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懷瑾每一寸裸露的肌膚。不是水,是沁入骨髓的地陰寒氣,從身下堅硬如鐵的條石縫隙里,絲絲縷縷地鉆出來,纏繞著,滲透著。永巷空室,一個被遺忘在帝國宮闕最底層的石匣子。沒有窗,只有頭頂斜上方三尺見方的一個孔洞,嵌著粗如兒臂的生鐵柵欄,吝嗇地漏下天光——慘白,稀薄,如同垂死者的嘆息。光柱中,無數(shù)塵埃無聲地狂舞,像被囚禁的幽靈。
懷瑾蜷縮在角落一堆散發(fā)著霉?fàn)€氣味的枯草上。左臂被簡陋的硬木板和骯臟的麻布條固定著,每一次細(xì)微的挪動,都引來一陣令人牙酸的鈍痛和撕裂感,痛楚沿著神經(jīng)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fā)黑。被劣質(zhì)藥湯灼傷的皮膚,在陰冷潮濕的環(huán)境下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加速潰爛。脖頸、胳膊上大片紫紅色的創(chuàng)面,邊緣翻卷,滲著渾濁的黃水,散發(fā)著微弱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更糟的是,她感覺身體深處開始發(fā)燙,一種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帶著惡寒的灼熱。喉嚨干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
“呃…” 一聲壓抑不住的呻吟從齒縫間溢出,懷瑾將滾燙的額頭抵在冰冷刺骨的石壁上,試圖汲取一絲涼意。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囚衣,緊貼在背上,又被石壁的寒氣凍得黏膩冰冷。她知道自己情況很糟。太醫(yī)令夏無且每日會來一次,帶來些金瘡藥和氣味刺鼻的湯藥。那藥喝下去,似乎能暫時壓下那骨頭縫里的灼燒感,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疲憊和昏沉,像墜入粘稠的泥沼。而傷口,在那些藥粉覆蓋下,潰爛非但沒有停止,那黃水滲得似乎更多了,顏色也更深了些,帶著一種不祥的暗綠。是藥不對癥?還是這永巷的“地氣”太過污穢?抑或是…懷瑾的心沉了下去,一個冰冷的念頭浮現(xiàn)——有人不想她好。
沉重的鐵栓拉動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如同生銹的巨獸在磨牙。頭頂那方孔洞投下的光柱被一個佝僂的身影遮擋了大半。又是那個啞巴老宦官。他吃力地放下一個系著麻繩的舊竹籃,動作遲緩而僵硬?;@子里,照例是一碗渾濁得看不清內(nèi)容的稀粥,邊緣漂浮著可疑的黑色絮狀物,散發(fā)出酸餿的氣味。旁邊,放著一個小小的、粗陶的藥罐,蓋子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懷瑾艱難地抬起頭,汗水順著額角滑落,刺痛了潰爛的傷口。她的目光越過那令人作嘔的食物,死死鎖在老宦官那只扶著竹籃邊緣、枯槁如雞爪的手上。那手,布滿褶皺和老繭,指甲縫里塞滿了深褐色的、干涸的泥垢,幾乎與指頭的顏色融為一體。然而,就在那泥垢之中,懷瑾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一絲極其細(xì)微的、被強(qiáng)行掩蓋的異樣——一抹極其新鮮、尚未完全干透的暗紅色!那顏色,紅得發(fā)暗,絕非泥土!
是血!新鮮的、尚未干透的血跡!雖然被泥垢極力遮掩,但在懷瑾此刻高度戒備的視線下,無所遁形!這血…是誰的?是春鶯,還是…老宦官在傳遞消息時遭遇了什么不測?
老宦官渾濁的眼睛極其隱蔽地掃過懷瑾,那眼神深處,不再是單純的悲憫,而是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焦灼和…一絲恐懼!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放下籃子就立刻離開,反而微微側(cè)了側(cè)身,將那只沾著血泥的手,極其短暫地、完全暴露在頭頂斜射下來的慘白光線下!他粗糙的手指,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極其快速地、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劃了一個極其短促的符號!
那符號一閃即逝,快得如同錯覺。但懷瑾看得清清楚楚——三條并列的短豎線!與那日她在咸陽宮金磚上劃給老宦官看的,一模一樣!三!三天!
老宦官劃完,立刻縮回手,恢復(fù)了那副麻木遲鈍的樣子,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他不再看懷瑾,只是默默地將竹籃又往下放了放,然后拉動繩索,佝僂的身影緩緩消失在孔洞投下的光柱之外。沉重的鐵栓再次落下,鎖死了這方絕望的囚籠。
三天!
懷瑾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因為巨大的恐懼和壓力!老宦官在用命傳遞信息!三天后,必有大事發(fā)生!是趙高的殺招?是李斯查到了什么?還是…阿母那邊…?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與傷口的灼痛交織在一起,讓她渾身發(fā)冷。
她強(qiáng)迫自己冷靜,目光落回那個小小的粗陶藥罐。蓋子蓋得很緊。她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指尖因為高熱而微微顫抖。她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掀開了藥罐的蓋子。
一股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的藥味瞬間沖了出來!混雜著甘草的微甜、黃連的極苦,以及某種難以形容的、帶著土腥氣的澀味。藥液是深褐色的,濃稠得如同泥漿,表面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油亮的光膜。
懷瑾的眉頭緊緊鎖住。這味道…與前幾日夏無且親自端來的藥,似乎有些不同。夏太醫(yī)的藥,雖苦,但氣味相對純粹,是熟悉的草藥煎熬后的味道。而眼前這罐…那股土腥氣和油亮的質(zhì)感…不對勁!
她強(qiáng)忍著惡心,用右手食指的指尖,極其小心地蘸了一點罐口邊緣殘留的藥液。指尖傳來粘稠濕滑的觸感。她將指尖湊到鼻尖下,深深地、仔細(xì)地嗅聞。濃烈的藥味下,那股土腥氣更加明顯,甚至…隱隱透著一絲極其微弱的、腐爛的甜膩!這絕不是正常的藥味!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目光死死盯著那粘稠的藥液。一個念頭如同毒蛇般竄入腦海:有人在藥里加了東西!是延緩傷口愈合的穢物?還是…加劇感染的毒物?趙高的手,果然伸進(jìn)來了!就在這永巷空室,就在這每日必經(jīng)的“治療”之中!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身體在潰爛,在發(fā)熱,左臂劇痛難忍,還要面對這加了料的毒藥!三天!她只有三天時間!三天內(nèi),她必須找到自救的辦法,否則,無論是傷重不治,還是趙高發(fā)動最后的雷霆一擊,她都必死無疑!
她的目光,如同困獸般在狹小的石室內(nèi)瘋狂掃視。冰冷的石壁,潮濕的地面,散發(fā)著霉?fàn)€氣息的枯草…空無一物!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除了…她猛地低下頭,看向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膿血、汗水和藥漬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破爛囚衣!還有…身下這堆散發(fā)著惡臭的枯草!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在她被高熱灼燒的腦海中驟然成型!
幽暗的燭火在密不透風(fēng)的石室里跳躍,將趙高深紫色官袍上的夔龍紋映照得如同蠕動的活物。他端坐在一張冰冷的石幾后,面前攤開著一卷嶄新的、散發(fā)著墨香的空白竹簡。燭光將他半張臉隱在陰影里,只露出緊抿的薄唇和那雙深井般的眼睛,此刻,那眼中正翻滾著壓抑的暴戾與冰冷的算計。
“嘩啦…”
輕微的鎖鏈摩擦聲從角落傳來。兩名身著玄色勁裝、面容陰鷙的侍衛(wèi),拖著一個幾乎不成人形的身影,重重?fù)ピ谮w高面前冰冷的石地上。是春鶯。
她身上的赭色刑徒服早已被血污浸透,凝固成暗褐色,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骨瘦如柴的輪廓。裸露的肌膚上幾乎沒有一寸完好的地方,鞭痕、烙痕、刀割的傷口縱橫交錯,有些深可見骨,邊緣翻卷著,滲著黃水和血絲,散發(fā)著濃烈的腐臭。十根手指以怪異的角度扭曲著,指甲盡數(shù)脫落,露出血肉模糊的指端。她的臉腫脹得不成樣子,一只眼睛只剩下黑洞洞的血窟窿,另一只眼睛勉強(qiáng)睜開一條縫隙,里面一片死寂的空洞,仿佛靈魂早已被抽離,只剩下一具承受無盡痛苦的軀殼。她像一攤被徹底碾碎的爛泥,癱在那里,連抽搐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極其微弱的、帶著血沫的氣息,證明她還活著。
趙高如同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般,冰冷的目光在春鶯身上緩緩掃過,最后落在她那雙血肉模糊、微微顫抖的手上。他緩緩站起身,踱步到春鶯身邊,深紫色的袍角拂過冰冷的地面。
一名侍衛(wèi)立刻上前,粗暴地抓起春鶯一只完好的手腕。春鶯的身體劇烈地一顫,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那只勉強(qiáng)睜開的眼睛里,瞬間充滿了極致的恐懼,死寂的空洞被打破,只剩下對即將到來酷刑的本能絕望。
侍衛(wèi)從懷中掏出一個粗糙的陶碗,里面是粘稠的、暗紅色的液體——顯然是剛調(diào)制的印泥,混入了大量的牲血,顏色深得發(fā)黑,散發(fā)著濃烈的腥氣。他抓著春鶯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將她那血肉模糊、指骨碎裂的手掌,狠狠按進(jìn)了粘稠的血泥之中!
“唔——!”春鶯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如同離水的蝦,僅存的眼睛瞬間瞪得極大,瞳孔因劇痛而渙散,喉嚨里爆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嘶鳴,那聲音破碎得如同被撕裂的布帛!
血泥浸透了她手掌上每一道傷口,滲入碎裂的骨縫。侍衛(wèi)面無表情,將這只沾滿血泥的手提起,如同提著一件沒有生命的工具,精準(zhǔn)地、重重地按在了趙高面前那卷空白竹簡的末端!
一個清晰無比、邊緣帶著淋漓血痕的掌印,瞬間烙印在青黃色的竹片上!掌印的紋路被傷口和血污扭曲,顯得格外猙獰可怖,如同一個來自地獄的詛咒印記!
“嗯?!壁w高滿意地發(fā)出一聲鼻音,看也沒看地上再次癱軟、只剩下微弱抽搐的春鶯。他拿起旁邊一支蘸飽了墨汁的硬毫筆,俯下身,筆尖懸在那血掌印的上方,手腕沉穩(wěn)地移動。一個個秦篆小字,如同毒蛇般在竹簡上游走:
“…罪奴鄭氏,心懷怨望,陰結(jié)楚孽,密遣椒房舊婢春鶯,私通方士盧生竊取丹室秘藥‘曾青’、‘丹毒’暗藏于簡牘之內(nèi)意以穢毒之術(shù)詛咒圣躬禍亂大秦其心可誅其行當(dāng)戮人證(血掌?。┪镒C(指殘留毒物之簡)俱在伏乞圣裁…”
筆鋒凌厲,字字誅心。寫罷,趙高直起身,將筆輕輕擱在筆山上。他拿起竹簡,對著燭光,仔細(xì)審視著那墨跡未干、浸染著血污的構(gòu)陷之詞,以及那個觸目驚心的血掌印。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刻毒、勝似蛇蝎的笑意。
“備車?!壁w高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去丞相府衙?!彼枰獙⑦@“鐵證”,在“適當(dāng)”的時候,“不經(jīng)意”地送到正在“徹查毒源”的李斯面前。
永巷空室。
頭頂方孔的光線由慘白轉(zhuǎn)為昏黃,又漸漸被濃稠的黑暗吞噬。懷瑾蜷縮在枯草堆上,身體如同置身冰火兩重天。骨頭縫里透出的灼熱一陣猛似一陣,燒得她口干舌燥,意識昏沉。而體表被寒氣侵襲,又冷得她牙齒咯咯作響,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左臂的劇痛和傷口潰爛的灼癢感,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毒蟲在啃噬。最要命的是,她感覺自己的呼吸開始變得困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沉重的痰音,胸口如同壓了一塊巨石。
她知道,自己快撐不住了。感染在加劇,高熱在摧毀她的意志和體力。夏無且今日送來的藥,她一滴未動。那罐加了料的毒藥,就放在角落,像一個無聲的嘲諷。
時間…不多了。老宦官用血泥傳遞的“三天”之期,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而趙高那頭,必然也在緊鑼密鼓地編織著最后的殺網(wǎng)。
她必須行動!就在今夜!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護(hù)。懷瑾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支撐著滾燙虛弱的身體,極其艱難地坐了起來。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耗費(fèi)著她巨大的力氣,帶來一陣眩暈和劇痛。她喘息著,摸索著,抓住了身下那堆散發(fā)著霉?fàn)€氣味的枯草。她開始一根一根地、極其緩慢地將枯草抽出來,聚攏在身邊。
然后,她顫抖著手,開始解自己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囚衣。布條被膿血和污物黏連在潰爛的傷口上,每一次撕扯都帶來鉆心的劇痛和新的撕裂。她緊咬著牙關(guān),額頭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混合著淚水不斷滾落。終于,那件襤褸的囚衣被她脫了下來。布質(zhì)粗糙,浸透了汗、血、膿水和藥漬,變得僵硬而沉重。
接著,是那用來固定左臂的、骯臟的麻布條和硬木板。拆開它們的過程,如同再次經(jīng)歷骨折。懷瑾痛得眼前發(fā)黑,幾乎暈厥過去。她大口喘息著,強(qiáng)迫自己保持清醒。木板被丟棄在一旁。她僅穿著單薄的、同樣污穢不堪的中衣,在黑暗中摸索著,將那件破爛的囚衣用力撕扯成盡可能寬大的布片。布片邊緣參差不齊,但她顧不上了。
她拿起聚攏的枯草,開始用這些布片,一層一層、極其笨拙地包裹。她的動作很慢,手指因為高熱和虛弱而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專注,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冷靜??莶莺芨稍铮l(fā)著腐朽的氣息。布片很臟,帶著濃重的血腥和藥味。她將它們緊緊裹纏在一起,盡量壓緊實。
包裹的過程漫長而痛苦。每一次用力纏繞,都牽扯著左臂的傷處和身上潰爛的創(chuàng)口。汗水如同小溪般從她額頭、脖頸淌下,浸濕了單薄的中衣,又迅速被石室的寒氣凍得冰涼。她感到一陣陣的惡心和眩暈,肺部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響。但她強(qiáng)迫自己繼續(xù),牙齒深深陷入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丑陋的、散發(fā)著混合惡臭的、用破爛囚衣包裹枯草制成的“假人”雛形,終于在她顫抖的手中成形。它只有上半身,歪歪扭扭,像一個被隨意丟棄的破布娃娃。懷瑾將它小心翼翼地側(cè)放在枯草堆上,位置大致模仿她之前蜷縮的樣子。在黑暗中,如果不仔細(xì)分辨,或許能蒙蔽一時。
做完這一切,懷瑾幾乎耗盡了所有力氣。她癱倒在冰冷的石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的刺痛和血腥味。高熱的浪潮一陣陣沖擊著她的意識,身體冷得如同冰塊,左臂失去了固定,劇痛更加肆無忌憚地蔓延。
她艱難地挪動著,避開那個“假人”,蜷縮到石室另一個更黑暗、更靠近角落的陰影里。身下是冰冷堅硬的條石,寒氣如同鋼針般刺入骨髓。她將自己蜷縮成一團(tuán),像一只受傷后躲入巢穴深處的小獸,盡可能地減少熱量的流失和身體的暴露。
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zhì),將她徹底吞沒。石室中,只剩下她自己粗重艱難的喘息聲,以及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瘋狂地敲擊著耳膜。她閉上眼睛,強(qiáng)迫自己放緩呼吸,積蓄著那微乎其微的體力。冰冷的地氣貪婪地汲取著她身體里最后的熱量,傷口的潰爛在黑暗中無聲地蔓延,高熱灼燒著她的神經(jīng)。
她在等待。等待著黑暗最深沉的時刻,等待著那鐵栓被拉動的、象征著未知命運(yùn)開啟的聲音。三天之期,如同懸在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而在這死寂冰冷的永巷空室中,一個重傷瀕死的孩童,用破爛的囚衣和腐朽的枯草,編織著一個絕望而渺茫的求生幻影,如同在萬丈深淵的鋼絲上,跳起最后一支無聲的、慘烈的獨(dú)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