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
至少長孫皇后是這么覺得。
她小口小口地品嘗著百花釀，酒液入喉，滿口芬芳，一股暖意自腹中升起，通體舒泰。
二郎吃得更是痛快，一盤爆炒腰花，大半都進了他的肚子。
“小李掌柜。”長孫皇后放下酒杯，柔聲開口。
“嫂子，您叫我懷林就行?！崩顟蚜植亮瞬潦郑肿煲恍?。
李世民也放下了筷子，他知道，正事要來了。
“懷林啊，不瞞你說。”李世民清了清嗓子，擺出一副故作神秘的架勢，“你上次說的那個治蝗之法，我托了點關(guān)系，遞上去了?！?/p>
“哦？”李懷林挑了挑眉，“遞給誰了？有用嗎？”
“何止有用！”李世民一拍大腿，聲音里透著一股子壓抑不住的興奮。
“當(dāng)今圣上龍顏大悅，當(dāng)場就拍板了！現(xiàn)在，整個長安城都按你的法子在辦呢！挖蝗卵，抓蝗蟲，聽說城外都建起好幾個收購點了?！?/p>
李懷林聞言，臉上沒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用一種古怪的腔調(diào)拖長了聲音。
“可以啊老李，你這關(guān)系夠硬的啊，都能通到天子那兒了?！?/p>
他話鋒一轉(zhuǎn)，搓了搓手指，一副市井小民的精明模樣。
“那什么……我這計策，朝廷采納了，沒給點賞錢？”
“我這可是救了關(guān)中百萬生民的潑天功勞，怎么著也得值個千八百貫吧？”
李世民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賞錢？
他倒是想給，可怎么給？
總不能說“朕就是皇帝，賞你黃金萬兩”吧。
那不全露餡了。
可不給，又顯得他這個“老李”辦事不地道，白嫖人家的救國良方。
一時間，大唐天子，陷入了給錢還是掉馬甲的兩難境地。
長孫皇后掩口輕笑，將這個難題輕飄飄地接了過來。
“懷林，你這話說的，這賞錢，本就是你的。”
她轉(zhuǎn)向李世民，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二郎，你也是，這么大的事，怎么還藏著掖著。朝廷的賞賜，回頭一文不少地給懷林送來便是，咱們可不能占人家孩子的便宜?！?/p>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
既全了李世民的面子，又彰顯了“朝廷”的公允大度。
李世民如蒙大赦，連連點頭：“對對對，觀音……咳，夫人說的是?！?/p>
他差點把愛稱叫出口，急忙改了口。
李懷林擺了擺手：“嫂子，我開玩笑的，真沒想要錢?！?/p>
他轉(zhuǎn)身從柜臺下摸出一個用油紙包好的小包，遞到李世民面前。
“老李，接著?！?/p>
李世民打開一看，一股熟悉的清冽茶香飄了出來。
正是他上次想買卻沒買到的茶葉。
“這……不是非賣品嗎？”
“送你的?！崩顟蚜终f得干脆，“你這人雖然摳門了點，但辦的事還算敞亮，這茶葉，算我謝你的?！?/p>
他這份江湖兒女般的爽快，讓李世民心中一暖。
比起黃金萬兩，這包求之不得的茶葉，反倒更讓他受用。
他小心翼翼地將茶包揣進懷里，那珍重的模樣，像是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寶。
長孫皇后看著這一幕，對李懷林的欣賞又多了幾分。
此子重情重義，遠非金錢可以收買。
她端起酒杯，再度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探尋。
“懷林，我看你年紀輕輕，見識卻遠超常人，有沒有想過，去參加科舉？”
“入朝為官，以你的才學(xué)，定能一展抱負，造福更多百姓。”
李世民的動作停頓了。
他也很好奇，這個腦子里裝滿了奇思妙想的年輕人，對入仕是什么看法。
“科舉？”
李懷林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
“嫂子，你可別拿我開涮了?！?/p>
他拿起酒壺，給李世民滿上一杯，也給自己滿上，一飲而盡。
“我去做什么？去給那些世家豪門當(dāng)炮灰嗎？”
這話一出，空氣都凝固了。
李世民端著酒杯的手，僵在半空。
長孫皇后的臉上，溫和的笑意也收斂了起來。
“此話怎講？”她追問道。
“嫂子，你久居內(nèi)宅可能不知。”李懷林又倒了一杯酒，語氣里帶著幾分嘲弄。
“如今這科舉，說得好聽，是為國選材。說得難聽點，就是那些世家大族自己跟自己玩的游戲。”
“你以為考官是誰？是那些世家門閥里出來的官?！?/p>
“你以為錄取的標準是什么？是你文章寫得多好嗎。不是，是看你的姓氏，看你的門第，看你爹是誰，你老師是誰。”
“一個寒門子弟，就算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寫出來的文章驚天地泣鬼神，又能如何？”
李懷林的聲音不高，卻字字誅心。
“運氣好點，你的卷子直接被扔到茅廁里?！?/p>
“運氣再好點，你的文章被某個考官的子侄抄了去，人家拿著你的心血，平步青云，你呢？你連個響都聽不見?！?/p>
“要是你運氣爆棚，祖墳冒青煙，真的被點中了，那才叫倒霉的開始。”
他頓了頓，看著已經(jīng)面無血色的李世民，繼續(xù)說道。
“人家冒名頂替，讓你人間蒸發(fā)，這都是常規(guī)操作?！?/p>
“更狠的，為了不留后患，直接給你安個罪名，或者干脆讓你病死在回家的路上，永絕后患。”
“嫂子，你說，我還這么年輕，我敢去考嗎？”
“是這鐵板豆腐不香了，還是這百花釀不好喝了？”
“我守著我這一畝三分地，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去那吃人的官場里，被人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強？”
一番話，狠狠砸在李世民和長孫皇后的心口。
他們知道科舉有弊端。
也知道世家在其中盤根錯節(jié)。
但他們從未想過，在民間，在這些最底層的讀書人眼中，科舉的真相，竟是如此的血腥。
他想反駁。
想說“朕絕不容許此等事情發(fā)生”。
可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他知道，李懷林說的，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他這個皇帝，很多時候，也被蒙在鼓里，被那些盤根錯雜的世家大族架空，政令不出長安。
以為的天子門生，很可能，只是世家豪門塞進來的另一批蛀蟲。
“這天下，不是我李家的天下?！?/p>
“是五姓七望的天下?！?/p>
李世民的腦海里，不甘的怒吼。
再看向李懷林，已經(jīng)完全不同。
這個年輕人，不是在發(fā)牢騷，他是在用最粗鄙，也最真實的話，揭開了一道大唐最鮮血淋漓的傷疤。
長孫皇后伸手，在桌下輕輕握住了李世民冰涼的手。
她能感受到丈夫身體的顫抖。
那不是恐懼，是憤怒。
是對世家的憤怒，也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李懷林將兩人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他心里清楚，今天這番話，說重了。
但他必須說。
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就需要一個相對安穩(wěn)的大環(huán)境。
而眼前這個“老李”，這個關(guān)系能通天的富商，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有可能將聲音遞到皇帝耳朵里的渠道。
他要的，不是功名利祿。
要的，是這個天下，能稍微變得好那么一點點。
至少，別讓他安穩(wěn)覺都睡不好。
小小的酒館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