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的雪粒像碎冰，砸在汴梁城外陳家別苑的朱漆彩棚上。棚角懸著的鎏金鈴鐺被北風(fēng)撕成碎片，每一聲脆響都像極了林昭后頸的鞭痕——那是昨日陳家護衛(wèi)"不小心"抽的。彩棚內(nèi)十座錯金銀獸首火盆燒得噼啪作響，火星子裹著炭灰竄上半空，冷風(fēng)一卷，又撲打在他的后頸，燙得他脊背猛地一繃。
"林翁，"陳乾玄摩挲著袖中鎏金暖爐，金蟒紋在燭火下泛著油光，"您可知陳家在汴京置下多少家業(yè)？"他不看林昭，目光掃過案上擺著的"陳記參行""陳記藥局"鎏金拓本，"城南三條街的鋪子，城西半座山的藥圃，還有——"他忽然抬眼看向林昭，話頭懸在半空，嘴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林昭跪在棚外雪地里，青布直裰早被浸透，結(jié)冰的袖口垂著冰棱子。他喉結(jié)動了動，喉嚨里像塞了團燒紅的炭："老大人說的是..."
"說什么？"張明儀的金鐲突然砸在酒案上，脆響驚得燭火搖晃。這個陳家最得勢的管事婆子踩著繡鞋上前，銀護甲套尖刮過林昭額角，"你該說'謝老大人抬愛'！"她的目光掃過林昭身后蜷著的林氏——十六歲的少女裹著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襦裙，指節(jié)凍得發(fā)紫，指腹上全是碾藥磨出的血痂，"這藥奴的血養(yǎng)了我們陳家三代人，你該感恩。"
林昭的目光落在林氏頸后。三條蜈蚣似的舊疤在領(lǐng)口若隱若現(xiàn)——那是三年前試新藥被燙的，當(dāng)時林氏才十三歲，抱著藥罐在火里打滾，哭嚎聲驚飛了檐下的烏鴉。可此刻她連哭都不敢，只是用凍僵的手護著肚腹，那里還揣著祖父臨終前塞的半袋七絕草籽，混著陳家的藥渣，硌得生疼。
"上月幽州軍營秋泄橫死百人，"柳懷仁的山羊須沾著酒沫，指尖敲了敲案上的"陳記參行"拓本。這位汴京最有名的綢緞商兼藥材貿(mào)易中介，剛從揚州押運一批蜀錦回京，"我那不成器的侄兒還哭求：'阿嬸，快讓林家丫頭放血救我那三百車藥材！'"他突然壓低聲音，"太醫(yī)院孫真人親批的方子——七月胎衣配七絕草，止痢如神。"
鄭啟榮的刀鞘"當(dāng)啷"一聲砸在雪地上。這位銀甲將軍剛從淮河前線回來，鎧甲上還沾著血："陳老大人，我前日見您家護院押著個藥奴去太醫(yī)院——說是給官家夫人熬安胎藥？"他的刀鞘敲了敲林氏的小腹，"這丫頭懷著身孕，血更金貴吧？"
林氏的呼吸猛滯。風(fēng)雪中似乎驟然響起祖父放血時沙啞的哭喊："陳家用參吊著咱的命...割肉的刀卻懸在林家血脈上..." 那絕望的聲音瞬間被風(fēng)雪卷走，幾乎與此同時，林昭枯爪般的手已按在她腕上，疼得她倒抽冷氣。她想起昨夜祖父咽氣前的話："玉兒...陳家的規(guī)矩，是拿咱們林家的血養(yǎng)他們的錦繡。"
"老大人開恩！"林昭整個身子撲在雪里，脊背起初還挺得筆直，像根老竹。陳乾玄第一聲"林老"落下時，他的膝蓋陷進雪堆，雪水滲進單衣；第二聲"藥奴"落下時，他的肩胛骨撞在冰棱上，疼得倒抽冷氣；第三聲"世襲"落下時，他的額頭終于磕在漢白玉階沿上，碎玉碴子扎進肉里，混著血珠子滲出來，在雪地上洇成暗紅的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老大人...這丫頭懷著身孕..."話沒說完，喉間突然發(fā)出幼獸般的嗚咽——那是他八年前，親眼看著妹妹被送進陳家藥圃時，也是這樣哭的。
"饒？"陳乾玄突然起身，鎏金暖爐"咚"地頓在林昭眼前。他的影子罩下來，像座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山："林翁，你可知陳家祖祠里供著誰的牌位？"不等回應(yīng)，自顧自地說，"是我陳家歷代家主的牌位，旁邊供著——"他指了指林昭，"是你們林家歷代藥奴的牌位。"
這時，柳懷仁（這位剛從揚州押運蜀錦回京的綢緞藥材商）忽然抬手拍了拍案幾。他身后的仆役立刻躬身上前，從雕花檀木匣里捧出個青瓷小瓶，瓶身貼著朱砂標(biāo)簽，寫著"催生丹"三個蠅頭小楷。
"林娘子，"柳懷仁捏著瓶身晃了晃，金玉扳指在燭火下閃著冷光，"這藥是太醫(yī)院孫真人親自配的——七月胎衣配七絕草，專給咱們這種'金貴胎'用的。"他瞥向林氏微隆的小腹，"你瞧這肚子，看著像八月？正好合了孫真人的方子，喝了能讓胎氣躁動，孩子很快就能落下來。"
林氏的手指無意識摳進雪泥。她想起昨夜祖父咽氣前的血書——藏在陶罐最底層的泛黃紙團，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保玉兒血脈，林家不滅。”祖父的血滲進紙里，紅得像團火。
"喝了。"張明儀的金鐲重重磕在林氏腳邊，"老夫人說了，這胎衣得趕在寅時前取，晚了就不新鮮。"她的目光掃過林氏頸后，"你也不想讓你閨女以后跟你一樣，給陳家當(dāng)一輩子藥奴吧？"
林昭突然撲過去，枯瘦的手攥住林氏的手腕："別喝！這藥...這藥不能喝，孩子喝了要遭罪的！"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咱們...咱們再等等，等穩(wěn)婆來..."
"等？"鄭啟榮嗤笑一聲，刀鞘踢開林昭的手，"你當(dāng)這是你家藥圃？陳家的規(guī)矩，說取血就取血，說取胎衣就取胎衣！"他蹲下身，捏住林氏的下巴強迫她抬頭，"喝了，喝了孩子就出來了，你也能少受點罪。"
林氏望著林昭發(fā)顫的眼睛。老父的銀發(fā)沾著雪，臉上全是血道子，卻還在拼命掙扎著。她想起七歲那年，阿爹背著她翻山越嶺去采救命藥，摔斷了腿還笑著說："玉兒別怕，爹在。"那時他的背比現(xiàn)在的直，像根撐天的青竹。
"爹..."她輕聲喚了句，聲音被風(fēng)雪撕碎。
林昭的手突然松開。他望著林氏泛青的唇色，突然想起昨夜父親咽氣前塞給他的半袋七絕草籽——那是林家最后的"根"，此刻正埋在老梨樹下，混著林氏的胎發(fā)。他咬了咬牙，從懷里摸出塊半化的姜糖，塞進林氏嘴里："甜...甜的，喝了就不疼了..."
林氏含著姜糖，甜膩的滋味混著苦藥香在嘴里散開。她望著柳懷仁手中的青瓷瓶，突然伸手接了過來。瓶身冰涼，像塊小墓碑。
"我喝。"她說，聲音輕得像片雪花。
林氏仰頭飲盡催生丹的剎那，雪突然大了。 火盆里的炭灰被卷上天空，落在她臉上，燙得她瞇起眼。丹藥的烈性順著喉嚨往下竄，像團燒紅的炭，燒得她小腹陣陣絞痛——這是方子里加了附子和麝香的緣故，專破胎氣。她攥緊林昭的手，指甲幾乎掐進他肉里："爹...孩子在踢我...好疼..."林昭滿面淚水，已哭不出聲，只是死死回握住女兒的手，指節(jié)枯槁。
"快！"陳乾玄搓著手，金螭紋扳指敲著案幾，"王婆子！把熱水端來！張媽！準(zhǔn)備剪子！"他的目光掃過林氏的肚腹，"等孩子落地，我要親眼看著胎盤剝下來——"
"老大人！"王婆子端著銅盆從棚后沖出來，盆里的水蒸騰著熱氣，"孩子的頭已經(jīng)出來了！"
林氏突然慘叫一聲，指甲深深摳進林昭的手背。林昭疼得倒抽冷氣，卻不敢松手，只一個勁兒地喊："玉兒...玉兒別怕，爹在..."
"哇——"
嬰兒的哭聲像把刀，扎碎了雪夜的寂靜。王婆子用破布裹起孩子，遞到陳乾玄面前："是個女娃，血糊糊的，倒像陳家祖祠里的血盟卷。"
陳乾玄捏著銀箸撥弄嬰兒的臉，突然頓住——這高挺的鼻梁，倒和他亡兄的長子有七分像。他皺了皺眉。目光掃過林氏，"至于你——"指尖刮過林氏的臉頰，"明日寅時三刻，捧著你爹取血的瓷罐跪到藥圃去。瓷罐邊沿凝著林氏的血，你得跪到冰化、血滲進土里才準(zhǔn)起。"
林氏的手指突然摳進雪泥亂抓，竟拽出半塊沒燒透的盟書殘頁。焦黑紙面隱現(xiàn)朱砂字：「林氏娩后即入藥籍」——這是昨夜陳家燒剩下的血盟殘片，被風(fēng)雪卷到她手邊。她盯著那行字，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凍在臉上："原來...原來我們林家的血，早就是陳家的'祖訓(xùn)'。"
風(fēng)雪裹著沙粒刮過火盆，卷著殘余的灰燼和那半張焦黑的血盟殘片打了個旋兒。”林氏娩后即入藥籍”幾個朱砂字在她模糊的淚眼注視下，被涌出的淚水暈開，如同一個浸在血淚里的詛咒?！?/p>
"收好她的指爪。"陳乾玄的暖爐擦過嬰兒青紫的臉，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嬰兒鼻梁，"柳大郎說的對，指爪磨粉入藥，止痢更勝胎衣。"他頓了頓，又補了句，"畢竟...到底是林家的血。"
錦簾落下的悶響里，張明儀彎腰時，銀護甲套尖刮過七絕草籽，"嗤啦"一聲撕下半片帶血的草葉。她盯著那抹艷紅笑了，尖聲對王婆子道："后日寅時三刻，讓她捧著冰甕跪藥圃——就說這是陳家給藥奴的'恩典'。對了，"她轉(zhuǎn)身瞥向林昭，"把你那破陶罐里的草籽也帶上——省得你閨女餓肚子。"
林氏凍僵的軀體重重砸向雪地。垂落的指尖擦過張明儀繡鞋邊縫，一粒朱砂染的草籽彈進老梨樹下的雪堆。
那里埋著陶罐——罐里七絕草籽混著砒霜，上面覆蓋的林鳶胎發(fā)早被血水浸透。十七年后，這捧毒藥將在藥圃角落里發(fā)燙，燙穿汴京城百丈高的朱門粉墻。
王婆子嫌晦氣，將血污的破布裹嬰給林昭。
林昭被陳家仆從趕到藥圃，
抱著襁褓往家走，陶罐在他懷里硌得生疼。他低頭看了眼熟睡的嬰孩，她的小腳上還沾著沒擦凈的血污，在雪地里格外刺眼。林昭突然笑了，眼淚砸在襁褓上，洇開一片水痕："玉兒啊...爹給你備了藥，備了草籽，備了...能燒穿這世道的火。"
他抬手抹了把淚，粗糙的指腹輕輕擦過嬰兒細嫩的臉頰，“孩子，你娘給你取名叫鳶，鳶兒……將來要飛過高墻，去看沒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