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五年的冬，比五年前林氏拼死產(chǎn)下鳶兒時更冷徹骨髓。林鳶五歲了。那場雪地分娩和隨后捧冰甕跪藥圃的“恩典”，徹底摧垮了林氏的身子。血虧入骨，元氣大傷，纏綿病榻五載， 常年臥在草席鋪的炕上，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林昭雖打理著陳家藥圃，里面名貴藥材堆積如山，奈何女兒虛不受補，無濟于事。況且續(xù)命所需的幾味主藥，他根本配不齊，只能在熬的稀粥里偷捻一丁點赤焰株的根須「注：又名七絕草：葉脈如血絲，遇林血則艷，制‘七絕續(xù)命丹’實則透支元氣」。
雪粒子砸在窗紙上，像撒了把碎冰。林鳶縮在灶房門檻后，懷里的陶片硌得大腿生疼——那是昨夜她偷挖出的舊物。陶片邊緣刻著歪歪扭扭的"鳶"字早被磨得發(fā)亮，是去年清明她用指甲偷偷刻的。
"咳...咳咳..."
林氏的咳嗽聲從里屋傳來，比往日更急。王婆子舉著藥碗的手直抖，褐色藥汁潑在炕席上，暈開一片泥沼似的暗斑："林娘子，這是最后一帖參湯了。喝下去，還能撐半日。"
林氏倚在炕頭，青布衫浸著暗紅，像朵蔫了的石榴花。她望著林昭，喉間發(fā)出破風箱似的抽氣聲："阿爹..."
林昭蹲在炕邊，枯瘦的手裹住女兒的手腕。他眼眶通紅，喉結(jié)動了動："爹...在。"
林氏目光轉(zhuǎn)向參湯，"還是..給鳶兒...加粥里吧......"她的目光掃過縮在門檻后的林鳶，突然笑了，"我家鳶兒...該喝甜粥了。"
林昭的咳嗽聲哽在喉嚨里。他望著林氏泛青的唇色，心口像堵了塊大石，沉得透不過氣。
"鳶兒..."林氏的手從被子里伸出來，指尖蹭過林鳶凍紅的鼻尖，"來...到娘跟前。"
林鳶撲進破絮被，掀開被角摟住娘親脖頸。林氏的臉燙得驚人，卻在林鳶手心里輕輕蹭了蹭，像在哄受了驚的小貓："鳶兒...別怕..."
"我不怕！"林鳶的眼淚砸在林氏臉上，"我要陪娘！"
"傻...傻丫頭..."林氏的氣音輕得像片雪花，"娘要去...去陪你爹了..."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血沫子濺在陶片上，她的目光掃過林昭，"阿爹...你記著...灰要撒勻...莫要...莫要讓鳶兒的手...沾了藥渣..."
林氏的喉管爛得像破瓦罐，每說一個字都帶血沫。
她的手指摳進林昭衣襟
血沿著林昭掌紋滴落。林昭望著林氏臉部逐漸褪去的血色，喉間的那口血再也壓制不住，轉(zhuǎn)頭從嘴角溢出，快速擦拭不讓娘倆看見。
林氏的手從林昭衣襟滑下來，剛好碰到林鳶的手背。"鳶兒..."她的手指很涼，卻在林鳶手心里輕輕動了動——林氏枯指摳進女兒掌心，在凍僵的皮肉上劃著斷續(xù)的圖案："記住...鳶兒...三七根要刻三道褶...白芷芽...描個圈..." 她蘸著自己咳出的血，在林鳶手背畫了個草葉分叉的符號"?"（燧方標記雛形），氣息微弱至極："娘...來不及教全了...這符...保命的..."
"娘..."林鳶吸了吸鼻子，"疼不疼？"
林氏搖了搖頭：“記…住了?！绷著S使勁點頭：“嗯…”林氏目光落在窗臺上的陶罐上。那是五年前埋下的，罐口還沾著當年的血漬。"埋...新罐..."她的指甲摳進炕席，"裝...裝你的胎發(fā)..."實則支開林鳶，不想讓其看到死狀。
林鳶忽然記起昨日祖父剪落的碎發(fā)——五天前娘親用紅繩纏著她軟發(fā)說："等攢長了辮，娘給鳶兒簪朵春梨花。"
"好。"林鳶吸了吸鼻子，"我這就去埋陶罐。"
她轉(zhuǎn)身往藥圃跑，雪地里只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小腳印。身后窗上凝固著林氏的目光，眼淚順著鬢角流進脖子，滴在林昭遞來的陶片上。
"阿爹..."她的氣音散在風里，"鳶兒..."
林昭撐住土墻起身時，霜白驟染鬢角殘發(fā)，佝僂的脊骨發(fā)出朽木將折的悶響。
暖閣里，陳乾玄的鐵鉗正撥弄火盆。炭火燎焦柳懷仁剛獻的《江山雪霽圖》，他卻渾不在意："亳州藥材庫燒了三天——金賊倒是替咱們清了舊賬。"
張明儀掀簾急稟："林氏的襖子燒不透，沾了奶漬..."
"潑滾油！" 陳乾玄靴尖碾過淮河軍報的灰燼，"鄭將軍折了三百兵才搶回這七絕草種，豈容穢物沖了藥性！"
窗外突傳來哭嚎——原是林鳶捧著陶罐跌在雪地。陳乾玄冷笑："五歲小奴也配捧陶？王婆子！拎她去藥圃跪著撒灰！"
寒風卷著火盆里的灰燼竄上半空時，八歲的陳晏（陳乾玄嫡長子）正臨窗描紅。手腕懸在澄心堂紙上，忽被竄入的焦糊味嗆得筆鋒驟歪——窗外濃煙裹著布帛殘片翻騰，幾片未燃盡的碎布被風拍在窗欞上，糊住他剛寫好的"靜"字。
"臟..."
陳晏瞳孔驟縮，目光釘在窗紙新裂的細縫上。那裂縫不過發(fā)絲寬，卻仿佛有黑煙正嘶嘶鉆入。他指甲摳進窗縫邊緣的浮塵，昨夜噩夢猛然噬咬神經(jīng)：夢見硯臺里墨汁化作黑影群，從窗縫爬進啃食宣紙。
"封窗！"他踹翻錦杌尖叫，"縫隙納污穢！"
兩個小廝慌忙抬來桐油板。鐵釘鑿進窗框時，一片焦黑布屑卡在縫隙里，被他用銀簪挑出擲進炭盆?；鹕嗑磉^布屑騰起青煙，恍惚間竟化出女人哀哭的殘影。當夜松濤院四十六扇雕窗盡數(shù)灌蠟封死，獨留中檻上卡著的枯葉在風里抖——那是封窗時掉落的懸鈴木殘葉，邊緣焦痕像張開的獠牙。
紫藤架下的藥渣堆冒著青煙。十歲的陳婉（陳乾玄嫡長女）穿廊時攥緊袖中青瓷盒，正撞見婆子們把林氏的舊襖投入火盆?；鹕嗵蝮铝质吓f襖時，陳婉袖中的瓷盒倏地發(fā)燙。襖襟上殘存的乳汁漬遇見明火，炸開的焦糊味直充鼻腔，她喉頭發(fā)緊——那氣味讓她想起三歲夭折的胞妹。
"玥兒別怕...阿姐捂著你耳朵..."
三年前的雪夜驟然撞進眼簾：產(chǎn)房猩紅帳幔后，陳玥青紫的小臉貼著襁褓，乳娘正將浸透胎毒的嬰服拋進火堆。"二姑娘克父，留不得啊！"嫡母的金絲指套掐得她腕骨生疼。
"哧啦——"
林氏襖襟的蘇杭暗紋緞在火中卷曲，竟與陳玥襁褓殘片的花紋別無二致！陳婉的指甲驟然摳進紫藤枯枝。那些被《女則》壓制的噩夢翻騰而起——玥兒下葬當夜，她偷埋進梨樹根的半截襁褓，是否也這般被燒成灰渣？
"快潑油！燒不透老爺要罵的！"旁邊王婆子的吆喝驚醒了她。
趁婆子轉(zhuǎn)身取油，陳婉抓把灶膛灰撒進火堆，暗紅襖角瞬間被灰蓋住。金護甲迅速勾起半片未燃的衣角塞進瓷盒，燙灼感穿透錦帕直抵掌心。
隱在假山后，她摳了點胭脂膏混進焦布屑。指尖沾著灰紅膏體點向路過的林鳶耳后時，小丫頭正捧著陶罐踉蹌前行。冰涼的膏體觸到肌膚的剎那，林鳶倏然回頭，琉璃似的眸子映出陳婉袖口的灰漬。
"守魂...保平安"陳婉的耳語散在風里，簪尖在掌心掐出月牙血痕——那件灰襖與她夭折妹妹的襁褓，竟用著同色的蘇杭暗紋緞?；鹋栌酄a里翻騰的，究竟是林氏的不甘，還是陳府無數(shù)冤魂的詛咒？
林鳶疑惑，但卻從這位姐姐眼中并無看到惡意。雖有不解，低頭快速逃離。
雪粒子砸在林鳶后頸時，她正蹲在藥圃里扒拉凍土。五歲的小手凍得通紅，指甲縫里嵌著硬邦邦的土渣——這是她第三次偷挖埋在老梨樹下的粗陶罐。
"小蹄子！"王婆子的藤條抽在她腿彎，"張管事說了，灰要撒勻，你當這是你娘的破藥罐？"
林鳶疼得縮脖子，卻死死攥住陶片。陶片邊緣刻著歪扭的"鳶"字，是她昨夜趁祖父捆草席時，用指甲摳出來的。當時祖父咳得直不起腰，血沫子濺在草席上，她偷偷把帶血的草籽塞進鞋底——那是娘親臨終前塞給祖父的，藏在衣襟暗袋里的七絕草籽。
"灰養(yǎng)貴土，貴種生根。"張明儀的聲音像根冰錐，戳碎了藥圃的寂靜。她鏨花銀護甲套挑著半罐藥渣，倒進林鳶懷里，"捧穩(wěn)了跪好！等老梨樹抽新芽，這灰才算進了貴土！"
陶罐裂了道縫，生母的灰混著陳家藥渣簌簌往下掉。林鳶的虎口被陶片割出血珠，滴在凍土上，很快被灰土吸得干干凈凈。她望著老梨樹光禿禿的枝椏，想起昨夜祖父說的話："東南根雪化得早，草芽冒頭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