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銀霜炭爆出火星。陳乾玄擱下青玉筆山，朝榻上抄經(jīng)的女兒溫聲問：“婉兒近來常去廢屋？”
陳婉握筆的手穩(wěn)如磐石：“回父親，前日拾到娘親的舊物?！?半枚青玉梅花簪頭躺在帕上，玉瓣邊緣沾著泥污。“像在廢屋窗根刨到的?！?/p>
陳乾玄瞳孔微縮——這簪是他當(dāng)年親手為衛(wèi)氏雕的！他忽然想起今晨張明儀的耳語：“小姐昨兒在廢屋梅樹下站了半刻，莫不是...”
“糊涂！” 紫砂壺重重頓案，“你娘去時太醫(yī)說了，那屋子全是病氣！” 見女兒垂首不語，又緩了語氣，“你素來體弱，若像你娘那般...”
語聲滯在喉頭。四年前衛(wèi)氏咳血瀕死的臉又浮現(xiàn)：那女人攥著他衣袖低求：“放了林氏...胎血制藥...天理不容...” 他狠抽回手時，衛(wèi)氏后腦撞在梅花盆景架上，斷枝插進頸脈！
陳婉突然抬眼：“父親可知‘梅魄煎’？” 她展開經(jīng)卷夾頁，露出張泛黃藥方，“娘親手稿載，西院老梅根熬湯可鎮(zhèn)咳喘?！?琉璃眼瞳映著燭火，“若移些廢屋的梅枝接在南圃...”
陳乾玄最痛陳晏自幼胎里帶的喘癥。張明儀趁機進言：“衛(wèi)姨娘生前醫(yī)術(shù)了得，不如...” 話未竟遭陳乾玄冷眼截斷：“婉兒要移便移兩株，只不許近廢屋十丈！” 金絲楠柜門猛地合攏，震落半卷書軸。
陳婉俯身拾卷，《陳氏藥譜》摔開的頁面上赫然是陳乾玄批紅：
“衛(wèi)氏婦愚！林女娩前飲催胎藥可提血性三成——圣祖法度豈容擅改？”
本以為父親只是冷情，沒想還是握著血玉筆的活閻王。
翌日破曉。林鳶縮在門縫后看仆役刨挖梅樹，凍土翻出白氣。兩株手腕粗的老梅根裹著泥團被抬向南圃時，斷根處淅瀝滴著水——竟摻著暗紅血絲！
“作孽??！” 王婆子追著啐罵，“根都凍裂了還移什么...” 枯枝刮過她臉，掉下塊樹皮。林鳶趁亂撿起，樹皮內(nèi)面沾著星點靛藍絲線——是陳婉袖口扯落的！
林鳶用樹皮盛了捧雪敷在腳踝，忽聽根下土中傳來窸窣聲。指甲摳開浮土，露出油布裹的物件：半塊茯苓糕疊著靛藍綢角，旁有炭條寫的方子：
“雪七錢煮梅皮，膏敷凍瘡”
背面小楷添著：
“根斷處有新芽，春來便好”
“滾回屋去”一個婆子尖銳的聲音傳來。林鳶迅速縮回屋內(nèi)。
破曉的寒風(fēng)卷著碎雪粒子，抽打在林鳶皸裂的手背上。她蜷在廢屋門檻后，目光穿過門縫緊盯著院中那株被刨走的老梅樹樁。凍土翻開的坑底滲出渾濁的水，水里竟漂著幾縷暗紅血絲——移樹時斷根處滴落的液體已經(jīng)凍成淺紅色的薄冰。
“作孽的東西！偷看什么？” 王婆子的藤條抽在門板。
林鳶猛地縮回頭，懷里的樹皮卻滑落在地。粗糙的樹皮內(nèi)面沾著幾點靛藍絲線，在昏暗中幽微發(fā)亮。她鬼使神差般用凍裂的指尖摳下一小縷，那絲線柔韌冰涼，帶著淡淡皂角混著某種苦澀藥草的氣息——和陳婉袖口扯破處露出的襯里一模一樣！
一個大膽的念頭沖上腦海。她捏緊那縷靛藍絲線，跛著腳挪到地龍口邊。那鐵柵早銹死了，柵口積滿凍硬的鼠糞泥塊。王婆子的怒斥猶在耳畔：“...那屋的地龍早八百年就堵了！小姐心善給你臺階，你還真當(dāng)能烤火？”
可陳婉為什么要提一個不能用的地龍？
指甲用力摳開柵欄邊緣厚厚的泥垢——咔噠！一塊凍實的泥塊脫落，露出下面半朽的木板。透過縫隙望下去，黑洞洞的深處竟有微弱的氣流涌動！
“哐當(dāng)！” 破門被粗暴推開。張明儀夾著風(fēng)雪立在門口，銀護甲尖捏著一卷泛黃的紙：“小蹄子倒會找地方鉆！滾去前院！老夫人要熏藥圃——”
話聲戛然而止。她那細長的眼睛死死釘在林鳶膝蓋上——破褲子磨穿的窟窿里，露出的青紫皮膚上蹭著星點靛藍！
“哪來的？” 冷冰的聲線像毒蛇吐信。銀護甲猛地攫住林鳶手腕拖出廢屋。
靛藍絲線飄落在凍著紅血絲的冰面上，很快被落雪掩埋。而南圃新栽的梅枝旁，陳婉立在書齋窗內(nèi)，看著藥童將新熬的黑藥湯灌進白鹿口中。琉璃似的眼瞳蒙上了一層更深的冰。
那年的秋雨格外滂沱，砸在臨安城西藥王廟破敗的瓦檐上，如同萬千喪鼓齊鳴。陳婉裹在素青斗篷里，臉埋在兜帽的陰影中，只有抱著暖爐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衛(wèi)姨娘悄悄帶她來過這里，在殿角藥碾下埋了半卷批注的《金匱要略》?！巴駜海@里的神仙...救苦也救心...” 這是母親死前，留給她的最后一件“干凈”的念想。
“咳咳咳——嘔！” 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和痛苦的嘔吐聲猛地從殿外角落炸開！伴隨而來的是孩童壓抑驚恐的嗚咽：“娘！娘您咯血了！娘！”
陳婉指尖一顫，香灰簌簌落在供案上。她抬眼望去，只見廟門破敗的斗拱下，一個婦人蜷在爛草席上，身下蔓延開一灘刺目的烏黑血泊。一個看著十歲、穿著襤褸補丁衣服的男孩正抖索著想扶起她，婦人臉上蓋著一塊沾滿污跡的粗布巾，露出的半張臉因痛苦扭曲蠟黃。
更讓她心驚的是跪在婦人身邊的另一個女子——破麻布裹著單薄身子，凍瘡斑駁的手正死死按著婦人心口，而石母口中急促念著某種鄉(xiāng)野咒語。兜帽滑落，露出一縷微卷的鬢角和被寒冷凍得發(fā)青的耳廓。竟是林鳶的母親林氏！
“滾開！別用你那晦氣手碰我娘！” 男孩突然一把推開林氏的手，充滿血絲的眼睛里滿是驚恐和恨意，“都是你們這些藥鋪鬧的時疫！我娘昨兒才去柳家藥鋪抓了副防瘟散！喝了就吐血！”
張明儀刻薄的話語突然在陳婉腦中炸響：“‘活藥材’吸了瘟疫氣，靠近都沾晦！” 她本能地后退半步。
可就在這一退間，借著廟門外巡兵火把晃動的光，她看清了婦人捂嘴的手指縫隙中垂落的半片布角——那是褪了色的蘇杭暗紋綢！和她妝奩底層藏著的那片，娘親繡帕的料子一模一樣！
“咳...咳咳！” 劇烈的嗆咳讓婦人佝僂如蝦。林氏急按住她肩膀支撐，一個布包從婦人袖管中滑落，滾在雨水橫流的泥地上散開——里面掉出的不是藥，而是幾縷靛藍的絲線纏繞著的幾塊烏黑的土塊和幾根枯干的草根，竟是她灶下?lián)腹蔚脑钚耐梁完惣宜幤詨Ω诘钠呓^草根！
“石嫂子！省些力氣！” 林氏聲音嘶啞地低吼，雙手沾滿烏血去掐婦人手腕的虎口穴，“你肺氣沖心，是藥里燥毒燒了脈！別信什么咒…”話音未落，婦人身體猛地一挺，又噴出大口烏血，盡數(shù)濺在陳婉素青斗篷下擺上！一片猩紅泥濘。
濃烈的血腥氣和腐朽的藥味混合著雨水的土腥氣撲面而來。那男孩嚇得魂飛魄散，只會死死抱著母親嚎哭。陳婉看著自己斗篷上那片快速擴散的污跡，胃里一陣翻攪，只想立刻離開這噩夢般的場景。
“...梅...開...” 婦人瀕死的呢喃驟然響起，微弱的卻像驚雷炸在陳婉耳邊！娘親...梅魄...自救？娘親也曾在泥濘中這樣無助地看向別人嗎？娘親最后求的，也是這樣一點微末的生機嗎？她猛地抬眼，正對上婦人渾濁卻又帶著奇異求生渴望的雙眼，透過滿臉的血污，死死望向她腰間繡囊——那素色繡囊邊緣上不起眼的角落，繡著一朵僅用墨線勾勒的五瓣梅花！那是娘親衛(wèi)姨娘的手筆！一個只有她和娘親知道的標記！
就在這電光火石般的剎那，陳婉幾乎未經(jīng)思考便做出了動作。手指伸向懷里暖爐隔著的一層錦套，飛快地摳出了一個小角！那是她隨身攜帶的小小蠟丸，僅有三粒，是娘親遺物里標注著“肺絕喘定”的秘丸，藥材極其難尋，連父親那里都沒有。她下意識掏出兩粒，不由分說一把塞進了男孩手里那包灶土和草根中間！
“碾碎！合雨水喂下去！” 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說道，眼神掃過婦人腰側(cè)那片被血污浸透的蘇杭暗紋綢，娘親轉(zhuǎn)向旁邊怔住的林氏，“按她肺俞穴！指法要緩入深提！泄掉那口邪火！”（衛(wèi)氏救命手法）
那婦人劇烈痙攣的身體在林氏的手和那兩顆救命靈藥含淚吞服后，終于在瀕死邊緣被拉了回來。夜色漸深，
陳婉最后瞥了一眼那蜷縮在干草堆上昏睡過去的婦人，和那個仍警惕地看著她、緊握著母親粗糙的手的男孩——小滿。她扯下被血污浸透的斗篷，無聲地拋在供案旁的破布堆上，和母親轉(zhuǎn)身踏入瓢潑雨幕。冰冷的雨水沖刷著斗篷上那片可怖的污跡，卻洗不掉深烙在她心頭的驚濤駭浪——那個“梅魄救樹”的念頭，在生死一線間清晰成形。她留下的不僅僅是藥丸，更是砸向深潭的一顆石子，無人知曉漣漪會蕩向何處。
男孩撿起地上滾落的那顆混著污泥卻依舊圓潤的蠟丸，再抬頭時，只看到風(fēng)雨里那道消失在山門外青色背影，雨水打濕的裙角如沉重的蝶翼。靛藍色的絲線纏繞著救命藥丸的場景，被深深刻進了他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