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五年的臘月，長安的風(fēng)裹著雪粒，像無數(shù)把小刀子，刮在人臉上生疼。壽王府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門內(nèi)的梨樹下，楊玉環(huán)正蹲在雪地里，用根燒焦的樹枝劃著圈。圈里堆著些紙錢，是她讓阿蠻偷偷買的，黃紙被風(fēng)撕得粉碎，像一群沒有腳的蝶。
“都是可憐人?！彼哉Z，聲音被風(fēng)吹得散碎。昨夜三更，宮里傳來消息——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因“勾結(jié)禁軍，意圖謀反”，被陛下廢為庶人，囚禁在宮西別苑。消息傳開時，東宮方向傳來震天的哭聲，隔著三條街都能聽見，像無數(shù)冤魂在號叫。
沒人相信太子會謀反。那個溫文爾雅、據(jù)說能背全《論語》的皇子，怎么會拿起刀槍？楊玉環(huán)想起去年元宵，在宮宴上遠遠見過李瑛，他穿著件石青色的錦袍，正耐心地教小皇子寫毛筆字，眉宇間的溫和，像洛陽春天的風(fēng)。
可現(xiàn)在，他成了“謀逆者”。
紙錢被點燃時，冒出的黑煙嗆得她直咳嗽?；鸸庥吃谒樕?，忽明忽暗，像藏著個說不出的秘密。她想起武惠妃枕邊的小木人，想起那根銹跡斑斑的鐵針，心口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喘不過氣。這哪里是謀反，分明是一場早就寫好的戲，太子不過是個被推上斷頭臺的木偶。
“你在做什么？”李瑁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帶著冰碴子。他穿著件玄色披風(fēng)，雪落在他的發(fā)間，像瞬間白了頭。
楊玉環(huán)嚇了一跳，手里的樹枝“啪”地掉在地上，火星濺起來，燒了她的袖口?！拔摇彼虢忉?，卻被李瑁猛地拽起來。
他的手勁太大，幾乎要捏碎她的胳膊?！罢l讓你燒這個的？”他的眼睛紅得嚇人，像頭被逼到絕境的獸，“你知道外面多少眼睛盯著咱們嗎？太子剛被廢，你就在府里燒紙錢，是嫌咱們死得不夠快？”
“他們是被冤枉的！”楊玉環(huán)掙扎著，聲音里帶著哭腔，“你明知道是母妃……”
“住口！”李瑁突然捂住她的嘴，掌心的冷汗浸濕了她的唇。他的臉離得那么近，她能看見他顫抖的睫毛，聽見他牙齒打顫的聲音，“你想讓全長安的人都知道嗎？想讓陛下治我們一個‘同情逆黨’的罪嗎？”
楊玉環(huán)的眼淚掉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滾燙的。她知道他怕，可她更怕——怕這無聲的冤屈，怕這吃人的宮廷，怕自己哪天也像太子一樣，不明不白地就成了“謀逆者”。
風(fēng)卷著紙錢的灰燼，飄出王府的高墻，像一群白色的幽靈。李瑁順著灰燼望去，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墻外的巷子里，幾個穿明光鎧的禁軍正巡邏經(jīng)過，其中一個彎腰撿起了片未燒盡的紙錢，對著火光看了看，然后塞進了袖袋。
“完了?！崩铊Ｋ砷_手，踉蹌著后退了幾步，披風(fēng)掃過雪地，留下道凌亂的痕，“他們看見了，他們會告訴陛下的……”
楊玉環(huán)看著那幾個禁軍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像被雪凍住了。她想起武惠妃的瘋狂，想起李隆基銳利的眼神，想起高力士那句“合眼緣”，突然覺得自己像那個被風(fēng)吹走的紙錢，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分量。
那天下午，宮里就來了人。不是高力士，也不是馮姑姑，是個面生的內(nèi)侍，手里拿著份明黃的奏折副本。
“陛下有旨，”內(nèi)侍的聲音平平的，像在念賬本，“壽王妃楊氏，悲憫之心可嘉，然庶人謀逆，國法昭昭，不宜私祭。著令壽王妃閉門思過三日，抄寫《女誡》十遍?！?/p>
副本的末尾，有李隆基的親筆批注，墨跡淋漓：“壽王妃心善，亦需避嫌?！?/p>
這短短的一句話，像根軟刀子，割得楊玉環(huán)心口發(fā)疼。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她燒紙錢，她同情太子，甚至……他可能還知道她為什么同情?？伤麤]降罪，只是輕飄飄地讓她“避嫌”，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貓。
李瑁接過副本，手指抖得厲害，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直到內(nèi)侍走了，他才猛地把副本摔在地上，紙頁散落一地，像被撕碎的承諾。
“你看見了嗎？”他指著那句批注，聲音里帶著絕望，“他在警告我們！他什么都知道！”
楊玉環(huán)沒說話，只是蹲下去撿那些紙頁。指尖碰到李隆基的筆跡，那“心善”兩個字，寫得圓潤飽滿，像顆裹著糖衣的藥。
“他為什么不直接治罪？”她喃喃自語，像在問李瑁，又像在問自己。
“因為他在看。”李瑁的聲音冷得像冰，“他在看母妃的戲，在看我們的笑話，在看……你會不會乖乖聽話?！?/p>
他的話像道閃電，劈開了楊玉環(huán)心里的迷霧。是啊，李隆基是這場戲的觀眾，甚至可能是導(dǎo)演。武惠妃的陰謀，太子的冤屈，她的同情，李瑁的恐懼，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上演。他不動聲色，只是偶爾敲敲邊鼓，讓這場戲更熱鬧些。
閉門思過的三天里，楊玉環(huán)真的抄了十遍《女誡》。筆尖劃過宣紙，“婦德”“婦言”“婦容”這些字，像無數(shù)根針，扎得她眼睛發(fā)酸。她想起蜀地的茶鋪老婦，想起那位瞎眼的婆婆說過：“弦要用心氣養(yǎng)，可心氣太盛，弦容易斷?！?/p>
她的“心氣”，是不是太盛了？
阿蠻在旁邊給她研墨，突然說：“小姐，你說陛下是不是……有點喜歡您？”
楊玉環(huán)握著筆的手頓了頓，墨滴落在宣紙上，暈開個小黑點?！跋矚g？”她笑了笑，笑得眼角發(fā)酸，“他喜歡的，是看我會不會像太子一樣，犯了錯就乖乖受罰?！?/p>
就像逗貓，高興了給點甜頭，不聽話了就敲敲爪子，可貓永遠是貓，成不了人。
三天后，宮里又傳來消息——廢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在囚禁處“病逝”了。死訊傳來時，長安下了場更大的雪，把東宮的哭聲都埋了進去。
武惠妃的病卻突然好了，還派人送來些補品，說是“恭喜王妃解禁”。補品里有盒阿膠，包裝得極為精致，盒底卻壓著張紙條，是馮姑姑的筆跡：“娘娘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楊玉環(huán)把阿膠扔進了雪地里，紙條撕碎了喂了狗。她知道武惠妃在說什么——識時務(wù)，就是要忘了太子的冤屈，忘了那個小木人，忘了手臂上的傷疤，乖乖地做她的壽王妃，做李隆基眼里那個“心善”卻“避嫌”的女人。
可她忘不了。那些哭聲，那些紙錢，那些批注，像雪地里的血，怎么蓋都蓋不住。
李瑁在書房待了一整天，傍晚出來時，眼睛里的光徹底滅了。他走到楊玉環(huán)面前，遞給她一支新的玉簪，是羊脂玉的，雕著簡單的云紋，不像以前那支刻著“瑁”字的那么張揚。
“戴上吧。”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母妃讓人送來的，說是陛下賞賜的?！?/p>
楊玉環(huán)看著那支玉簪，突然想起太子被廢那天，雪地里的火光。她沒接，只是搖了搖頭。
“你還想怎么樣？”李瑁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點歇斯底里，“你想讓我們都像太子一樣嗎？你想讓楊家徹底完蛋嗎？”
“我不想怎么樣?！睏钣癍h(huán)的聲音很平靜，“我只是累了?！?/p>
累了，真的累了。從蜀地的雨，到洛陽的牡丹，從太液池的金釵，到雪地里的紙錢，她像個被推著走的木偶，連停下來喘口氣的力氣都沒有。
李瑁看著她平靜的臉，突然泄了氣，把玉簪放在桌上，轉(zhuǎn)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他停了停，聲音低得像嘆息：“明天……陪我去給母妃請安吧。”
楊玉環(huán)沒回答。她知道他在妥協(xié)，在低頭，在慢慢變成這宮里的人。而她，或許也該妥協(xié)了。
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四周都是哭聲。太子、鄂王、光王的影子在雪地里飄，武惠妃拿著小木人在笑，李隆基坐在云端上看戲，李瑁跪在地上求饒。她想跑，卻被無數(shù)只手抓住，那些手的主人，都是她不認識的人，他們說：“你也一樣，你也一樣……”
驚醒時，窗臺上的積雪已經(jīng)化了，露出光禿禿的梨樹枝椏，像無數(shù)只伸向天空的手。楊玉環(huán)摸了摸手臂上的傷疤，已經(jīng)結(jié)了厚厚的痂，像塊丑陋的補丁。
她起身走到妝奩前，打開最底層的抽屜，里面躺著那支刻著“環(huán)”字的金釵，那支裂了縫的玉簪，還有武惠妃賞賜的鳳釵。她拿起那支新的云紋玉簪，插在發(fā)髻上。
玉簪很涼，貼著頭皮，像塊冰。
第二天去給武惠妃請安時，她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溫順得像只貓。武惠妃拉著她的手，說了些“知錯能改”“將來會有福氣”的話，腕上的玉鐲碰撞出清脆的響。
李瑁站在旁邊，看著她們相視而笑，嘴角也跟著扯出個笑，只是那笑沒到眼底，像結(jié)了冰的湖。
離開含涼殿時，楊玉環(huán)回頭看了一眼。太液池的冰面反射著陽光，亮得刺眼。她想起那些被廢的皇子，想起那些燒盡的紙錢，想起李隆基那句“亦需避嫌”，突然覺得這宮里的雪，從來都不是白的，是用無數(shù)人的血和淚，染成的。
而她，楊玉環(huán)，已經(jīng)被這雪埋到了膝蓋。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出來，也不知道爬出來之后，會變成什么樣子。她只知道，從太子被廢的那天起，有些東西徹底碎了——是李瑁眼里的光，是她心里的天真，是那點還沒被風(fēng)雪吹盡的、可憐的“心氣”。
風(fēng)又起了，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臉上，疼得像針。楊玉環(huán)裹緊了披風(fēng)，跟著李瑁的腳步往前走，一步一步，踩在厚厚的雪地里，像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上。她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孤單得像個被世界遺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