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姐姐…” 柳依依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調(diào)制的甜膩,打破了書齋的寧靜。她起身,裊裊娜娜地走到書案旁,目光掃過陳婉筆下未干的墨跡,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方才聽張嬤嬤回話,說義父真是活菩薩呢!” 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夸張的贊嘆,“連那攀誣咱家、差點(diǎn)害了鄭將軍的賊骨頭石小滿,都大發(fā)慈悲放了!明日開倉放糧,還要把他供到粥棚前,讓他當(dāng)眾痛哭流涕,感念咱陳家的‘再造之恩’呢!”
她故意停頓,欣賞著陳婉執(zhí)筆的手似乎有極其細(xì)微的凝滯(或許只是錯覺),繼續(xù)用那甜得發(fā)膩的腔調(diào)說下去,話里的毒刺卻毫不掩飾:
“嘖嘖,張嬤嬤的手段也真真是了得!一塊滾刀肉似的刁民,愣是叫她削成了塊軟塌塌的豆腐!讓他跪就跪,讓他哭就哭…這本事,怕是宮里調(diào)教人的老嬤嬤都比不上呢!只是呀…” 她拖長了調(diào)子,俯身湊近陳婉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帶著一絲惡意的嘲弄:
“姐姐你說…那賤骨頭心里頭,是真‘悔’了呢?還是…被‘恩典’嚇破了膽,連恨都不敢恨了?這‘幡子’當(dāng)?shù)谩烧媸敲顦O了,對吧?”
說完,她直起身,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溫婉無害的笑容,仿佛剛才那番淬毒的話不是出自她口。她就是要撕開這層虛偽的“仁德”面紗!就是要讓陳婉看清這府里的骯臟!她陳婉不是清高嗎?不是“不共俗塵”嗎?那就讓她好好聞聞這“恩典”底下腐臭的血腥味!
柳依依滿意地看著陳婉依舊沉靜的側(cè)臉(那該死的沉靜!),心中扭曲的快意如同毒液流淌?!把b吧!繼續(xù)裝你的菩薩!明日粥棚前,我倒要看看,你這‘素魂’,怎么躲開那濺起的泥點(diǎn)子!” 一個更惡毒的計劃,在她心底悄然成形,帶著毀滅的快感。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滾燙的參湯潑下時,石小滿的慘叫,陳婉可能的失措,以及這場精心策劃的“仁德秀”徹底崩塌的混亂景象。
“好戲…才剛剛開場呢。” 柳依依攏了攏鬢角,笑容愈發(fā)甜美,眼底卻是一片冰冷的瘋狂。
次日,巨大粥棚下,十幾口鐵鍋翻滾著稀薄黃白的米湯,蒸汽混著柴煙升騰,又被寒風(fēng)撕扯。棚外泥濘的地面上,擠挨著看不見盡頭的流民。蓬頭垢面,骨瘦如柴,眼神麻木或饑渴。寒風(fēng)吹過,衣不蔽體者抖索如篩糠,哀哭聲、壓抑的咳嗽聲、嬰兒的微弱啼哭聲混作一片??諝饫锸菨獬淼拿姑孜?、汗酸餿臭、絕望的氣息,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陳家仆役執(zhí)棍警戒,眼神兇厲,時不時呵斥推搡“越界”的流民。
就在這片絕望的泥濘之上,粥棚中央稍高的土臺上,陳乾玄的身影出現(xiàn)了。
陳乾玄身著象征“簡樸”的深藍(lán)細(xì)棉直裰,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鼠斗篷(內(nèi)里卻是寸絲寸金的云錦)。他站在粥棚正中稍高的土臺上,手執(zhí)一柄半新不舊的銅勺。
“父老鄉(xiāng)親們!”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磁性,清晰地壓過了現(xiàn)場的嘈雜,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山河破碎,生靈涂炭!天災(zāi)人禍,非人力所能盡抗!然圣人云:‘民為貴,社稷次之!’我陳家世受國恩,雖在亂世,豈敢袖手,坐視鄉(xiāng)梓凍餓而死?!” 他環(huán)視四周,目光沉重懇切,激起了前排一些老弱婦孺的啜泣和低語。
“今!得官家垂憐,行在許可!陳某不才,愿傾盡陳家存糧,開設(shè)粥棚!不敢說解萬民于倒懸,唯盡綿薄之力,求天心憫我,佑我大宋子民,共克時艱!天寒地凍,一碗薄粥,不成敬意,但祈能暖一時胃腸,熬過此凜冬!” 他將銅勺象征性地伸進(jìn)一口大鍋中,舀起一點(diǎn)稀湯,動作緩慢而莊重。
“此非陳某之功,乃官家仁德,蒼天庇佑!我只愿這每一勺粥,每一粒米,都能為這風(fēng)雨飄搖的汴梁城,添一絲暖意!只愿那些因戰(zhàn)亂流離失所,忍饑受凍的婦孺老幼,能多撐過一日,等候云開日出,王師北定中原的那一天!” 他的語氣充滿了感染力,眼中甚至似有淚光閃動。不少流民已被打動,哽咽著雙手合十,朝著陳乾玄的方向作揖。
竊竊私語在隊伍中蔓延:
“聽到了嗎?官家允的!陳家是奉旨??!”
“菩薩心腸!真是菩薩心腸啊陳老爺!”
“天吶,總算有口熱乎的了…娃兒餓得快不行了…”
“呸!假惺惺!他陳家的糧倉老鼠都肥成豬!這粥清得能照見鬼影子!” (小聲,迅速被人捂住嘴)
“知足吧!這年頭,能活著有口吃的就不錯了…陳家肯放糧,已是天大恩德…”
陳乾玄滿意地感受著下方敬畏與感激交織的目光。這表演,這聲望,是他最渴望的食糧。
他享受著這萬眾矚目的時刻,而這場“仁德秀”的另一位主角也即將登場。
就在粥棚前方、人潮邊緣的一個冰冷石碾子上,被兩個彪形家丁死死按著跪在那里。石小滿被迫套上了一件更破爛的麻片,臉上刻意抹了些污穢和凍傷的痕跡。寒風(fēng)像刀子刮著他裸露的皮膚。他麻木地低著頭,身體在不可抑制地顫抖(既是冷的,也是恨的)。
家丁猛地在他后背上狠狠擰了一把!石小滿一個激靈,條件反射般地嘶聲喊起來,聲音干澀破碎:
“小人有罪!瞎了眼!信了偽齊探子的鬼話!攀扯恩主!陳老爺就是活菩薩!是小人再生爹娘!老爺不殺小人!還給粥喝!小人下輩子當(dāng)牛做馬!也報答不完老爺?shù)拇蠖鞔蟮掳 ?喊完又佝僂下去,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將肺咳出來,表演得無比逼真。
流民私語再起:
“看…那就是攀扯陳老爺?shù)馁\骨頭?被抓了?”
“陳老爺真是仁厚??!這種人都給活路!還給粥喝!”
“就是!看看!陳老爺心善,連壞人都能感化!”
人群的議論聲嗡嗡作響,卻傳不到粥棚角落,那個被柴煙籠罩的瘦小身影耳中。
林鳶被安排在離粥棚中心稍遠(yuǎn)、靠近堆放柴草的角落。任務(wù)是往一口最大的鍋里不停添冷水,防止粥鍋燒干濺出火星引發(fā)踩踏。這里柴煙更濃,熱浪夾著冷風(fēng),熏得她眼睛發(fā)紅,但位置相對不引人注目,尤其遠(yuǎn)離陳乾玄和張明儀的直接視野。她的目光,穿過繚繞的煙霧和攢動的人影,死死鎖在石碾子上那個顫抖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