褶皺里,等他在荒林的火堆旁,在斷指的疼里,在野犬的吠叫后,才終于看懂。
火堆漸熄時,夜梟的叫聲從頭頂傳來。
“咕咕——”那聲音像根細(xì)針,刺破了林子里的死寂。
陳景玄猛地抬頭,想起奶娘哄他睡覺時哼的童謠:“夜梟鳴,山徑明,小郎莫怕夜路黑?!彼磷『粑?。
夜梟又叫了一聲,撲棱著翅膀往西北方飛。
陳景玄跟著走了半里,果然看見條被野藤遮住的小路,石子路上還留著半枚獸蹄印——是獵戶常走的山道。
他站在路口,回頭望向東南方。
那里有座城,城樓上飄著“施”字幡,像團(tuán)沾了血的烏云。
他摸了摸懷里的斷指包,又摸了摸殘頁,喉嚨里滾出句啞啞的笑:“施文慶,你燒了我的家,殺了我的奶娘,可你燒不掉這兩個字?!?/p>
月光漫過林梢時,陳景玄踏上山徑。
走了約莫半里,路忽然分作兩條:左邊鋪滿松針,右邊嵌著碎石,都隱在樹影里,像兩柄指向不同方向的刀。
他站在岔路口,聽見夜梟又叫了一聲。
風(fēng)卷著松濤撲過來,吹得殘頁在懷里窸窣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