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厚重門扉合攏的悶響仿佛隔斷了塵世的最后一絲喧囂,但那無處不在的冰冷卻洶涌而入,瞬間吞噬了蕭厲。
黑暗。
粘稠得如同實體,隔絕了視覺的全部可能。但這份徹底的黑暗卻反而撕開了另一重感官的屏障。
祠堂的氣息撲面而來,沉重,窒息。百年來陳積的香灰氣味混合著煙火焚燒后的微苦余燼,如同一塊冰冷的石板壓在口鼻之上。沉厚的楠木在密閉空間散發(fā)的古樸氣息本是歲月沉淀,在此刻卻發(fā)酵成腐朽的權(quán)威,無孔不入,浸入骨髓。冰冷的灰塵更是無處不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仿佛吸入凍結(jié)的砂礫,嗆得肺部生疼。
真正的冰冷卻是無形的,源于上方、源于四面八方。這并非自然的寒氣,而是凝結(jié)了數(shù)百載肅穆、敬畏、不容置疑的族規(guī)祖訓(xùn)所形成的“意”的森森寒氣!它自上而下,從虛空深處蔓延,如同億萬條冰針凝成的瀑布,穿透單薄的衣袍,直接鑿進(jìn)骨頭里!肌肉瞬間僵硬失去知覺,唯剩深入骨髓的刺痛冰冷清晰無比,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撞擊的咯咯聲在死寂的黑暗中清晰可聞。
眼前混沌漸漸退散,慘淡的光線從高墻上狹窄的透氣孔斜刺下來,像幾把無情的解剖刀,剖開濃郁的黑暗,卻只照亮了飛舞如霧的塵粒。光束之外,祠堂的巨大輪廓在陰影中沉默地伸展。
排排矗立的漆黑牌位架宛如沉睡巨獸的脊椎肋骨,猙獰地向黑暗深處鋪展。架上密密麻麻排列的暗沉牌位,無數(shù)冰冷的小楷姓名與謚號在微光下凝聚為一種沒有生命的視線,無聲地審視著闖入者。一層疊一層,牌位如山如海,在慘白光束偶爾掃過的邊角,凝固的暗紅漆痕如同干涸的血淚,透出陰森而沉重的壓迫感。正前方巨大的石供臺上,銅燭臺的冰冷輪廓布滿陳灰,宣德爐內(nèi)熄滅的巨大香頭殘留著最后的余威。爐后更高處,幽深的祖龕中那尊模糊不清的神像輪廓,便是這座意志冰山不可逾越的峰頂。
“跪下!”
管家崔福嘶啞、冰冷的命令如同喪鐘敲響,砸碎了靈魂深處僅存的微溫抵抗。
跪下?
膝蓋在顫抖。靈魂深處屬于陳默的縱橫捭闔,屬于蕭厲血脈里的最后不忿,如同熔巖在冰殼下奔騰咆哮,要掀翻這強(qiáng)加的屈辱!
“噗通!”
沉重的肉體撞擊石面的悶響,帶著骨頭碎裂般的絕望感在死寂中回蕩。膝蓋以最決絕的姿態(tài)狠狠砸在冰冷堅硬的方磚上,劇痛伴著沉悶的震響瞬間從膝蓋粉碎蔓延至腰腹!身體猛地向前趔趄,頭顱如同被無形巨錘砸中,不受控制地深深低垂下去!下巴狠狠撞在冰涼的鎖骨上,幾乎能聽到骨節(jié)摩擦的咯噔聲。
凌亂枯草纏結(jié)的發(fā)絲瀑布般落下,徹底淹沒了臉龐的輪廓。被撕裂的前襟敞開,露出頸項大片泛著青灰的死皮與新舊淤紫,在慘白光線下如同被釘在砧板上的凍肉。雙拳在身體兩側(cè)握緊,骨節(jié)在死寂中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咔吧細(xì)響,手背上暴突的血管猙獰得似要破皮而出!
屈辱如同億萬燒紅的鋼針,密密麻麻刺穿每一寸皮膚!每一縷神識!王氏刻毒的唾罵、崔清芷冰冷的契約、家丁鄙夷的推搡、最后十兩銀袋被粗魯搶走的羞辱……所有畫面在閉眼的黑暗中爆燃閃現(xiàn)!
下唇傳來尖銳的刺痛,齒尖深陷,濃郁的血腥瞬間充滿口腔。一絲粘稠的暗紅血線,倔強(qiáng)地穿透干涸的下唇痂痕,在慘白一片的下顎皮膚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軌跡,最終,無聲滴落在膝前冰冷的積灰磚面上。
滴答。
暗紅的圓點(diǎn)砸入淺灰的塵埃,飛速暈開一抹深褐色的印記,又迅速被無邊無際的冰冷塵灰無聲吞噬,連一絲波瀾也無。
祠堂陷入了更深沉的死寂。
只剩下蕭厲那低垂如同斷頸的頭顱,還有那繃緊到即將碎裂的身體輪廓,無聲地在冰冷慘白的光束切割下凝固,成為這祭壇前最屈辱的犧牲品。
冷。深入骨髓的冷。
餓。吞噬精魄的餓。
痛。碎裂意識的痛。
三種最原始的酷刑在時間模糊的流逝中悄然加深,如同巨大的磨盤精準(zhǔn)地碾壓著肉體與靈魂。
寒氣不再是刺入的針,而是化作凝練的鐵水,從膝蓋接觸的冰冷石面蔓延而上,將下肢凝固。膝蓋早已失去知覺,只有清晰的骨裂感在每一次細(xì)微的顫抖中啃噬神經(jīng)——那是石磚的堅硬與骨頭的脆弱在持續(xù)角力留下的殘酷印記。腿骨深處更像是被鑿入了冰楔,每一次試圖控制肌肉的不自覺抽動,都帶來鑿骨剜心般的銳痛。
胃早已不是絞痛,而是變成了一口焚盡一切感知的熔爐虛火。灼燒的酸液在空蕩蕩的胃壁翻滾,每一次逆流都燒灼喉嚨,帶來窒息般的嘔吐欲。然而那里一無所有,徒留陣陣更強(qiáng)烈的痙攣空磨。汗水一層層涌出,卻仿佛剛從冰窖中滲出,甫一接觸空氣便凍結(jié)成滑膩的冰膜,緊貼皮膚。眩暈越來越頻繁,視野在絕對黑暗與扭曲的光暈間瘋狂切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遲緩,如同垂死者拖著灌鉛的枷鎖前行,泵出的不再是血液,而是一種名為“衰竭”的冰冷流質(zhì)。
頭顱的重量在成倍增長,像是靈魂中被填入了沉重的鉛汞。每一次試圖抵抗重力、支撐住那倔強(qiáng)不肯徹底墜落的頭顱,頸骨都發(fā)出碎裂般的呻吟。更可怕的是,祠堂那無處不在的、源自牌位深處的精神威壓,如同實質(zhì)的磐石,沉甸甸地壓在頭頂、碾在他的精神上。那不再是冰冷的注視,而是無數(shù)道古老而嚴(yán)苛的敕令:【你是罪人!你是污點(diǎn)!低頭!俯首!謝罪!】這意念的潮水兇猛沖擊著意志的堤岸,每一次沖刷都留下深邃的裂痕。
精神與肉體的雙重酷刑終于引發(fā)了意識界的風(fēng)暴。
眼前那些慘白的光束不再是規(guī)則的線條,它們開始扭動、旋轉(zhuǎn)、崩裂!化作無數(shù)道拖著凄厲尾焰的流星,在混沌的黑暗中無序穿刺,交織成迷亂的光網(wǎng)。
在這狂舞的光網(wǎng)碎片里:
王氏那張因得逞而更加扭曲放大的臉占據(jù)了大半視野,猩紅的嘴唇無聲開合,每一次翕動都噴吐出裹著劇毒唾液的鄙夷咒罵:“下賤胚子!廢物!” “就該爛在陰溝里!”
崔清芷那張冰雪雕琢的臉偶爾在碎片邊角閃現(xiàn),沒有表情,唯有一雙凍結(jié)著厭棄與戒備的眸子,如同兩柄淬毒的冰刃,不帶一絲溫度地直刺過來!
無數(shù)的黑色牌位如同蝗蟲般從牌位架深處、從黑暗的源頭蜂擁而出!它們在飛旋中扭曲變形,上面冰冷的字跡鬼魅般跳動幻化:時而扭曲成兩個巨大的、滴血的“贅婿”!時而化作“廢物”、“蛀蟲”、“賭鬼”!時而又一張張拼接成那些冰冷的債務(wù)清單——萬利賭坊三百兩!醉仙樓一百五十兩!綢緞莊八十兩!一張張散發(fā)著血腥味的清單疊加著、旋轉(zhuǎn)著,如同一座沉重的債山,兜頭壓下!
管家崔福那張刻滿“規(guī)矩”二字的老臉驟然放大在幻象中心,他渾濁的眼中閃爍著陰毒快意,枯爪般的手遙遙向下一指:“還硬氣?” 一塊巨大的、烙鐵燒紅般透出“恥辱”二字的黑石牌匾如同山崩,裹挾著鎮(zhèn)壓靈魂的罡風(fēng),朝他后頸重重砸落!
“呃啊——!”
一聲非人的、飽含極致精神痛苦的嘶啞呻吟,從蕭厲緊咬的牙關(guān)深處、從那幾乎碎裂的喉骨里艱難擠出!這并非源于肉身的傷痛,而是精神被千針萬刺、被無數(shù)巨輪碾磨發(fā)出的靈魂悲鳴!
頭顱重愈萬鈞!脖頸的肌腱筋骨在極限的拉扯下發(fā)出細(xì)微的、瀕臨斷裂的呻吟!每一次試圖對抗這幻象帶來的精神重壓,頭顱都沉得幾乎要與那冰冷地面融為一體!意志的堤壩搖搖欲墜,裂痕已如蛛網(wǎng)般蔓延!靈魂仿佛已被撕裂成千片,飄蕩在這無邊冰冷的地獄上空,只差一線,便要徹底崩碎,沉淪于這片永恒的屈辱冰海!
就這樣吧…放棄…松開那最后一口氣…沉下去…一切都…結(jié)束了…
一個極致誘惑、帶著永恒安眠般甜蜜的冰冷低語,在他即將斷裂的靈魂絲線上輕輕搖曳。
“轟隆——喀拉拉——!”
就在意識徹底滑入黑暗深淵的瞬間!
一道前所未有的粗壯慘白電光,如同巨神之矛,撕裂了祠堂高墻上方那狹窄透氣口外濃密的鉛云與黑暗!
剎那的光芒白得刺骨,竟穿透了狹小的窗口罅隙,如同一柄灼熱的圣劍,將慘白的死亡之光狠狠楔入祠堂最深處的幽冥!
緊隨其后的巨響并非沉悶滾雷!那是九天裂帛的恐怖咆哮!是一柄巨大無形的雷霆戰(zhàn)錘,裹挾著打碎虛妄、撼動乾坤的神威,狠狠鑿擊在整座崔府、整片大地、這座祠堂沉重的屋脊梁棟之上!!
“嗡——!”
空間劇烈震蕩!石供臺上沉重的銅燭臺瘋狂嗡鳴搖擺!祖龕深處那尊巨大神像模糊的輪廓仿佛在驚雷中晃動!積年的厚重灰塵轟然從梁上、牌位架頂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場灰白色的死亡之雨!空氣被這滅世狂雷炸開一道真空的通道!
更關(guān)鍵的!
這滅頂?shù)纳裢∵@撕裂一切虛無的巨響!如同開天辟地的巨斧!
狠狠斬在了那即將吞噬他靈魂、將他拉入永恒沉淪深淵的無形巨掌之上??!
劈開了那重重幻象!撕碎了那“放棄吧”的誘惑低語!
更將那死死禁錮他頭顱、將其壓向塵埃的萬鈞精神枷鎖!
轟然砸碎!?。?/p>
“吼!”
在電光穿透與雷聲貫?zāi)X的同一瞬,蕭厲被劇痛禁錮的頸骨仿佛承受不了這天地偉力的對沖拉扯,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但那顆灌滿了鉛汞、曾絕望低垂的頭顱,卻在這一刻——帶著一種連骨骼都不惜碎裂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狂暴力量!
昂然抬起!
目光!兩道目光!
不再是痛苦掙扎的渾濁,不再是絕望死寂的空洞!
在雷霆?dú)堄嗟陌坠馀c祠堂迅速回歸的黑暗交織剪影里,在亂發(fā)紛飛的遮蔽下,驟然迸射出——兩道如同淬煉過九幽寒冰與地核熔巖的實質(zhì)烈芒!
冰冷!洞徹幽冥!仿佛穿透了祠堂的墻壁,看到了更深的黑暗!
狂熱!焚盡八荒!那是被壓迫到極致后瘋狂反噬的毀滅火焰!
屈辱!化作燃燒的燃料!
憤怒!凝成開鋒的刃!
但更深處!在那冰與火的絞殺中心——一股被天地驚雷強(qiáng)行喚醒的、源自陳默記憶碎片中被命名為“洞悉人心”的奇異感知,如同冰面下的暗流,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它無視肉體的痛苦與冰冷,以一種超越五感的方式,強(qiáng)行捕捉、解析著這方死寂牢籠內(nèi)外逸散的靈魂殘響!
轟!
無形的感知漣漪以蕭厲為中心猛然蕩開!祠堂那厚重森嚴(yán)、隔絕生死的“墻壁”,在這股純粹的意念穿透力前,竟顯得脆弱不堪!感知瞬間穿透磚木,捕捉到外面狂怒傾瀉的暴雨敲打屋瓦的轟鳴!感知更敏銳地延伸……覆蓋……
就在祠堂門外不遠(yuǎn)處那狹小的回廊之下!
兩個身影站在那里。
管家崔福!那個老東西根本沒走!
此刻,那股屬于崔福的“氣息”在蕭厲的感知世界里無比清晰地勾勒出來——混雜著一種完成任務(wù)后的疲憊松懈,但更深層的是一種……冰冷刻板、執(zhí)行程序的空洞滿足感!就像一臺運(yùn)轉(zhuǎn)了太久的冰冷機(jī)器,完成了既定的擦拭保養(yǎng)流程。他對柴房里的“廢物”沒有刻骨的恨,只有徹底的漠視,視他如一件需要按時“清洗矯正”的垃圾道具。那老朽的“意念”如同朽木灰燼,唯一活躍的,是一種將蕭厲壓得死死的、如同釘死標(biāo)本后獲得的枯燥成就。
而在崔福身側(cè),靠里些的地方!
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如同角落里潮濕腐朽的木頭里生出的毒蘑菇!
陰郁!怨毒!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的粘稠惡意!
這不是崔福那種漠視程序化的惡意!這是……來自柴房管事張婆的怨念!
她在無聲地詛咒!詛咒這該死的雨天讓她在此等候!詛咒里面那個“下賤種子”為何不早點(diǎn)凍死餓死!更惡毒地詛咒那十兩銀子沒能早點(diǎn)搶到自己口袋!怨念之濃烈,如同實質(zhì)的毒煙,扭曲翻滾著想要滲透墻壁,毒死里面那個人!這股刻毒與柴房前她執(zhí)行王氏命令時的囂狂一脈相承,更融入了今日在柴房被蕭厲反嗆后積累的羞惱,此刻終于在這無人窺見的角落肆無忌憚地發(fā)酵!她的意念里充滿了陰暗的期待:巴不得蕭厲的膝蓋就此廢掉,骨頭凍壞!最好染上風(fēng)寒直接死在里面!
祠堂內(nèi)部更深處,門后陰影中。
一個影子如同真正的石雕——是老蒼頭!
他的“氣息”在感知中卻異常微弱,極其緩慢地波動著,如同即將冷卻的灰燼,帶著一種死寂般的無謂。守在這祠堂幾十年,他早已被這片冰冷抽空了幾乎所有屬于人的情感??粗粋€個族人在這里跪下、起誓、甚至被罰跪至死,內(nèi)心早已不起波瀾。對他來說,祠堂里的“姑爺”也好,“下賤贅婿”也罷,不過是一段無足輕重的時間刻度上,一個模糊的符號,比牌位上冰冷的字跡強(qiáng)不了多少。他的漠視,是凍結(jié)了千年寒冰的漠視。
而最濃烈、最遙遠(yuǎn)、卻也最尖銳刺入蕭厲感知深處的——
是那道隔著重門深院、源自崔府內(nèi)宅最核心位置的那道“意志”!如同烙印在虛空中永不消散的詛咒血痕!
王氏!
刻骨的厭惡與怨恨!這已不是流于表面的憎惡,而是沉淀到骨髓深處的、永難消除的毒液!
她的意念幾乎穿透了厚重的屋宇樓閣,尖銳地釘在祠堂蕭厲跪著的方位——“礙眼的污穢!拖垮清芷的累贅!玷污我崔氏清名的毒瘡??!” 每一道意念都充滿了“處之而后快”的暴戾!這感知是如此清晰,甚至讓蕭厲腦海中瞬間閃過那雙吊梢眼中幾乎壓抑不住的兇光!她不僅是要他跪,更隱隱期盼著這冰冷絕望的環(huán)境能成為他的墳?zāi)?!今日銀兩被奪、份例停發(fā)的嚴(yán)懲,正是這種惡毒期盼的殘酷執(zhí)行!讓他在身體與尊嚴(yán)的雙重剝奪中徹底枯萎!
感知之網(wǎng)還在細(xì)微處捕捉著……
庭院遠(yuǎn)處回廊下幾個躲雨的下人模糊的“存在”。他們的意念里沒有王氏的暴怒,沒有張婆的怨毒,更多的是……窺探的興奮與輕蔑的快意! “姑爺又倒大霉了!” “活該!” “看他這次還能怎么蹦跶!” 這些模糊的念頭如同蒼蠅般嗡嗡震響,匯聚成一種群體性的、不加掩飾的鄙夷浪潮!他們對柴房發(fā)生的頂撞略有耳聞,此刻祠堂緊閉的大門,便是這“廢物資質(zhì)”的最終判決書!一種踩踏更弱者帶來的庸俗優(yōu)越感在冰冷的雨絲中彌漫!
而更高層次——
一縷清冷孤絕、如同冰山頂端月光的意念,從府邸另一側(cè)的“清芷苑”方向隱隱飄來。崔清芷!她的意念在感知中如同一片凍結(jié)的湖水,冰冷而凝實。那并非王氏那般切膚的恨毒,卻是一種更深沉的冷漠——一種將蕭厲徹底排除在自身世界之外、如同抹去塵埃的絕對疏離!這感知甚至讓蕭厲清晰地“看到”了那份《贅婿守則》!尤其是那第三條禁令的冰冷詞句——“污穢之人,不配沾染一絲清芷苑氣息,不配靠近百尺之內(nèi)!此身此名,不過是我崔清芷腳下沾染的污泥!” 她的“厭惡”不是烈火,而是真空的絕對零度,將一切可能的情感和關(guān)聯(lián)徹底凍結(jié)粉碎!
這浩如煙海、精準(zhǔn)至毫厘的靈魂氣息洪流!裹挾著冰冷的現(xiàn)實!鄙夷!惡毒!漠視!厭棄!如同無數(shù)帶著冰冷倒鉤的長矛,在“洞悉人心”被動觸發(fā)這短暫而又漫長的瞬間,狠狠扎進(jìn)了蕭厲殘存的意識!
冰冷的現(xiàn)實!赤裸的惡意!刻骨的輕蔑!遠(yuǎn)比肉體的痛苦更為致命!它們?nèi)缤煌氨群畛恋谋?,劈頭蓋臉將他澆透!那短暫的、被雷霆驅(qū)散的迷幻,瞬間被這股真實冰寒的靈魂洪流所取代!
但奇異的是!
這股來自整個崔府最深沉的惡意洪流,非但沒有將蕭厲徹底沖垮,反而如同滾燙的酸液投入了極寒的冰湖!
“嗬……”
一聲低沉到只有喉骨摩擦才能發(fā)出的、如同受傷野獸舔舐傷口的怪異聲響,從蕭厲那幾乎僵硬的胸腔深處擠出!
他的身體依舊在不可遏止地劇烈顫抖——是冷?是痛?更是被這股真實窺探到的惡念所刺激!
那顆被天地驚雷強(qiáng)行抬起、暴露在冰冷魂流中的頭顱,卻再也沒有垂落!
在那散亂發(fā)絲幾乎遮蔽一切的縫隙里,在那冰冷刺骨、燃燒著毀滅怒火的瞳孔最深處,一種奇異的變化正在發(fā)生!
冰!
極致的冰!來自洞悉這世間最冰冷惡意后的絕望冰層!
火!
焚世的火!那是被這赤裸裸的羞辱點(diǎn)燃了靈魂中最原始的反抗意志!
在這冰與火交界的生死點(diǎn)上——
“洞悉人心”帶來的真實信息流!與前世陳默縱橫商海、深諳人性籌碼的天賦本能!在痛苦與雷霆的砧板上!被強(qiáng)行扭曲、絞合、鍛造!
王氏的刻骨厭惡?——那是她最直接的驅(qū)動力!但厭惡的本質(zhì)源于恐懼!恐懼這“廢物”給崔家?guī)矸亲h影響清芷聲譽(yù)!更恐懼那個遠(yuǎn)在天邊卻依然有著名義的靖北王府!她害怕失控!害怕徹底撕破臉的不可知后果!這份“厭惡”的根底,竟然是她最大的弱點(diǎn)!
崔清芷的絕對冷漠?——第三條禁忌!對酒肆等場所的嚴(yán)防死守!這絕非僅僅是清譽(yù)考量!這分明是徹底剝奪他翻身可能性的終極枷鎖!斷他所有可能接觸外界、哪怕是灰色途徑的路!她要的不是他死,是他在沉默中徹底“廢”掉!這禁忌本身,恰恰是她對他所有行動模式的精準(zhǔn)預(yù)判與封殺!那她最不能容忍的失控是什么?是她預(yù)料之外、無法掌控的變量!
張婆那螻蟻怨毒?——貪婪!對錢財那近乎扭曲的貪婪!以及源于自身下賤地位的瘋狂自卑投射!她看似兇惡,實則靈魂深處最是軟弱,依附權(quán)威而活!只要抓住她見不得光的把柄,這就是最廉價可用的籌碼!
下人們的群聚輕蔑?——烏合之眾!最容易點(diǎn)燃!也最容易利用!恐懼與盲從!一點(diǎn)火星就能燎原!將這把火引向特定的目標(biāo)……比如崔氏某些核心人物的不光彩面……
崔福那刻板冷漠?——秩序的完美執(zhí)行者!只對程序的正確負(fù)責(zé)!那么,給他一個符合“程序”的表面理由……這刀,或許……
冰冷的地磚,堅硬而冰冷,不斷傳導(dǎo)著刺骨的寒意。膝下的劇痛已化為持續(xù)的、令人麻木的鈍痛和深處冰鉆感。就在這非人的折磨中,蕭厲那緊貼地面的膝蓋骨位置,因著身體長時間細(xì)微但不可控的戰(zhàn)栗和重心微乎其微的偏移……
咯…嚓…
一聲極其極其輕微、幾乎被窗外愈發(fā)狂暴的雨聲完全淹沒的、仿佛朽木蟲噬的異響!
從膝下正前方那塊青黑方磚的邊緣縫隙深處!極其突兀地傳出?。?/p>
這聲音如此細(xì)微,細(xì)微到連近在咫尺的老蒼頭都毫無所覺!
但就在此刻!
就在這蕭厲精神感知被“洞悉人心”催發(fā)到最高峰、靈魂處于冰火鍛造臨界點(diǎn)的瞬間!
這聲源自地底深處的、絕非蟲蟻或磚石自然沉降的輕微異響!
如同一道撕裂命運(yùn)之繭的銳利絲線!
狠狠——
貫穿了蕭厲所有的感知中樞?。?/p>
腦海中的所有嘈雜瞬間死寂!
王氏的怨毒!崔清芷的禁忌!張婆的貪婪!下人的輕蔑!崔福的刻板……所有的惡意念頭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掌猛然抹去!
全部注意力!
被這詭異的“咯嚓”聲死死釘??!
那是什么?!
是年久失修磚縫的自然錯動?不!那摩擦質(zhì)感,帶著一種硬物在壓力下短暫撬動空隙的韌性和微妙彈性!絕非巖石或泥土!是……金屬?還是……木樞?更帶著一種空洞傳導(dǎo)的……
余音?
蕭厲那在冰火淬煉下幾乎碎裂的靈魂猛地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凝聚!
所有被感知到的惡意!
所有被挖掘出的人性弱點(diǎn)!
所有冰冷的屈辱與焚世的憤怒!
此刻,被這地底深處的一聲異響強(qiáng)行扭結(jié)為一個冰冷、堅硬、充斥著血腥味道的銳利念頭——
【活下去!爬出去!撕碎他們!第一步……這祠堂!這地磚!這……裂縫!】
“轟隆隆——!”
又是一道撕裂云層的狂雷炸響,將祠堂籠罩在剎那的慘白與震耳欲聾的轟鳴里!
也就在這雷霆的咆哮聲中!
蕭厲那一直保持著扭曲姿態(tài)跪在冰冷磚石上的身影,猛地——動了一下!
不!不是身體劇烈的移動!是在那深埋頭顱的陰影下!
那干裂凝結(jié)著暗色血痂、沾滿污塵的嘴角!
驟然向耳根方向——狠狠一咧!
扯出了一個無聲的、卻足以撕裂黑暗的——
冷笑??!
冰冷!如同萬載玄冰鑿成的鋒刃!
暴戾!如同深淵兇獸掙脫牢籠!
殘忍!如同親眼目睹獵物踩入必死陷阱!
伴隨著這猙獰無聲的冷笑!
那兩雙在慘白雷光中曾閃耀過毀滅火焰的眸子,此刻卻沉靜了下來。那火光并未熄滅,而是如同煉獄熔池表面凝結(jié)出的一層堅硬無比的黑曜石外殼!在深處,極致的冰冷與焚世的憤怒壓縮到了極致,如同星核坍縮,孕育著足以吞噬一切的重壓風(fēng)暴!這眼神,不再是困獸的絕望,而是獵手在陷阱邊耐心潛伏時,那種洞悉獵物一切動向、掌控節(jié)奏的絕對冷靜!
【想把我凍死在這祠堂?跪軟我這身反骨?】
【崔清芷!王氏!還有……那條斷了老子生路的三百兩“規(guī)矩”!!】
【小舅子……那個在記憶里慣于耀武揚(yáng)威、視自己如爛泥的蠢貨……這狂風(fēng)暴雨……可是你……尋釁滋事的好天時!!】
【來吧……來得更早一點(diǎn)吧……本世子……等著用你這塊踏腳石……來試磨我這把剛剛開鋒……還帶著血的刀子!??!】
狂怒的暴雨瘋狂敲打著祠堂厚重的屋瓦!
密集的雨點(diǎn)如同萬千惡魔在屋頂狂奔嘶吼!
水線沿著窗沿、瓦溝如瀑布般沖瀉而下!
庭院里積水嘩嘩流淌!
就在這滔天雨幕撼動乾坤的絕響里!祠堂深處,那道挺直著脊梁、如同生鐵澆鑄成的跪姿身影,宛如一座剛剛掙脫冰封、準(zhǔn)備噴發(fā)吞噬萬物的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