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喜歡?江遠不懂。
在他很小的時候,這個問題就一直圍繞著他,他卻探尋不到答案。
他以為,喜歡應該是像跟他父母一樣。
他幼稚的那么認為,直至最后,這個理念被他親自推翻。
仿佛自江遠記事以來,他聽過最多的話:他的父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那時候他三歲,不理解,但他卻知道,這是在夸他爸媽感情好,又像是在奉承,莫名地讓江遠不喜歡。
可能是他想多了吧,又或是他太敏感了,在那么多親戚朋友當中,他只喜歡崔阿姨,也只覺只有她是真心的。
崔阿姨是江遠母親木晚知最好的朋友,也是跟木晚知一樣的高材生。
江遠出生后,她總是來家里看江遠,在江遠的印象里,出現(xiàn)過最多次的人臉就是她。
她性格很溫柔,不是什么柔情似水,也不是什么柔情蜜意,就是單純的柔靜但卻帶有自己的不同。
會比任何人要懂江遠,會滿足江遠的小要求,不會像爸爸媽媽一樣要提條件才會答應江遠想要的。
小小的江遠很早就明白了一句話:爸媽的愛是有條件的,但崔阿姨不是,只要你想要,她都會給你。
在江遠四歲生日那天,崔阿姨一如往常親密地抱住他,慈愛地摸摸他的小臉,說:“我們的圓圓啊,是世界上好的小孩?!?/p>
她說的很動情,可江遠才不會相信呢,因為他爸媽總會說他那里不好要改,這怎么叫“好”呢?
所以他賭氣道:
“崔阿姨,別摸我的臉了。”
他的小情緒在崔阿姨的眼里一覽無余,她寵溺地笑笑,說:“好,阿姨就再摸這一次。”
“崔阿姨!”他有點生氣了。
可隨即崔阿姨就在他耳邊柔聲道:“圓圓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孩,崔阿姨永遠那么認為。”
“圓圓?!?/p>
“你不用做什么改變,也不用聽別人說什么,你就是最好的,像星星一樣不需要證明,就只是星星?!?/p>
年幼的江遠,第一次明白了愛是不會顧忌一切的,是真真切切的,讓人喜歡
崔阿姨對他的好,勝過了任何人。
不過他還是不喜歡身邊的人說他們家有多么的好,江遠很討厭這種虛無的追捧,就像一根刺,時時都要落下扎傷他。
他父母從未提起過他們是怎么相愛的,但江遠卻能從別人的口中拼湊出個大概:
他爸媽年少的時候因學校的閱讀書會認識,剛見面他們就像遇到知音般,不可救藥地在一起。
他們兩個人都不是很好的家庭出身。
江敬文雙親離世,家里還早早欠了一屁股的債,時常就有追債的人上門討債,江敬文的學費都是靠自己幫別人做臟事掙錢。
木晚知還要更慘,長期受到父親的毆打,媽媽又在家里沒有話語權,只能看著她被打,家里又是嚴重的重男輕女,好幾個弟弟到現(xiàn)在成年都還是吸著她的血。
兩個陰暗不見光的人就那么相愛了,都知道彼此都是痛苦里生長的,他們就那么相互依偎,直到考到最好的大學,再結婚。
江遠還聽到過很多版本,但他還是覺得這個版本真實一點,其他的就太過于虛幻。
可以說是為了完美而完美。
江遠聽的耳朵都要生繭子。
江遠長大的很快,按崔阿姨的話就是個子長得快,再過幾年就要比她還高了。
他的父母也逐漸在事業(yè)里站穩(wěn)腳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輕人。
以至于以前根本見不到影子的親戚朋友都會時不時上門寒暄,會使勁地贊美道:“敬文和晚知啊,你們家當真是電視上那么幸福的一家!”
“瞧瞧小遠長的,簡直是完美繼承了他爸媽所有優(yōu)良基因!以后肯定有很多姑娘追!”
“小遠啊,或許過不久你爸媽就給你生個可愛的小妹妹給你了,按你爸媽這么恩愛的勁!”
“你可別瞎說,小遠還小呢?!?/p>
“是是是,我這不是給小遠打個預防針嘛?!?/p>
“你們可不能發(fā)達就忘了我們這些親戚?。〈蠹叶际且患胰?,可不能不幫自己人!”
江遠聽著周圍人的恭維話,只覺空氣里都透露著潮濕的悶熱,讓人覺得惡心。
每個人的笑臉上都是帶有目的性,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來巴結,與千年老狐貍無異,所有的笑意都是算計。
可他的爸媽卻不這么覺得。
他們從未享受過身邊人的追捧,從出生起聽過最多的話就是責罵,這一下被圍在中心夸,他們自是開心,哪怕知道這些話沒幾句出自真心。
那些人也都是知道這個弱點,只要他們多夸幾句,稍微給點小小的暗示,他爸媽為了這些虛偽的夸獎,要多少就給了 絲毫不顧自己家里也還沒有那么富裕。
公司現(xiàn)在正是缺錢的時候,給的次數(shù)多了,再怎么樣的有錢也吃不消。
單單是江遠出生不到三年,他們的積蓄就花的所剩無幾。
江遠慢慢感受到家里的虧空,平常笑臉以待的父母也開始為了家里的一些柴米油鹽發(fā)生爭吵。
“敬文,公司的周轉還沒有好嗎?再這樣下去,圓圓的吃喝怎么辦?家里根本就沒錢了?”
“晚晚,我都知道,可是現(xiàn)在根本就沒有錢拿得出來呀!你要不要再去跟你朋友借點?”
江敬文懇求著木晚知,他實在拿不出錢給家里。
“江敬文!你知不知道我借了她們有多少錢?”木晚知推開他,她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這是她愛了那么久的男人說出來的話。
“她們是我朋友,都幫了我們那么多次了,你還想怎么樣?”
她上下嘴唇顫個不停,用眼睛瞪著眼前的男人,“江敬文,我告訴你!”
“這次我木晚知再去借錢,我就不叫木晚知了!”
“憑什么每次家里沒錢了都是我在想辦法?”她的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她的雙手緊緊握拳,“你那些兄弟朋友呢?你不就是好這些面子嗎?什么臉都讓我丟,好處就你在這享!”
江敬文聽到后面露不悅,開口質(zhì)問她:“晚晚,你怎么能這樣想我?”
“夫妻是一體的,等到公司好過點,我們手頭不就有閑錢了嗎?”
“再說,現(xiàn)在沒錢你就沒有責任嗎?你弟弟他們是不是找你要過很多次錢,你真當我不知道嗎?”
“別再胡鬧了,晚晚?!?/p>
“要以大局為重?!?/p>
他扭頭不再看木晚知的神情,他知道自己說出的話有多傷人。
木晚知大笑,胡鬧?她現(xiàn)在的一切是胡鬧?她簡直是要瘋了。
這竟然是她愛了那么久的男人說出的話,就像刺骨的寒風一樣將她的心扯碎。
她聽過多少次江敬文這么說過,會有錢的,會有錢的,可到現(xiàn)在呢?有過一分錢嗎?
自打她跟江敬文在一起后,她放棄了自己大好事業(yè),全心全意地輔佐江敬文,公司的大大小小都是她在忙活。
即使一直沒有什么成果她也沒抱怨過分毫,所有的委屈她也通通咽下去。
而眼前的男人絲毫不理解她的痛楚,用這些敷衍的話語想來說服她,還說她在胡鬧。
“江敬文,算我看錯你了。”
她的眼里滿盛滿了失望和傷心,江敬文也沒有剛才的憤怒,冷靜下來。
一場激烈的爭吵算是落下了帷幕。
這也是在江遠在記事以來他們的第一次爭吵,也是從這一天起,就注定了他們要離婚的悲劇。
他們是在江遠八歲離的婚,雙方都和平?jīng)Q定共同撫養(yǎng)江遠,之前他們溫馨的小家也轉賣出去。
而江遠,也沒有去責怪他們。
他們即使在以后有了錢可以買更好的房子,也可以給江遠更好的物質(zhì)條件,可這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們的分別就像是場夢一樣。
木晚知退出了江敬文的公司,去追求自己未完成的事業(yè),江敬文留給她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算是這些年的補償。
他們都默契地沒有提起江遠,彼此出錢在市中心買套房子記在江遠名下,請保姆照顧江遠的衣食起居。
江遠不吵也不鬧,安靜地看著他們的安排。
他知道,他們已經(jīng)盡他們所能的給他物質(zhì)上完好的需要。
可他們也從來沒有問過江遠想要的是什么,因為他們也清楚,江遠要的他們給不起。
江遠的生活也一樣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江遠家長會再也沒有人過,飯桌上也不會再有人說話半分,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江遠和保姆兩個人。
江遠打過電話給他們,電話也沒有人接,接了也只是說:“我在忙,有空再說?!?/p>
江遠慢慢明白了自己是被他們拋棄的事實,他的心也沒有掀起多大的波瀾。
他開始適應沒有爸媽的生活。
他把關于父母的東西都扔了,這些都是他曾經(jīng)珍視得像寶貝的物件,現(xiàn)在他親手毀掉。
江遠被迫更早早熟,比同齡人也更要明白一些東西。
他清楚,現(xiàn)在他不狠心一點,之后看著這些他會更加難受,比起以后這樣,還不如早點斷了自己那點念想。
只有這樣,他才不會一直困在以前。
他必須認清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
那些親戚朋友再也不像從前對他們家那么熱烈,他們家現(xiàn)在就是一個爛攤子,誰能知道最后會變成什么樣。
不滿十歲的江遠,呆呆地望著陽臺,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他期待過爸媽的回來,因為曾經(jīng)他們是那么愛他,可又為什么他們一次都沒有再來看過他。
他的生日再也沒有了他們的陪伴。
他竟從未知道過,沒有父母的生日是那么冷清,眼前的蠟燭的燭光很刺人,弄得江遠的眼眶都有了淚水。
或許,在這次鬧劇里面,江遠唯一能慶幸的就是,崔阿姨還是陪在他身邊。
她還是那么喜歡抱著江遠,給他講小故事,會在江遠一個人發(fā)呆的時候在旁邊陪著他,哪怕江遠已經(jīng)不小了。
“崔阿姨,我是不是沒有家了?”江遠發(fā)出哽咽的聲音,呆呆地問,問這個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怎么會?”她溫柔地對著江遠笑,“圓圓,沒事的,崔阿姨會一直陪著你,崔阿姨就是你的家?!?/p>
江遠不相信她說的。
畢竟大人最擅長騙人。
可江遠最終還是信了。
他太需要一個人的肯定的答復。
他也只是一個需要愛的孩子。
逐漸地,他習慣了一個跟崔阿姨有關的家,一個重新的家。
在江遠十一歲除夕時,江遠聽別人說,他爸爸又結婚了,對象是他投資方的女兒。
江遠明白,這是遲早的事。
沒有人會一直在過去的回憶里,他們都會向前走,直到達到自己的目的。
木晚知也遇到了愛她的人,也組建了自己的新家庭。
他們又都有了彼此的家庭,卻獨獨忘了他們曾有過的一個兒子。
沒關系,沒關系的。
江遠道。
他清楚地明沒有人會想看到自己過去屈辱的象征,那段陰暗的時光,他們都恨不得讓它爛在泥地里,不要再出現(xiàn)一次。
不過還好。
他還有崔阿姨。
可上天就是那么喜歡開玩笑,厄運就像一把刀,又死死扼住江遠的脖頸。
像往常一樣的一天,江遠很快地回到家,想要看到崔阿姨的身影,就有人告訴他。
崔阿姨住院了。
這個消息就像一道驚雷劈住他,令遠神志不清。
他跑到醫(yī)院,就見到自己一生無法忘懷的畫面。
病床上正躺著奄奄一息的崔阿姨,她還是那么溫柔,即使身上都是血,面容也受了很嚴重的傷。
她出車禍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嚴重。
江遠腦子只有這兩句話。
他連哭都哭不出來,只是一味地跪坐在地上,直直望著她。
她像是受到了什么心靈感應,用自己僅剩的力氣去撫摸著江遠的臉,口中呢喃叫著:“圓圓……圓圓……”
她太虛弱了,連聲音都小到江遠差點聽不清,江遠這是第一次見證那么壯大的場面,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干巴巴地“嗯”一聲。
崔阿姨進來搶救室,江遠就給木晚知打電話,可電話那邊沒有人接通。
江遠第一次那么恨。
也是第一次那么乞求希望有人能接電話。
急救室的燈亮了一晚上,也只得出一個結果。
崔阿姨死了。
江遠麻木地聽到這個消息。
江遠跪在她的墳墓前,任憑雨打濕了他的衣服,他也不起來。
假的,都是假的,都是騙他的。
他嘶吼著,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他明明什么也沒做。
為什么又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了?
他開始變得去逃避感情,不再與人說話,朋友也沒有幾個。
保姆也被撤掉,理由是江遠大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
沒什么的。他無所謂道。
他一個人聽歌一個人玩游戲就好,自己一個人在這冷清清的房子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他不需要別人的任何關心,也不需要別人的照顧,反正這些最后都會沒有,還不如一開始他就沒有過。
這樣他也不會再去期待。
公司開始穩(wěn)定下來,他的的爸媽有時也會來看他。
木晚知此時正在他旁邊絮絮叨叨,語氣嚴厲,“江遠!你是真隨了你爹那個得行!我是你媽!你就是每天這么臭著臉對我的?
木晚知很忙,她難得抽出時間來看江遠,可一看到江遠擺著這個冷冰冰的臉,她都忍不住想起他爹的那張臉。
她實在不想再看到這張臉,看到她就會想起那段可悲的婚姻,還有她那將近二十年的青春。
她精致的面容皺起:“江遠,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江遠摘下耳機,眼神平靜,淡淡回應:“嗯,聽見了?!?/p>
木晚知瞬間叫道:“你!你!”她給氣得說不出話來,“我怎么有你這個兒子?!”
江遠神色冷漠,眼角抬都不抬一下,“噢,嗯?!?/p>
他知道為什么他媽會那么生氣,不就是透過這張臉,又想起了誰嘛。
木晚知剛想轉身離開,江遠的聲音響起,“媽,你很久沒有叫過我圓圓了”
木晚知身體一顫。
是啊,她好久沒有叫過了。
多年前的母愛使她軟下了語氣,她沒有了怒火,帶有些愧疚說:“你自己吃吧,媽先走了?!?/p>
“照顧好自己?!?/p>
她怕自己走不出這個屋子,說完就不留余地地沖出去,生怕自己心軟。
江遠沒有說什么,他清楚,他媽媽有自己的人生。
不過出乎他的意料,他父親今天竟然沒來,說好要來,失約可不像他的作風。
江遠吃掉桌上早已冷掉的飯菜,沉默地不說話,神情還是那樣,沒有什么變化。
江遠偶然想起,王珍,江敬文現(xiàn)在的妻子,發(fā)過的朋友圈,說:愿萬事順意,你能平安健康。
配圖剛好是一張嬰兒的照片,他那時沒仔細看,以為是給他們剛出生三年不到女兒發(fā)的,也認為那照片是他們女兒剛出生的時候拍的,現(xiàn)在一想,他應該是又多了一個弟弟。
畢竟,徐珍剛生出女兒時,她可沒那么開心到發(fā)朋友圈,還讓江遠故意看到,他甚至可以在眼前看到她那得意洋洋的樣子。
江遠倒沒多生氣,只覺得王珍是真的拼,身子還沒養(yǎng)利落了,又開始生了,生怕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搶來的男人,在外面愛上別的女人。
她是真愛江敬文,不顧家里的反對,千金大小姐嫁給個結過婚的男人。
她也知道江敬文不愛他,可她信日久生情,憑著江敬文事業(yè)上需要她,逼江敬文娶了她。
江遠不免想笑,笑她的愚蠢。
如果一個兒子可以得到江敬文的愛,那他親生父母又何必鬧成這樣?只不過是她以為自己會跟木晚知在江敬文心里不一樣。
賭那很極小的概率。
多可笑呀。
大人怎么都那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