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那盤鐵板豆腐,最后一點“滋滋”聲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縷若有若無的焦香。
李世民的手緊緊攥著那只粗瓷茶杯,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杯中的茶水,早已涼透。
他胸口憋著一股火,一股被當面戳穿了皇帝新衣的怒火。
可這火,卻無處發(fā)泄。
“你……”
李世民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你這是在妄議朝政!”
這話,他說得沒什么底氣。
“喲,這就扣上帽子了?”
李懷林渾不在意,給自己又倒了一杯百花釀。
“老李,我不是在妄議朝政,我只是瞧不上如今的科舉。”
這話比剛才更直接,更放肆。
李世民猛地站起身,袍袖一甩,帶倒了桌上的筷子,發(fā)出一聲脆響。
“科舉,乃是朝廷為天下寒門打開的晉升之階,是太上皇開創(chuàng),沿用至今的取士之道!”
他提高了音量,試圖用帝王的威嚴壓倒對方。
“怎到了你嘴里,就一文不值了?”
長孫皇后在桌下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冷靜。
李懷林端著酒杯,慢悠悠地晃著,沒有半分慌張。
抬起頭,沖著李世民問道。
“進步?我承認是進步?!?/p>
“可我問你,每年科舉,錄取的百十號人里,有幾個是真正的布衣百姓?”
這個問題,他答不上來。
他只看吏部呈上來的名單,上面寫著某某某,字什么,哪里人,中了第幾名。
至于那個人是崔家的子弟,還是王家的門生,又或是哪個田埂里爬出來的泥腿子,他根本無從知曉。
李懷林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問對了。
“你看,你也不知道。”
“那漏洞在哪兒?你說!朕……我倒要聽聽,你有什么高見!”
李世民氣得胸膛起伏,差點自稱“朕”。
長孫皇后連忙起身,走到他身邊,輕輕按住他的肩膀。
“夫君,有話好好說。”
她又轉向李懷林,語氣溫和了許多:“懷林,你李哥也是關心則亂,你若真有什么想法,不妨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參詳?!?/p>
李懷林放下了酒杯。
“嫂子,不是我愛抬杠?!?/p>
“是這科舉的漏洞,多得跟篩子一樣。”
“除了名字可能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這句話,像是一記重拳,打在李世民的臉上。
“你胡說!”
“我胡說?”李懷林攤開手,開始掰著指頭數(shù)。
“第一,舉薦制?!?/p>
“你想?yún)⒓涌婆e,得有五品以上的官員給你寫推薦信吧?”
“我請問,我上哪兒認識五品官去?我天天在這小破店里炒肥腸,我認識最大的官,就是街口巡邏的武侯?!?/p>
“這一條,就把九成九的寒門子弟,擋死在門外了?!?/p>
李世民啞口無言。
這是事實。
“第二,世家壟斷?!?/p>
“就算你走了狗屎運,認識了個五品官,拿到了推薦信,進了考場?!?/p>
“考官是誰?十個有九個是五姓七望出來的?!?/p>
“你考上了分到下面當個縣丞。你的上司是誰?還是世家的人。”
“你一個沒根沒底的窮小子,進了官場,就等于在腦門上貼了四個字——‘待宰羔羊’。”
“你想做事?人家給你使絆子。你不想同流合污?人家就聯(lián)手把你踢出局?!?/p>
“這不就是職場霸凌,哦不,這叫虎口奪食。”
李懷林的用詞,李世民和長孫皇后聽得半懂不懂,但意思卻無比清晰。
“第三,皇帝的糊涂賬?!?/p>
李懷林說到這里,還特意朝李世民的方向瞟了瞟。
“皇帝老兒高高在上,他只看一份名單,哦,張三考上了,李四也不錯?!?/p>
“可他知道這張三是胸懷韜略,還是只會紙上談兵?”
“他知道這李四是勤政愛民,還是刮地三尺?”
“他不知道?!?/p>
“皇帝不知道,下面的人就敢糊弄。反正糊弄上去了,也是咱們世家自己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p>
李世民的臉,從紅變成了白。
他一直以為,科舉選上來的,都是大唐的棟梁。
原來,那只是一場世家大族自導自演,給他這個皇帝看的戲。
他才是那個最大的傻子。
“第四,重文輕武。”
李懷林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
“都說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結果呢?科舉只考寫詩作賦,舞槍弄棒的全是粗鄙武夫?!?/p>
“這不扯淡嗎?”
“草原上的蠻子打過來了,難道靠狀元公的錦繡文章,把他們罵回去?”
“國家沒幾個能打的將軍,全是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江山,能坐的穩(wěn)?”
這一問,問到了李世民的心坎里。
他自己就是馬上皇帝,最清楚武力的重要性。
可開國之后,朝堂的風氣,的確在向著重文輕武的方向跑偏。
“第五,題目僵化。”
“天天考什么經(jīng)義,考什么對仗??汲鰜淼?,是一群‘何不食肉糜’的廢物。”
“你問他怎么治理蝗災,他跟你說要修德于內。你問他怎么提高糧食產(chǎn)量,他跟你說要仁義治國。”
“都是些沒用的屁話?!?/p>
“讓他們去田里,麥苗和韭菜都分不清,還指望他們造福百姓?別添亂就不錯了!”
李懷林的語氣,充滿了鄙夷。
長孫皇后的手,不知何時,又緊緊握住了李世民的手。
她能感到,丈夫的手,冰冷,而且在微微發(fā)抖。
“還有第六,第七……”李懷林擺了擺手,“毛病太多,說不過來了。總之,嫂子,你現(xiàn)在還覺得,這科舉是個好東西嗎?”
小酒館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李世民緩緩地坐了回去,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骨頭,癱在椅子上。
他腦子里一片混亂。
李懷林說的那些話,粗鄙,刺耳,卻又那么的真實。
他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科舉,真的已經(jīng)不堪到這個地步了嗎?
朕的貞觀盛世,難道只是建立在一片流沙之上?
長孫皇后看著自己的丈夫,滿是心疼。
她再轉向李懷林,心中的那點驚異,已經(jīng)變成了滔天的震撼。
這個年輕人,穿著粗布麻衣,滿口市井俚語。
可他對朝堂弊病的剖析,比朝中那些飽讀詩書的宰相,還要深刻,還要一針見血。
尤其是那句“學的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簡單直白,卻道盡了天下讀書人的終極目的。
也道盡了科舉制度,本該有的樣子。
就在李世民心灰意冷,幾乎要自我懷疑的時候。
李懷林卻又開口了。
“不過話說回來,”他撓了撓頭,“這科舉,雖然毛病一大堆,但終究是開創(chuàng)了一個時代。”
“能想出這個法子,并且頂著那些世家大族的壓力推行下去的皇帝,算是有眼光,有魄力了?!?/p>
這話,像是一道光,照進了李世民昏暗的內心。
他猛地抬起頭。
李懷林正色道:“畢竟,想從五姓七望那幫老頑固嘴里搶食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慢慢來,一點一點改。”
“老李你把我的治蝗策遞上去,當今圣上能立刻拍板執(zhí)行,說明他也不是個糊涂蛋,起碼還知道聽得進人話?!?/p>
“這,就是好事?!?/p>
李世民怔住了。
聽過太多臣子的歌功頌德,什么“陛下圣明”,什么“千古一帝”。
那些話,聽多了,只覺得虛浮。
可今天,從李懷林這個把他貶得一文不值的“憤青”嘴里,聽到一句“不是糊涂蛋”的肯定。
卻讓他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慰藉。
是啊。
弊病再多,朕不是正在改嗎?
世家再強,朕不是正在想辦法削弱他們嗎?
朕還沒有輸。
大唐,也還沒有輸!
一股久違的豪情,從李世民的心底重新燃起。
他要改革!
徹徹底底地改革這已經(jīng)爛到根子里的科舉制度!
讓天下所有懷才之士,不論出身,不論門第,都能有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
他不能讓李懷林這樣的人才,一輩子只窩在這小酒館里,對著一個“富商”發(fā)牢騷。
要讓他,讓千千萬萬個“李懷林”,都站到朝堂之上,為他所用。
為大唐,開創(chuàng)一個真正的萬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