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三年的雪下得格外早。不過立冬，陳家藥圃的七絕草已覆上寸厚白絨。寒風(fēng)卷著雪粒子，裹著墻外街市模糊的喧鬧——像是爆竹噼啪炸響，又似許多人一起哭嚎的嗡嗡聲混作一團(tuán)，聽得人心里發(fā)慌。 林鳶提著半桶藥渣踉蹌走過回廊，冰風(fēng)卷著碎雪灌進(jìn)單衣破洞，裂帛似地刮過前胸三道新痂——那是三日前試新藥“雪蟾散”時(shí)，張明儀命人用玉簪挑破皮肉滴血入皿留下的。痂口被風(fēng)一激，又麻又痛。
“作死的蹄子！”
王婆子藤條抽在桶沿，藥渣潑濺滿地，
“老夫人今晨要驗(yàn)草露！這雪沾了穢氣還怎么用？”
枯爪掐住林鳶下巴迫她抬頭，指向圃中琉璃壇——壇邊拴著的白鹿正低頭舔雪，鹿角上喜慶的紅綢（慶賀襄陽大捷）飄蕩，可林鳶只看見鹿舌卷起的雪沫里，混著幾根干草屑（劣藥麩皮）。
林鳶齒關(guān)凍得打顫：“藥...藥渣倒在柳樹下...是張管事昨兒吩咐...” 話未說完喉頭劇癢，俯身咳出兩口血痰，污了階前剛掃凈的雪。血點(diǎn)滲進(jìn)雪里，像揉碎的紅梅花瓣。
暖閣棉簾忽被金鉤挑起。丫鬟攙著陳婉立在風(fēng)口，雪狐裘領(lǐng)口鑲的琉璃珠映著灰白天光。暖閣里飄出陳乾玄醉醺醺的大笑和杯盤碰撞的脆響：
“哈哈哈！岳家軍再威風(fēng)...傷兵營(yíng)里三成金瘡藥也是我陳家出的！柳家米鹽布、鄭家刀...三姓抱成團(tuán)，天就塌不了！”
王婆子腰塌了大半：“小姐安，這賤奴污了飼鹿的雪...”
陳婉目光掃過地上血點(diǎn)，袖中指尖掐進(jìn)暖爐錦套：“父親昨日還說‘藥圃血穢莫近三春暉’，媽媽倒忘得干凈？” 琉璃似的眸子轉(zhuǎn)向林鳶，“既咳血，按《藥奴規(guī)》該挪去廢屋隔瘟。” 繡鞋尖在雪地劃了道淺痕，“就西院那間朝南的空屋吧?！?/p>
王婆子悚然一驚——西院廢屋挨著衛(wèi)姨娘死前住的院子！她急忙堆笑：“那屋子沒炭盆...”
“不是有地龍口么？” 陳婉截過話頭，雪粒子落在她睫毛上，“小時(shí)候娘親常帶我在那兒烘凍瘡膏?！迸磷印盁o意”掃過林鳶膝頭，靛藍(lán)綢角裹的一個(gè)硬物悄然落進(jìn)藥渣堆：“廢屋的藥爐早該清了，埋汰?！?/p>
廢屋的陰寒刺骨比柴房更甚。林鳶蜷在霉?fàn)€草席上，凍傷腳踝淌著膿水，每一次咳嗽都像要將五臟六腑震碎。她哆嗦著從藥渣里摸出靛藍(lán)綢包——里頭是凍得硬邦邦的凍瘡膏，湊近鼻尖。一股淡淡的、帶著苦澀藥草的氣息鉆入鼻腔。
這味道…好熟悉！ 她猛地一怔，眼前浮現(xiàn)出三年前的冬日：
柴房外風(fēng)雪呼嘯。五歲的林鳶縮在娘親林氏懷里，腳踝凍瘡潰爛流膿。林氏用體溫焐熱一小盒藥膏，指尖蘸著，小心翼翼涂抹傷口。
“疼嗎？” 林氏聲音沙啞。
林鳶搖頭，嗅著藥膏的苦香：“娘，這味兒像后山老梅樹皮…”
林氏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極淡的笑：“鳶兒鼻子真靈。梅樹皮煮水加豬油，最能治凍瘡…” 她忽然壓低聲音，目光瞥向院墻角落，“…那年冬天，東院小姐的手也凍裂了，娘偷偷給她抹過…”
墻根積雪里，一個(gè)穿著素青斗篷的小小身影（陳婉）飛快跑過，懷里似乎揣著什么。
“啪嗒。” 一塊黃米糕從窗縫塞入，落在腳邊，打斷了回憶。
林鳶的眼淚毫無預(yù)兆地砸在冰冷窗臺(tái)上。她抬頭，透過窗欞那道細(xì)縫，看到陳婉持燈立在風(fēng)雪中。琉璃燈盞的光暈映著她單薄的身影，像極了記憶中那個(gè)雪地里跑過的素青影子。
燈影忽晃。陳婉警覺地側(cè)身避開巡夜燈籠的微光，迅速將指尖抵在糊窗的棉紙上，戳了三個(gè)小孔。她的臉湊近小孔，嘴唇無聲開合：
左孔： 唇形微圓，緩慢而清晰：“…樹…”
中孔： 雙唇自然分開，氣息輕吐：“…活…”
右孔： 雙唇用力向前努起，帶著急切：“…梅…”
（短暫停頓）
左孔： “…救…”
中孔： （唇形再次為“活”）
右孔： （唇形再次為“梅”，更顯焦灼）
林鳶死死盯著那三張一合的唇瓣，心臟狂跳。“樹…活…梅？樹活梅救？” 她拼命咀嚼這幾個(gè)字?？輼浠钪兔坊ㄓ惺裁搓P(guān)系？為什么要救梅花？
突然！一道閃電般的記憶劈開混沌！
同樣是寒冷的冬夜，柴房。林氏高燒不退，蜷在草席上瑟瑟發(fā)抖。她干裂的嘴唇翕動(dòng)：
“鳶兒…記著…西墻角…老梅樹根…剝塊皮…煮水…能退熱…”
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林鳶的小手，指甲掐進(jìn)她掌心，留下月牙痕：
“活…活下去…梅…梅開了…就有…?！?。”
“梅”是娘親拼死留下的救命藥！是活下去的希望！
“活”是娘親咽氣前死死攥著她的手，用盡力氣吐出的字！
“救”是娘親教她用梅樹皮煮水救人！
陳婉在用娘親留下的方法告訴她：去找那株老梅樹！它能救命！它能讓她活下去！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她明白了！這扇釘死的窗，這冰冷的廢屋，不是絕路！那株也許還活著的梅樹，是娘親留給她的生路！
腳步聲迫近。陳婉猛吹熄燭火。黑暗瞬間吞噬了那點(diǎn)微光。
墻外梆歌驟歇，換來鄭家親兵的厲喝與鐵鏈拖地聲——
“抓細(xì)作！偽齊的探子混進(jìn)流民了！”
“捆了！扔進(jìn)水牢凍死！”
林鳶蜷縮在黑暗中，聽著墻外的慘叫與風(fēng)雪嗚咽交織。她攥緊懷中的凍瘡膏，指尖深深陷入那粗糙的靛藍(lán)綢布。
那無聲的四個(gè)字，卻像娘親臨終前滾燙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臟：
樹…活…梅…救…
風(fēng)雪更急，廢屋如冰窟。但娘親留下的那點(diǎn)“梅”的苦香，卻像一根燒紅的線，燙穿了絕望的堅(jiān)冰。
林鳶將凍瘡膏涂抹腳踝潰爛處，劇痛竟稍緩。蜷回草席時(shí)，摸到墻角條石上有刻痕。月光穿過破瓦照下，依稀辨出是簇雕工稚拙的梅花——枝干旁刻著小字“壬申冬 婉娘十一歲與娘植”。
指腹摩挲“娘”字刻痕時(shí)，屋外風(fēng)雪突雜入尖銳女聲：
“婉姐姐好雅興！大夜觀西院的枯梅？”見陳婉未答話柳依依略帶譏諷繼續(xù)道：“義母讓我瞧瞧...婉姐姐是否又‘夢(mèng)游’去廢屋？”
陳婉心中鄙夷倒挺會(huì)攀親，不予理睬徑直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