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六年的深秋,長安的風帶著股鐵銹味,刮在人臉上像刀割。
大明宮的玉階上結了層薄霜,白花花的,像誰撒了把碎鹽。楊玉環(huán)披著件玄色披風,
站在含涼殿的廊下,看著靈堂里搖曳的燭火。武惠妃的棺槨停在正中,黑沉沉的,
像口吞人的井。“已經(jīng)三天了?!卑⑿U站在她身后,聲音壓得極低,手里捧著個暖爐,
“壽王殿下水米未進,眼窩都陷下去了。太醫(yī)說再這樣下去,身子要垮的?!睏钣癍h(huán)沒回頭,
只是盯著靈堂門口的石獅子。那獅子嘴里的石球被霜打濕,泛著冷光,像顆凍僵的心。
武惠妃死得突然,前幾日還在賞菊,昨夜突然說心口疼,不到三更就沒了氣。
宮里傳得沸沸揚揚,有說她是被太子的冤魂纏上的,有說她是自己咒術反噬,
還有的說……是陛下厭了,暗中下了手。她寧愿相信是第一種。至少那樣,
太子的冤屈還有處訴說,武惠妃的瘋狂也有了報應。可她知道,宮廷里的死,
從來都沒那么簡單?!叭グ涯峭?yún)藖??!睏钣癍h(huán)的聲音很啞,像被霜凍過,
“我去勸勸他?!膘`堂里彌漫著紙錢和檀香的味,嗆得人眼睛發(fā)酸。李瑁跪在蒲團上,
玄色孝服上落了層灰,背影佝僂得像株被霜打蔫的草。他面前的燭火被穿堂風吹得搖晃,
把他的影子投在棺槨上,忽明忽暗,像個掙扎的魂?!拌??!睏钣癍h(huán)把參湯遞到他面前,
碗沿燙得她指尖發(fā)紅,“喝點吧,母妃在天有靈,也不希望你這樣?!崩铊]接,
只是盯著棺槨上的描金花紋,喃喃自語:“是我害了她?!彼穆曇艉茌p,
卻帶著股絕望的狠勁,“若不是我不爭氣,若不是我護不住她……”“跟你沒關系。
”楊玉環(huán)蹲下來,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她走得安詳,沒受苦。”“安詳?
”李瑁突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她夜里總說看見太子的影子,
說有人在她枕頭底下放小木人,她怎么可能安詳?”他猛地抓住楊玉環(huán)的手,
指甲掐進她的肉里,“是父皇,一定是他!他早就知道母妃做的事,他在等,
等母妃把太子除掉,就卸磨殺驢!”“住口!”楊玉環(huán)捂住他的嘴,心怦怦直跳,
“你想讓所有人都聽見嗎?”靈堂外的風更大了,吹得燭火“噼啪”作響,有幾盞直接滅了,
留下縷縷青煙,像在嘆氣。守靈的內(nèi)侍們低著頭,沒人敢說話,可楊玉環(huán)知道,
他們都聽見了。這宮里的墻,從來就不隔音。李瑁掰開她的手,眼淚掉了下來,砸在參湯里,
漾起一圈圈漣漪?!拔遗??!彼駛€孩子似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玉環(huán),
我怕下一個就是我。母妃沒了,我什么都沒了……”楊玉環(huán)的心像被霜凍裂了。
她想起太液池的龍舟,想起那支刻著“環(huán)”字的金釵,想起李隆基批注里的“亦需避嫌”。
是啊,武惠妃沒了,那個能護著他、也能利用他的人沒了,他就像斷了線的風箏,
不知道會飄向哪里。“有我呢。”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涼,像塊玉階上的霜,
“我陪著你?!笨伤脑捘敲摧p,連自己都不信。在這宮里,“陪著”兩個字,太奢侈了。
勸了半宿,李瑁才勉強喝了口參湯。楊玉環(huán)替他掖了掖孝服的領口,轉身走出靈堂。
夜露重得很,玉階上的霜又厚了些,踩上去咯吱作響,像骨頭斷裂的聲音。她站在階上,
望著遠處的長生殿。那里的燈火亮得刺眼,像只不眠的眼。李隆基就在那里,武惠妃剛死,
他就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住在溫暖的殿里,或許還在和大臣們商議誰來填補武惠妃留下的空位。
風卷著霜花,在她腳邊的石階上打旋,漸漸凝結成個模糊的字——“去”。去?去哪里?
離開這皇宮?離開長安?可她能去哪里?蜀地的錦江早就改了道,蒲州的老宅也換了主人,
她就像這玉階上的霜,生在這里,也只能滅在這里?!皸钅锬??!币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帶著點太監(jiān)特有的尖細。楊玉環(huán)猛地回頭,看見高力士站在階下,手里提著盞宮燈,
昏黃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穿著身常服,沒戴帽子,鬢角的白發(fā)在燈光下格外顯眼。
“高公公?!彼龜n了攏披風,心里莫名發(fā)緊。這個時候,他來做什么?高力士走上玉階,
宮燈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一半像同情,一半像算計?!氨菹略陂L生殿,
說想請娘娘過去說說話。”他的聲音很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夜深了,
陛下說路上涼,讓奴才備了車?!睏钣癍h(huán)的心跳得像擂鼓。武惠妃剛死,李隆基就找她?
這是什么意思?是要問武惠妃的死因?還是……她不敢想下去,
只覺得腳邊的“去”字像個陷阱,正等著她跳進去?!拔摇沂匦⑵陂g,不便見駕。
”她往后退了半步,腳踩在霜上,差點滑倒。高力士伸手扶了她一把,
指尖的溫度透過披風傳過來,燙得她心慌?!澳锬镎f笑了,”他笑得眼睛瞇成條縫,
“陛下只是念著娘娘連日操勞,想問問壽王殿下的情況,順便……讓御膳房做了些暖身的湯。
”他的話滴水不漏,可楊玉環(huán)聽出了弦外之音。“問問情況”是假,“召見”是真。
武惠妃死了,她這個“壽王妃”,突然成了李隆基眼里能看見的人。“靈堂離不開人,
”她咬著唇,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我還是不去了?!备吡κ康男θ莸诵?,
宮燈往她臉上湊了湊,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娘娘,”他的聲音壓低了些,像在說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