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鳶正被王婆子驅(qū)趕著,用一把幾乎和她一樣高的破舊竹掃帚,費力地清掃著梅樹下厚厚的積雪和落梅。寒風卷著碎雪粒子抽打在她單薄的舊襖上,凍得她嘴唇發(fā)紫,手指早已失去知覺,只機械地重復著掃雪的動作。
雪塢方向隱約傳來的絲竹笑語、女子清脆的談笑聲,在這冰天雪地里顯得格外遙遠和不真實。她偶爾抬頭,能透過稀疏的梅枝,瞥見暖閣軒窗內(nèi)影影綽綽的華服身影和跳躍的燈火。那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她永遠無法觸及、充滿暖意和光亮的世界。
突然,一陣稍顯尖銳的女聲拔高,似乎帶著怒氣(柳依依斥責丫鬟),打破了先前的和諧。林鳶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這種呵斥聲她太熟悉了。緊接著,一陣更清晰的吟誦聲隨風斷續(xù)飄來,字句清冷孤絕:
“……孤標懶借群芳寵,
獨向乾坤證素魂……”
林鳶握著掃帚的手猛地一頓。這聲音…清冽如冰泉擊石,帶著一種她從未聽過的、仿佛能穿透風雪的力量。是…是那位嫡小姐陳婉的聲音?她不懂詩,但這寥寥幾句,卻像冰錐一樣鑿開了她凍僵麻木的心湖。她不懂“孤標”,不懂“素魂”,但那“獨向乾坤”的決絕,那“豈共俗塵”的疏離,卻莫名地在她心底激起一絲微弱的共鳴。原來…那樣高高在上的人,也會說出這樣…格格不入的話嗎?
“發(fā)什么呆!小蹄子!” 王婆子的藤條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小腿上,“還不快掃!這雪要是堆住了梅樹根,凍死了花苞,仔細你的皮!”
劇痛讓林鳶猛地回神,她慌忙低下頭,更加用力地揮動沉重的掃帚。冰碴和殘梅被掃得飛濺。她不敢再聽,不敢再想。那暖閣里的詩、那華服下的靈魂,離她太遠太遠。她只是這冰天雪地里,一個連生死都被人捏在手里的藥奴。
然而,那幾句詩,卻像幾粒被寒風無意中吹落的梅瓣,悄然落在了她心湖的冰面上,留下幾不可察的漣漪。
陳婉離去后,雪塢內(nèi)的氣氛更加微妙。柳依依強撐著精神,試圖重新活躍氣氛:“姐妹們別被擾了興致,咱們…咱們繼續(xù)品茶賞梅…”
然而,方才的鬧劇和陳婉的離場,已讓這場宴會失去了最初的“雅興”。馮家小娘子率先起身,溫婉道:“依依妹妹辛苦,今日梅也賞了,詩也作了,時辰不早,家中母親還等著回話,妹妹就先告辭了?!?鄭家小娘子也立刻附和:“是呢,我也該回了。多謝依依妹妹款待?!?兩人態(tài)度禮貌,但去意已決。
李娘子和趙娘子見狀,也連忙起身告辭。
柳依依臉上的笑容徹底掛不住了,只能僵硬地點頭:“姐妹們慢走…今日招待不周…” 她看著眾人魚貫而出,聽著她們在軒外低聲議論著“陳大娘子好氣度”、“那詩真是絕了”、“柳家妹妹今日似乎…” 的聲音漸漸遠去,最后一絲強撐的力氣也泄了。
她頹然跌坐在茵褥上,看著眼前狼藉的杯盤和腳上那點礙眼的污漬,再想到陳婉離去時那清冷孤高的背影,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精心策劃的揚名立萬,最終成了陳婉光芒萬丈的陪襯!這口氣,她如何咽得下?!
雪塢內(nèi),只剩下柳依依一人,對著滿室殘香冷寂,以及窗外依舊傲雪怒放的紅白梅花,攥緊了拳頭,眼中燃燒起不甘和怨毒的火焰。
她滿腔憋屈無處發(fā)泄,這場她精心策劃、意圖揚名的賞梅宴,徹底被陳婉用風骨、智慧和從容碾碎。
冰消雪融初春來 , 嚴酷的寒冬逐漸退去,檐下的冰溜子開始滴滴答答。藥圃凍僵的土地變得泥濘,那幾株被強行移栽的梅樹,在倒春寒里茍延殘喘,枝頭未見花苞,只有幾片殘敗的褐葉。
流民圍城暗潮涌 , 城外流民的哭嚎并未隨著春來而減弱,反而因偽齊越發(fā)嚴苛的盤剝而愈演愈烈。聚眾沖擊城門之事時有耳聞,官府疲于應(yīng)付,陳家為首的豪強府邸守衛(wèi)愈發(fā)森嚴。街頭巷尾的低語,總離不開“餓殍”、“流寇”這些讓人心驚的字眼。
春杏發(fā)現(xiàn),小姐書齋的燈,亮得越來越晚。案頭攤開的,不再只是《女則》《女訓》,還夾雜了幾本蒙塵的醫(yī)案雜記。
陳婉曾在一次午間路過前院藥庫,恰逢柳家送來一批新配的“安神散”。她腳步微頓,目光掠過車上柳記的徽記,琉璃似的眼瞳里掠過一絲極淡的審視與寒意,隨即若無其事地轉(zhuǎn)身去了暖閣。
松濤院的窗依舊封得嚴實。只是偶爾在深夜,守夜的小廝能隱約聽到窗內(nèi)傳來幾不可聞的、壓抑的咳嗽聲。
只有一次,陳婉私下命春杏將一個小巧的粗瓷瓶交給藥圃一個平日負責清理陳婉所居院落附近藥渣的啞婆子:“前日摔碎的安神熏香還剩些底子,不值錢的玩意兒,讓她兌水熏蒸腿腳驅(qū)寒吧,省得咳疾反反復復,晦氣?!眴∑抛幼匀粺o法說話,默默接過瓷瓶,最終這瓶氣味淡而清冽的、明顯是特制的驅(qū)寒化濕香膏,輾轉(zhuǎn)出現(xiàn)在林鳶廢屋墻角——這是陳婉在重重壓力與自我封閉中,唯一能遞出的、極其隱晦的暖意。
紹興五年初春,距石小滿被關(guān)押已逾數(shù)月。
寒冬漸退,汴梁城外流民問題因偽齊政局的混亂愈發(fā)嚴峻,聚集在城下,怨氣沸騰,現(xiàn)有數(shù)次沖擊城門的舉動。
朝廷因汴梁被偽齊占據(jù)局勢不穩(wěn),又兼流民饑饉恐生民變,下旨或口頭嚴令地方豪強,以陳家為首,開倉放糧,賑濟流民,平息民怨,以“彰顯王化,收攏人心”。
陳乾玄、柳懷仁、鄭啟榮三姓核心在小花廳密議。
鄭啟榮: “城下蟻民已逾萬數(shù),每日凍斃者橫尸雪野,怨氣沖天!上月聚眾沖擊東角門,幾壞我鐵閘!若非強弓震懾……怕早已破城!開倉勢在必行,否則嘩變一起,金賊再趁火打劫……你我三家皆成甕中之鱉!”
柳懷仁代表商路與物資: “開倉非不可,然須有名目!我三家存糧皆為軍糧官藥儲備,若輕易施舍,一則損耗庫藏,二則怕上頭怪罪僭越。需尋一‘順天應(yīng)命’的由頭,讓這糧食散得……物盡其值?!?/p>
陳乾玄: “鄭將軍所慮極是,柳老弟所言亦有理。既是朝廷有意‘仁德’,我陳家豈能不‘身先士卒’?”他轉(zhuǎn)動金螭扳指,目光銳利,“糧要放,但要放得響亮!放得天下皆知!讓那些泥腿子感恩戴德,讓上頭無可指摘!最好……能尋個‘幡然悔悟’的靶子,演一出‘陳家活佛濟世’的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