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儀獻(xiàn)計： “老爺高見！妾身倒想起一人——那西角柴房關(guān)著的‘刁民’石小滿！” 看到眾人目光聚焦，她快速解釋：“此人出身藥圃舊仆之家，因無知受偽齊探子蠱惑，攀誣主家獲罪。幸得老爺寬宏，囚而未殺，給其思過之機(jī)?！?/p>
陳乾玄瞬間領(lǐng)悟，眼中精光一閃： “哦？就是那個…娘親曾在藥圃幫傭，去年冬在城根下差點凍死的石家小子？”
張明儀微笑頷首： “正是！此子在柴房數(shù)月，想必早已受菩薩點化，深知老爺恩德如山！他身世凄苦，母親病弱，誤交匪類坐實被蠱惑……若將他放出，使其跪在粥棚前現(xiàn)身說法，涕淚橫流痛陳迷途知返之心，感念老爺活命再造之恩…豈非最有力的見證？那些蠢民見他這等‘罪大惡極’之徒都得我陳家感化厚待，還不爭相來投，山呼萬歲？”
柳懷仁捻須附和： “妙！此子命賤如草，正好作那‘浪子回頭’的幡！放糧時讓他叩首謝恩，陳兄再當(dāng)眾‘語重心長’撫慰幾句，演給流民看，演給臨安的探子看，演給金人城防官看！百利而無一害！”
鄭啟榮冷笑： “倒是個好墊腳石。只是要盯緊了，莫讓他亂嚼舌根?！?/p>
陳乾玄拍板： “好！就這么辦！明儀，此事交你操辦。務(wù)必讓那小子‘洗心革面’，明日放糧前，我要看見他跪在粥棚前，涕泣如雨，感激涕零！” 他著重強(qiáng)調(diào)，“這是給他天大的恩典，若他不識抬舉……柴房旁的廢井，也空了許久了?！?/p>
張明儀的“恩典”： 張明儀親自帶人“提審”石小滿。柴房門打開，久違的光線刺得石小滿睜不開眼。張明儀并未疾言厲色，反而一反常態(tài)，帶著幾分“悲憫”，痛斥“亂世匪類害人不淺”，又感慨陳老爺“菩薩心腸”，念及其“孤苦身世，更“頂住壓力”為其求得一線生機(jī)。
胡蘿卜加大棒： “小子，陳家給你一個重新做人的機(jī)會！明日開倉放糧，你只需跪在粥棚前，向流民父老痛陳己過，感念陳家活命再造之恩！事畢，我陳家不但放你自由，還賞你銀錢、粟米，送你出城安頓！” 話鋒一轉(zhuǎn)，護(hù)甲寒光閃現(xiàn)，“若你敢亂說一個字…想想那日藥王廟前！你娘是怎么掙扎咽氣的？我們能讓一個‘病死’，就能讓另一個‘暴斃’！城外流民堆里埋個尸首，怕是連狗都不稀罕刨！”
短暫的重見光明和“自由”的誘惑被巨大的恨意和恐懼淹沒。他瞬間明白了陳家的把戲。但對林鳶的承諾和母親的血仇讓他強(qiáng)壓憤怒。他清楚，這是唯一可能見到林鳶并實施幫助的機(jī)會。他低下頭，身體因極力克制而顫抖，聲音嘶啞地擠出幾個字：“…小的…明白…謝老爺…大恩…”
柳依依從陰影里緩緩走出“仁德秀…墊腳石…涕淚橫流…”
隨即疾步朝著陳婉所居院落的方向走去。雪狐裘的下擺被她走得獵獵生風(fēng)，繡鞋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而急促的“噠噠”聲，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緊繃的琴弦上，隨時可能崩斷。
她甚至等不及丫鬟通報，徑直推開了陳婉書齋虛掩的雕花木門！
“吱呀——”
門軸轉(zhuǎn)動的聲音打破了書齋內(nèi)的寧靜。
松香在暖爐里靜靜燃燒，散發(fā)出沉靜的香氣。陳婉跪坐在書案前，素手執(zhí)筆，在澄心堂紙上謄抄《心經(jīng)》。墨色沉靜，字跡清逸，仿佛隔絕了塵世喧囂。雪青在一旁安靜地研墨。
柳依依倚在窗邊的錦榻上，手里把玩著一枚赤金嵌紅寶的護(hù)甲，目光卻像淬了毒的蛛絲，黏在陳婉那沉靜如水的側(cè)影上。方才張明儀壓低聲音的回稟，字字句句還在她耳邊回響——“老爺定了，明日開倉…讓那石小滿跪在粥棚前…演一出‘浪子回頭’…”
“呵…” 一絲無聲的冷笑在柳依依心底蔓延開，帶著冰碴子刮過五臟六腑的劇痛?！昂靡粋€‘浪子回頭’！好一場‘活佛濟(jì)世’的大戲！”
她看著陳婉筆下流淌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只覺得無比諷刺。這滿府的錦繡繁華，哪一處不是浸著藥奴的血淚、堆著白骨森森？義父陳乾玄，那個在外人面前道貌岸然、悲天憫人的“仁善長者”，背地里卻是握著血玉筆的活閻王！他此刻謀劃的，不過是把石小滿那賤骨頭當(dāng)成一塊墊腳石，踩著他的脊梁骨去夠那“萬家生佛”的虛名！虛偽！徹頭徹尾的虛偽！比那藥圃里腐爛的藥渣還臭！
她想起張明儀那張涂滿脂粉、諂媚中透著狠戾的老臉。這老虔婆，就是義父最忠心的惡犬！藥圃里那些“試藥”的慘叫，那些無聲無息消失的“病奴”，哪一樁少了她的手筆？如今又要把石小滿推出去當(dāng)“幡子”，用他那點殘存的求生欲和可能被捏住的軟肋（比如…那個叫林鳶的小賤人？），榨干最后一點價值！惡心！真是令人作嘔！
目光再次落回陳婉身上。她抄得那樣專注，那樣…清高。仿佛周遭的污濁都沾染不了她分毫?！肮聵?biāo)懶借群芳寵，獨向乾坤證素魂…” 雪塢那首詠梅詩的字句，如同針尖般刺入柳依依的腦海。憑什么？！憑什么她陳婉就能永遠(yuǎn)這樣干干凈凈，不染塵埃？她陳婉吃的米、穿的綢、用的藥，哪一樣不是沾著底下人的血汗？她娘衛(wèi)姨娘怎么死的？當(dāng)真只是“血虧”？她爹書房里那些見不得光的藥方…她真能一無所知？裝！裝得真像！這份清高，比義父的虛偽更讓她恨得牙癢！
心底的毒藤瘋狂滋長，纏繞著最深的隱痛——她的出身。揚州瘦馬窯子里爬出來的賤種！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烙?。「锬切┫氯耍砻婀Ь吹亟兄傲媚铩?，背地里誰不嚼舌根？“瘦馬生的…”“狐媚子胚子…”“攀高枝的玩意兒…” 那些竊竊私語，那些飄來的、帶著鄙夷或憐憫的眼神，像無數(shù)根細(xì)針，日夜不停地扎著她！就連義母，那個看似和善的陳夫人，偶爾在無人時瞥來的目光，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仿佛在說：“給你口飯吃已是天恩，莫要癡心妄想！” 癡心妄想？她柳依依想要的，不過是活下去，活得有個人樣！可這陳府，這吃人的世道，連這點念想都要碾碎！
憑什么她就要永遠(yuǎn)低人一等？憑什么她就要像條搖尾乞憐的狗，靠著討好賣乖才能在這府里立足？而陳婉，生來就擁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