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陳府鎏金獸環(huán)上,藥圃東南角的七絕草已吐出猩紅新芽。林鳶被張明儀拽著邁過三重朱門...風(fēng)雪裹挾刺鼻的苦藥味與腐臭撲面而來。
“抬頭!” 張明儀的銀護(hù)甲卡住林鳶下巴,逼她望向回廊外。琉璃瓦暖閣的飛檐下,一串金鈴在風(fēng)中輕響;百步外灰蒙蒙的藥圃里,歪斜的木樁上掛著褪色的招魂幡(病歿藥奴標(biāo)記);而連接二者的青石徑旁,正是那株虬枝如鬼爪的老梨樹——根下埋著林家藥奴的胎衣灰甕。
“瞧清楚了?” 張明儀的聲音混著藥氣鉆進(jìn)林鳶耳朵,“暖閣是主子的天,藥圃是你們的墳。中間這道坎…” 甲尖戳向梨樹結(jié)冰的疤節(jié),“…活著跨過去是鞭子,死了跨過來是肥料!”
雪粒子鉆進(jìn)林鳶的破棉褲時,她正盯著青石板上漸漸化開的墨痕。“膝蓋早已失去知覺,只有石縫里冒出的寒氣順著腿骨往上爬,像毒蛇纏住脊椎?!?/p>
“女子卑弱...卑弱...”
她念著《女誡》開頭,齒間發(fā)出幼貓般的嗚咽。冷風(fēng)灌進(jìn)喉嚨,凍僵的舌頭抵著上顎,把“卑弱”咬成了“嗚嗚”。
“啪!”
藤條抽在肩胛骨的聲音驚飛了老槐樹上的烏鴉。張明儀繡著金線的鞋尖碾過雪地上的字跡:“賤骨頭!連話都說不清!”銀護(hù)甲鉗住她的下頜,冰水混著雪渣猛地灌進(jìn)喉嚨,嗆得她眼前發(fā)黑。
"啪嚓!"
藤條抽碎青石板積雪,張明儀的銀護(hù)甲鉤住林鳶下巴:"《女誡》第四則背來!"
"動靜...有禮..."血沫隨著嗆咳噴濺出來。
"禮?"張明儀捏碎掌中松子糖,琥珀色糖漿滴進(jìn)雪地:"跪三個時辰還學(xué)不會舌根打顫?"忽從纏枝蓮琺瑯盒拈出滾燙姜糖,猛塞進(jìn)她齒縫,林鳶本能后縮,卻被狠狠鉗住后頸:"咽下去!讓蜜汁潤潤你的鐵石心腸!"
林鳶齒間溢出血絲:"唔..."
張明儀掐喉逼她吞咽:“甜得發(fā)齁?陳家賞的蜜糖,比你娘臨死討的參湯金貴百倍!”血水混著糖漿從她嘴角滑落,滴在雪地未寫完的‘靜’字上,泅開一朵刺目的紅梅。就在這時,她突然被一腳踹向梅樹叢:‘滾去晦氣!’”老梅虬枝篩下的碎雪,混著她舌尖的血滴進(jìn)樹根凹洞:"...甜"
“貞靜嫻雅”的“貞”字寫到第三筆,陳晏忽然聽到雪壓斷竹的脆響。松煙墨在澄心堂紙上洇開,墨跡里竟浮出柴房檐下的冰錐——那冰錐正滴著水,砸在他昨日堆的雪獅上,如藤條抽打在跪影的脊背。
“墨臭!”他猛地摔筆。紫檀筆桿裂開細(xì)紋,濺出的墨點爬上貂裘前襟,恰似極雪地里那灘刺目的血漬。
書房的巨響驚的廊下麻雀四散飛逃。
"哐當(dāng)——"
端硯砸向窗欞,松煙墨潑濺《朱子家訓(xùn)》。陳晏喘著粗氣撕毀染墨紙頁時,紙屑飄落水盆,水中晃動著映出雪地人影:"重寫!這墨臭得腌臜!"
管家戰(zhàn)兢回稟:"爺息怒...是藥圃小奴..."
"藥圃?"陳晏倏然摔碎青玉筆洗:"讓她滾!雪腥氣污了我的墨!"冰水洗臂時嘶聲低喃:"臟...太臟..."
婢女絞帕拭墨漬:"奴婢即刻熏艾凈屋..."
陳晏摳抓手臂:"井水!要剛汲的!"
管家瞥見雪地血跡:"張管事正教規(guī)矩,是否..."管家話音未落,西角門方向突然傳來梅枝斷裂聲——陳婉的暖筒正滾過林鳶藏身的樹洞附近。
陳晏踹翻銅盆:"教死了埋遠(yuǎn)些!別臟了祖墳!"
梅樹根下,虬枝篩落下的碎雪中,林鳶正蜷在樹根凹洞里瑟瑟發(fā)抖。五歲的身子縮成團(tuán),破襖里漏出的棉絮沾著雪渣。
"咣啷——"
織錦暖筒滾過雪堆,筒口的銀霜炭灑出來,在雪地上燙出焦痕,正停在梅樹根凹洞前一尺處。陳婉突然拔高嗓音:"爛眼蹄子看路!"鎏金護(hù)甲"無意"掃過梅枝,積雪簌簌落下蓋住林鳶頭頂,也掩去暖筒滾動的軌跡。
一根梅枝‘咔嚓’斷裂,柳依依用螺鈿簪指著雪地:“婉姐姐的暖筒怎滾到賤奴跪過的污雪里了?”(注:柳依依為陳家養(yǎng)女,生母揚州瘦馬,姨母柳氏是陳乾玄夫人)
陳婉攥藥瓶冷笑:"嫌炭氣熏斗篷,你倒狗鼻靈?"
"是呢!"柳依依抽走暖筒:"倭錦這般好,賞我捂手..."暖筒翻轉(zhuǎn),顛落半塊山楂糕——陳婉省給林鳶的午膳。
柳依依螺鈿簪忽刺向梅樹影:"喲!這樹窟窿倒像狗窩——"簪尖挑飛洞口的積雪,梅枝陰影恰好遮住林鳶驚惶的眼睛,"婉姐姐的暖筒莫不是要賞這看門狗?"
陳婉指尖掐進(jìn)藥瓶軟木塞:"狗窩也比瘦馬窯干凈!"見柳依依臉色驟白,繡鞋尖猛踢暖筒:"賞你捂手?"暖筒撞上梅根彈起,筒蓋震開縫隙,露出內(nèi)里鴉青棉布護(hù)膝一角。
樹洞里的林鳶盯著那角棉布。前日她替陳婉揀發(fā)簪時,瞥見嫡小姐膝頭滲血的綢褲——這鴉青色正是陳婉挨戒尺后,命丫鬟裁了帳?,F(xiàn)縫的護(hù)膝料。筒口滾出的山楂糕碎渣混進(jìn)雪泥,甜香鉆進(jìn)她鼻孔,胃袋突然絞出嗚咽。
"聽見沒?"柳依依的簪子插進(jìn)筒縫挑開護(hù)膝:"爛布頭裹毒瘡的玩意兒..."話音未落,暖筒被陳婉奪回:"總比簪子沾尸臭強(qiáng)!"——那螺鈿簪頭鑲的珍珠,正是柳依依生母懸梁時的陪葬物。
柳依依晃糕:"婉姐姐心善,可惜..."繡鞋猛碾糕體碎入雪:"賤奴吃主子賞,骨輕敢攀高枝!"
陳婉金鐲撞響:"爛嘴的!明兒就叫牙婆..."
柳依依附耳低語:"姐姐偷埋的凍瘡膏...此刻怕在張嬤嬤手心?"
“暮色四合。直到子時梆聲蕩過屋脊,陳婉才趁守夜婆子打盹溜出閨房,赤足奔至梅樹下。拂開積雪,凹洞里空無一人,只余淺淺的孩童臀印。暖筒已被取走,印痕旁卻多出一個用血寫就的歪扭‘鳶’字——那血,許是咬破的舌尖血,也似她白日里攥碎瓷片扎破掌心流的血。
她突然抓起雪團(tuán)塞進(jìn)嘴里。
嚼著雪團(tuán)喃喃道:"給你暖筒害你挨餓...塞你膏藥反添毒瘡..."淚混雪水流進(jìn)領(lǐng)口,她對著銅鏡撕扯耳墜:"陳婉!你…災(zāi)!"
柴房里墻角那張鋪著干草的破炕還帶著一絲娘親留下的、早已淡得幾乎聞不到的皂角氣息。她蜷在炕角,凍得縮成一團(tuán),腳趾頭在草席縫里摳著。
“吱呀——” 門軸輕響。祖父林昭佝僂著背,像一片被寒風(fēng)卷進(jìn)來的枯葉,悄無聲息地進(jìn)來。他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鳶兒…” 祖父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破舊的風(fēng)箱。他摸索著坐到炕沿,枯瘦的手掌覆上她冰涼的腳丫,掌心帶著一點微弱的暖意。
“阿爺!” 她像小貓一樣往祖父懷里鉆,卻觸到他肋骨嶙峋的胸口,硬邦邦的,硌得慌。她仰頭,借著破窗外透進(jìn)的慘淡月光,看到祖父臉頰上新添了一道結(jié)痂的紫黑色鞭痕,嘴角也腫著。
“阿爺疼嗎?” 她小聲問,手指想碰又不敢碰那傷處。
祖父搖搖頭,渾濁的眼睛里卻帶著溫和的光。他從懷里摸出半塊硬邦邦的、帶著體溫的麥餅,塞進(jìn)她手里:“吃吧?!?/p>
她狼吞虎咽地啃著,麥麩刮著喉嚨。祖父枯瘦的手指卻沾了點水,在冰冷的、布滿灰塵的炕席上劃拉起來。
“鳶兒看…” 祖父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動什么,“這是…甘草…味甘,性平…能調(diào)和藥性,緩解止痛…” 水痕在草席上畫出扭曲的根莖圖案。
“這是…三七…葉似鴨掌…止血圣藥…” 又一道水痕畫出鋸齒狀的葉子。
她一邊啃著餅,一邊努力睜大眼睛看著。祖父的手指在草席上移動得越來越慢,有時會突然頓住,眉頭緊鎖,像是在忍受某種劇痛。她看到祖父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的半截手臂上,布滿了新舊交疊的淤青和結(jié)了痂的劃痕。
“阿爺…你身上…”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那些傷。
祖父猛地縮回手,迅速拉下袖子,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沒事…阿爺不小心摔的。鳶兒記住…這些草…長在圃子?xùn)|墻根…認(rèn)得它們…緊要時…能救命…”
“阿爺…” 她還想問,為什么他最近總是好幾天不見人影?為什么每次回來都帶著新傷?為什么他教她認(rèn)藥時,眼神總是不自覺地瞟向門外,帶著警惕和憂慮?
但祖父粗糙的手掌輕輕捂住了她的嘴。他的眼神變得異常嚴(yán)肅,甚至帶著一絲懇求:“莫問…鳶兒乖…記住阿爺教的…一個字也別說出去…”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像一團(tuán)化不開的濃霧——有慈愛,有擔(dān)憂,還有一種她當(dāng)時看不懂的、沉重的悲傷。
那晚之后,她再見到祖父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偶爾匆匆一瞥,他瘦得脫了形,背佝僂得更厲害,走路都帶著喘??擅看沃灰袡C(jī)會,哪怕只有片刻,他都會抓緊時間,在草席上、在墻角泥地上,用指頭或樹枝,畫出新的草藥樣子,教她辨認(rèn),告訴她藥性。那些圖案,成了她在這冰冷柴房里唯一的溫暖和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