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檀香馥郁，熏得人昏昏欲睡。蕭奕墨踏入殿門，臉上瞬間掛起無懈可擊的溫潤笑意，如同最孝順的兒子，快步上前，躬身行禮：“兒臣給母后請安。幾日未見，母后鳳體可還安泰？”聲音清朗，帶著恰到好處的孺慕與關切。
太后周氏端坐主位，笑容雍容慈和，如同畫中走出的菩薩：“皇帝來了，快坐。哀家這把老骨頭，不過是熬日子罷了。倒是皇帝，瞧著清減了些，可是國事太過操勞？”她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蕭奕墨的臉龐，那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打量棋子的審視。
“勞母后掛念，兒臣惶恐。”蕭奕墨依言坐下，姿態(tài)放松而恭敬，眼底卻是一片冰封的死海。他端起宮女奉上的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眼底的寒光。母后？這個親手將毒藥灌進他生母口中的女人，也配稱“母后”？每一次呼喚，都如同毒液滑過咽喉，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他面上笑容不變，甚至更顯溫煦：“能為江山社稷分憂，是兒臣的本分。倒是母后，暑氣漸重，這慈寧宮地氣寒涼，還望母后多加保重?！?他語氣誠摯，仿佛發(fā)自肺腑的擔憂，心中卻在冷笑：這冰冷的宮殿，正配你這顆更冷的心。
“皇帝有心了?！碧鬂M意地點點頭，仿佛被兒子的“孝心”熨帖了心懷。她話鋒一轉，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引導，“說起后宮……皇后之事，哀家每每思及，痛心疾首。崔氏辜負皇恩，實乃咎由自取，皇帝不必過于傷懷。”
來了。蕭奕墨心中警鈴微作，面上適時地浮現(xiàn)一絲恰到好處的“痛楚”與“疲憊”，他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恨意，聲音低沉：“是兒臣識人不明，累及母后憂心，實為不孝。”他將“痛楚”表現(xiàn)得克制而內斂，符合一個被“深愛之人”欺騙的帝王形象，也迎合了太后想看“他受情傷”的預期。
“往事已矣，不必再提。”太后輕輕擺手，如同拂去一粒塵埃，隨即目光落在蕭奕墨臉上，帶著“關切”的探詢，“只是這后宮不可長久無主，規(guī)矩體統(tǒng)更不可廢弛。哀家瞧著，皇帝近日似乎對趙妃頗為眷顧？”她刻意頓了頓，觀察著蕭奕墨的反應。
蕭奕墨抬起頭，臉上那絲“痛楚”迅速被一種帶著點“少年意氣”的“偏愛”取代，他眼中甚至流露出幾分“真誠”的欣賞：“顏兒此次立下大功，性子也直率爽朗，不似旁人那般矯揉造作，兒臣……確實覺得與她相處，甚是輕松?！彼桃庠凇俺C揉造作”四字上加了微不可察的力道，仿佛意有所指，卻又令人抓不住把柄。他就是要讓太后覺得，他正因皇后的“虛偽”而轉向欣賞趙珍顏的“真實”，甚至帶著點叛逆的放縱。
太后眼中精光一閃，臉上笑容加深，卻更顯深不可測：“趙妃性子是爽利，立了功也該賞。只是皇帝啊，”她的聲音如同浸了蜜的軟刀，緩緩遞出，“帝王恩寵，貴在雨露均沾。專寵一人，易生驕矜，更易惹得六宮怨懟，非社稷之福。況且……”她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推心置腹般的“擔憂”，“趙妃雖好，但有些規(guī)矩，卻不能不守。哀家聽聞……前些時日，她為查證皇后之事，竟私自調動了趙家的親兵護衛(wèi)？”
蕭奕墨心中冷笑，果然來了！這老妖婦的刀，永遠這么精準狠辣！他面上卻瞬間露出恰到好處的“愕然”和“凝重”，仿佛第一次聽聞此事，震驚之余帶著后怕。他握著茶盞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指節(jié)微微泛白，這并非偽裝，而是當太后提及“私調親兵”時，他腦中瞬間閃過的是當年那些闖入生母宮中、死死按住生母灌藥的太監(jiān)身影！那冰冷的觸感和絕望的掙扎，與此刻太后看似“關切”的提醒交織在一起，激起他刻骨的殺意！他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指尖的顫抖被他完美地轉化為“因震驚而失控”的自然反應。
“竟有此事？！”蕭奕墨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怒和難以置信，他猛地放下茶盞，發(fā)出一聲輕響，起身對著太后深深一躬，語氣充滿了“懊悔”與“感激”，“母后教訓的是！此事……確是兒臣疏忽！顏兒太過年輕氣盛，行事魯莽，全然不顧宮禁森嚴！兒臣……兒臣當時心緒煩亂，竟未曾細察其中關竅！若非母后今日提點，兒臣險些釀成大錯！此等僭越之舉，形同謀逆！ 兒臣謝母后救命之恩！”他將姿態(tài)放得極低，言辭懇切，甚至帶上了“救命之恩”的重話，將一個被“蒙蔽”后幡然醒悟、驚懼于后果的帝王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心中卻在冰冷盤算：這把刀遞得好，正好用來砍向趙莽的脖頸！
太后看著皇帝如此“受教”且“后怕”的姿態(tài)，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很好，皇帝對“私調親兵”的嚴重性認識得很清楚，這恐懼，正是她想要的?！盎实垩灾亓恕！彼Z氣緩和下來，帶著安撫，“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亡羊補牢，為時未晚。至于雨露均沾……”她話鋒自然一轉，笑容慈和，“哀家瞧著，林貴人就很好。她父親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林建南，家風清正，林貴人本人也是溫婉知禮，性子柔順，最是體貼?；实坶e暇時，不妨多去走動走動?！?/p>
林建南之女？清流言官新臣的代表？太后這是迫不及待要安插新的眼線，同時制衡趙珍顏。蕭奕墨心中了然，面上卻立刻浮現(xiàn)出“欣然受教”的神情，甚至帶著一絲對此人的“興趣”：“兒臣記下了。母后慧眼識人，所薦必是好的。 都察院林御史剛正不阿，有其父必有其女，想必林貴人定是賢良淑德。兒臣稍后便去看看。”他語氣真誠，仿佛對這位素未謀面的林貴人充滿了美好的想象。心中卻在冷笑：又一個送進棋盤的棋子罷了。
母子二人又閑話片刻家常，氣氛融洽，母慈子孝，其樂融融。蕭奕墨臉上始終掛著溫潤如玉的笑意，應對得體，關懷備至。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笑意未曾抵達眼底分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對身邊這個“母后”刻骨的恨意。他看著她雍容華貴的笑容，仿佛看到當年那碗漆黑的毒藥，看到生母絕望的眼神。這華麗的慈寧宮，于他而言，不啻于人間煉獄。而他，正戴著最完美的假面，與這煉獄之主談笑風生，心中懸著的，卻是那把遲早要斬下她頭顱的利刃。
直到告退離開慈寧宮，厚重的宮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那令人作嘔的檀香和偽善的目光，蕭奕墨才緩緩挺直了因長久“恭敬”而微彎的脊背。他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如同潮水退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與疲憊。他抬手，看著方才因極力克制而微微顫抖的指尖，眼中掠過一絲嗜血的寒芒。
“私調親兵……形同謀逆……”他低聲重復著太后的話，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弧度，“母后，您遞的這把刀，兒臣……會好好用的。第一個拿來開刀的，便是趙莽那十萬大軍！”他深吸一口宮墻外帶著暑氣的空氣，那氣息卻無法驅散胸中積郁的冰冷恨意。轉身走向御書房的背影，在長長的宮道上投下孤獨而沉重的陰影，仿佛背負著整個黑暗的過去和更加血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