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府，帥帳內(nèi)。
燭火被穿帳而入的風(fēng)吹得搖曳不定。沈硯舟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從一個小竹筒中抽出一張薄薄的信紙，是沈威發(fā)來的飛鴿傳書。
信紙上寥寥數(shù)語，卻字字如千鈞之石砸下。前兩句“宋州流民潮鐵礦遭掠?；绷煮A空青州恐有變”，如一盆夾著冰碴的冷水，從他頭頂澆灌而下。
近來紛至沓來的各路壞消息，被這封密函串成了一張令人窒息的巨網(wǎng)，正緩緩收緊。他墨色的瞳孔深不見底，目光緩緩下移，定格在信紙的末尾。
那一行字與前面的軍情急報(bào)格格不入——“將軍夫人真奇女子也?！?/p>
“將軍夫人……御賜的那位？”沈硯舟想到自己的“克妻”名號，指節(jié)微微收緊，信紙被捏得起了皺。
他將信紙攥入掌心，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那道自眼角延伸的淺疤在燭光下更顯冷厲。他再次抬眼，目光重新投向帳內(nèi)的軍事輿圖。宋州、青州的地界，被他用朱砂筆點(diǎn)得猩紅，連同其余之地的幾個紅點(diǎn)，像新刺的傷口向外淌著血。
千里之外的京城，正籠罩在一片詭異的寂靜之中。
寧華殿偏殿，雨水順著琉璃瓦檐滴滴答答匯成水流。
殿內(nèi)，龍涎香的煙氣裊裊升騰，老皇帝身著一襲寬大的玄色道袍，正盤膝坐在明黃色的蒲團(tuán)上，全神貫注地聽著身旁一位清瘦道士講論“鉛汞相生，龍虎交匯”的煉丹之術(shù)，神情近乎癡迷。
殿外，丹墀之下，兵部尚書捧著早已被雨水浸濕邊角的奏折，在風(fēng)雨中站成了一座沉默的望夫石。昨日青州刺史徐康自立為王，公然反叛的八百里加急奏報(bào)，還靜靜地躺在御案之上，朱批的位置，空空如也。
太子扶著冰冷的漢白玉扶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捏得發(fā)白。他終是沒能忍住胸中翻涌的怒火與寒意，轉(zhuǎn)身將宮外幾位重臣一并帶到了自己的安華殿。
風(fēng)卷著雨絲吹過，檐角的銅鈴發(fā)出一陣叮咚脆響，驚飛檐下避雨的一對麻雀。
臨近青州的官道上，短暫的午歇過后，劉嘉儀的車隊(duì)翻過一道光禿禿的山梁，山谷另一側(cè)河灘上的景象映入眼簾，讓開路人在同一時(shí)間勒住馬韁。
那是一支近百人的落魄隊(duì)伍，男女老少皆有。若說劉嘉儀這邊是秩序井然的行軍隊(duì)列，那對面便是潰不成軍的殘兵敗將。
男人們?nèi)宄扇旱貒砩系娜迳涝缫盐鄯x不堪。女眷和孩子們則瑟縮著癱坐在一旁，眼神空洞地望著流動的河水，營地中央幾口破鍋里煮著清可見底的稀粥，那稀薄的粥湯根本不足以果腹。
沈威臉色一沉，右手已搭在刀柄上，低聲下令全隊(duì)戒備，同時(shí)派出兩名探子前去查探。
片刻之后，探子回報(bào)：“回夫人、沈統(tǒng)領(lǐng)，前方是青州張氏族人。青州刺史徐康舉兵，張家有族人在京為御史，不愿屈從，便舉族倉皇南逃，欲往京城投親。他們讀書人手力縛雞之力，一路上被山匪劫掠一空，如今已斷糧三日?！?/p>
就在這時(shí)，對方也發(fā)現(xiàn)了這支隊(duì)伍。一個須發(fā)皆白、身形枯槁的老者，在幾個中年男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從人群中走出，向著這邊而來。
他走到兩隊(duì)人馬之間一片無人地帶，停下腳步，理了理滿是褶皺的衣襟后，對著車隊(duì)的方向，遙遙地行了一個長揖。
他的聲音因年邁而嘶啞，卻依舊帶著讀書人特有的底氣與風(fēng)骨：“老朽青州張敬之，敢問對面是哪家的車隊(duì)？我等在此斷糧數(shù)日，進(jìn)退維谷。若貴方能施以援手，贈些口糧，張氏一族上下，感激不盡！來日必有厚報(bào)！”
他身后，近百雙眼睛齊刷刷地望過來。那一道道目光里，混雜著斯文人的清高、走投無路的期盼、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山谷里的風(fēng)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所有人的視線，無論是自己人還是對面的人，最終都穿過沉默的空氣，匯集到了那輛看似尋常的馬車前，落在了劉嘉儀的身上。
李毅那張刀刻般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眉頭卻已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他內(nèi)心早已翻江倒海：一百來張嘴，還全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讀書人？這不叫累贅，這叫移動的糧倉無底洞！況且人心隔肚皮，不清楚對方來來路。這不合規(guī)矩……夫人，千萬別心軟吶……
林公公更是嚇得臉色發(fā)白，嘴里小聲嘀咕：“哎喲我的老天爺，這難道是御史張大人的族人？這可怎么得了！這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救了，咱們路上的糧食哪夠?。坎痪?，萬一將來張大人在陛下面前給我穿個小鞋，我……夫人啊，夫人，您可得想清楚??！”
就連一路沉默寡言，仿佛置身事外的清玄，此刻也微微側(cè)目，看向劉嘉儀。他想看看，這個被他意外召來的不明來路的魂魄，面對這真正血淋淋的亂世難題，會做出如何抉擇。
劉嘉儀沒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平靜地從老者張敬之那張布滿溝壑的臉上掃過，又掠過那些精神萎靡的青壯男子，最后，落在了那群瑟瑟發(fā)抖的婦孺身上。
她在原主劉和光的記憶里飛速翻找著。永寧王朝重文輕武，知識，幾乎被士大夫階層死死地壟斷在手中。她可以教人現(xiàn)代生產(chǎn)技術(shù)，卻沒法教人識文斷字。
她的基地，未來需要老師，需要賬房，需要管理者，需要能讀懂她畫出的圖紙、理解她理念的人。眼前這一百多號人是巨大的風(fēng)險(xiǎn)，是沉重的負(fù)擔(dān)，但……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
天空不知何時(shí)已堆滿了鉛灰色的云層，遠(yuǎn)處的山頂被蒸騰的云霧徹底吞沒，空氣中彌漫開潮濕的土腥氣。
劉嘉儀向前走了幾步，站到隊(duì)伍的最前方。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的山谷：
“張老先生，我這里的確還有些余糧?！?/p>
此話一出，張家那邊的人群中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幾張麻木的臉上瞬間亮起了希望的光。
但劉嘉儀話鋒一轉(zhuǎn)，抬手指向他們身后不遠(yuǎn)處的緩坡：“大雨看樣子馬上就要下來了，河灘地勢低洼，恐有山洪。還請你們先將營地遷離河灘至少十五丈，到那邊的坡上安置。我們也要安營扎寨，至于糧食……”
她頓了頓，迎著所有人或期盼或疑惑的目光，平靜地吐出了后半句話：
“不是贈予，而是要交換。你們可以商議一下?！?/p>
“交換？”張敬之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與茫然，他身后的族人更是爆發(fā)出一陣不可思議的議論，幾個年輕書生交頭接耳，滿臉都是迷茫，如今他們都身無分文，拿什么交換？
不等他們從震驚中反應(yīng)過來，劉嘉儀已然轉(zhuǎn)身下令安營。沈威幾乎是立刻領(lǐng)會了她的意圖，一聲令下，隊(duì)伍立刻行動起來。
他們迅速在一個斜坡上選定營地，將馬車圍成一圈堅(jiān)固的防御陣型，又動作麻利地從車上卸下裝備，支起一頂頂帳篷。
見張家人沒有像樣的遮雨之物，沈威又點(diǎn)了幾個士兵，掄起斧頭砍下幾十根粗壯的樹枝，用劉嘉儀備下的多余油布，在坡上為張家人快速支起一個個簡陋卻能擋雨的天幕。
宋鐵匠一行工匠伙同車夫快速四處分散開去撿可以生火燒水的干柴。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快而不亂，沒有一句廢話，只有命令與高效率的執(zhí)行。
張家的人就這么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那邊的高效與秩序，再看看自己這邊的混亂與狼狽，許多人的臉上震撼的同時(shí)，都浮現(xiàn)出一種羞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