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黑暗濃稠如墨,仿佛連時間都被吞噬。懷瑾蜷縮在石室最陰冷的角落,潰爛的傷口在寒氣中不斷滲出渾濁的黃水。她將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按在左臂骨折處,用最原始的方式壓制著每一次呼吸帶來的劇痛。高熱的浪潮一陣陣沖擊著她的意識,眼前不斷閃現(xiàn)扭曲的黑影。
“咯吱——”
鐵栓拉動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懷瑾猛地繃緊身體,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頭頂方孔的光線被一個佝僂的身影遮擋——是那個啞巴老宦官。他像往常一樣放下系著麻繩的竹籃,動作遲緩而僵硬。但這一次,他沒有立刻離開。
懷瑾瞇起被汗水刺痛的眼睛,借著微弱的光線,她看到老宦官那只扶著竹籃邊緣的手在劇烈顫抖。指甲縫里的血泥比昨日更加新鮮,甚至有一滴暗紅色的液體正順著粗糙的指節(jié)緩緩滑落,砸在竹籃邊緣,發(fā)出幾乎微不可聞的"嗒"的一聲。
老宦官渾濁的眼睛在陰影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他極其隱蔽地用那只沾血的手,在石壁上劃了三道短促的豎線——與昨日相同的警告。然后,他的手指繼續(xù)向下,劃出一個扭曲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河灣輪廓。
泗水彭城!懷瑾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老宦官在確認(rèn)她之前的訊息!但緊接著,老宦官的手指又劃了一個全新的符號:一個歪斜的、如同斷裂的"卍"字。
懷瑾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個符號她認(rèn)識——前世考古報告中,秦代工匠在鑄造兵器時使用的暗記,代表"火候已至,淬火之時"!老宦官在告訴她:時機(jī)到了!就在今日!
竹籃被輕輕放下。老宦官的身影緩緩消失在孔洞之外,但這一次,鐵栓沒有立刻落下。懷瑾強(qiáng)撐著身體,爬到竹籃邊。里面除了一碗發(fā)餿的粥,還有一個小小的、粗陶的藥罐。她顫抖著掀開蓋子——不是往日那種粘稠的、帶著土腥氣的藥液,而是一種清透的褐色液體,散發(fā)著濃烈的草藥氣息。
夏無且換藥了?還是...趙高的新把戲?
懷瑾的指尖懸在藥罐上方,遲遲不敢觸碰。就在這時,她注意到藥罐底部粘著一片極小的、幾乎與陶色融為一體的碎麻布。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起——麻布上有一個用血畫出的、極其細(xì)小的箭頭,指向藥罐內(nèi)側(cè)。
懷瑾的心跳幾乎停滯。她將藥罐傾斜,借著微弱的光線看向內(nèi)側(cè)——罐壁上,用某種尖銳物刻著兩個幾乎不可辨認(rèn)的秦篆小字:"吐之"。
吐...吐之?不是"飲之"?懷瑾的思緒因高熱而混沌,但本能告訴她:這藥不能喝!是催吐藥!有人要她吐出什么東西!
她猛地想起三日前在咸陽宮大殿,她曾被迫咽下那口混著血沫的穢物...難道...?
不等她細(xì)想,石室外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遠(yuǎn)比老宦官的腳步沉重急促。懷瑾渾身一顫,以最快的速度將藥罐放回竹籃,用枯草掩蓋那片碎麻布,然后踉蹌著爬回角落,蜷縮在那具用破爛囚衣和枯草制成的"假人"旁。
“嘩啦!”
鐵栓被粗暴地拉開。刺眼的光線如洪水般涌入,懷瑾不得不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她看到三個身著赭色吏服的廷尉屬吏站在石室入口,腰間懸掛的法繩和削木牘刀在光線下泛著冷光。為首的屬吏面容冷硬如鐵,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奉丞相大人令,提審罪童嬴懷瑾!”
懷瑾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不是夏無且,不是趙高,而是李斯的人!老宦官的血泥警告、"火候已至"的暗號、催吐藥的指示...一切都在此刻串聯(lián)起來。她強(qiáng)撐著墻壁,用那只完好的右手艱難地支撐起身體,左臂軟軟地垂著,每動一下都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
“能走嗎?”屬吏冷聲問道。
懷瑾咬著牙點了點頭。她不能示弱,不能在這關(guān)鍵時刻功虧一簣。她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一步一步向光亮處挪去。經(jīng)過竹籃時,她裝作踉蹌,右手"不小心"打翻了那個粗陶藥罐。褐色藥液潑灑在石地上,迅速被吸收,只留下一片深色痕跡。
“廢物!”屬吏咒罵一聲,粗暴地拽住她的右臂,拖著她向外走去。
永巷的通道狹窄低矮,墻壁上每隔十步才有一盞昏暗的油燈。懷瑾被夾在兩名屬吏中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每走一步,左臂的劇痛都讓她眼前發(fā)黑,潰爛的傷口摩擦著粗糙的囚衣,帶來新一輪的灼痛。但更令她心驚的是通道兩側(cè)的景象——
原本應(yīng)該空置的囚室,此刻大多敞開著,里面隱約可見斑駁的血跡和散落的刑具。有幾間囚室里甚至還有未清理的...殘肢。懷瑾的胃部一陣痙攣,喉頭涌上腥甜。這些痕跡太新鮮了,分明是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血腥的清洗!
“快點!”屬吏不耐煩地推搡著她。
懷瑾強(qiáng)迫自己移開視線,將注意力集中在腳下的路。通道盡頭是一段向上的石階,每一級都高得離譜,對她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而言不啻于酷刑。她咬緊牙關(guān),用右手抓著墻壁突出的石塊,一點一點向上攀爬。汗水如雨般滾落,浸透了破爛的囚衣,在石階上留下深色的痕跡。
終于爬到頂端時,懷瑾幾乎虛脫。但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清醒——這不是通往廷尉府衙的路,而是...驪山地宮的側(cè)入口!
巨大的石門半開著,露出里面幽深曲折的甬道。兩側(cè)矗立著等身高的青銅人俑,手持長戟,面容肅穆。甬道深處隱約傳來金屬碰撞聲和壓抑的呼喝聲,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血腥氣。
“進(jìn)去!”屬吏在她背后猛地一推。
懷瑾踉蹌著跌入石門,還未站穩(wěn),就聽到身后石門轟然關(guān)閉的巨響。她被困在這座龐大的地下陵墓中了!
幽暗的甬道似乎沒有盡頭。懷瑾扶著冰冷的墻壁,一步一步向前挪動。左臂的劇痛已經(jīng)變得麻木,但高熱讓她的視線不斷扭曲,眼前的甬道時而拉長時而縮短。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xiàn)了跳動的火光。
那是一個巨大的、尚未完工的墓室。數(shù)十支火把插在墻壁上,將整個空間照得如同白晝。墓室中央,一個巨大的、青銅鑄造的棺槨半懸在深坑之上,由粗如兒臂的鐵鏈牽引。棺槨周圍,十幾名工匠正忙著進(jìn)行最后的修飾。
但最令懷瑾心驚的是墓室角落的景象——李斯身著玄端深衣,背對著她站在一張石案前。石案上攤開著一卷竹簡,旁邊放著幾件她無比熟悉的物品:那片從蘭池宮廢墟中找到的、寫著"始皇帝死而地分"的殘簡;一個沾著新鮮血跡的粗麻布袋;還有...一枚青白色的玉蟬!
懷瑾的呼吸瞬間停滯。那是她被趙高扣留的信物!怎么會在這里?
“來了?”
李斯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得可怕。他緩緩轉(zhuǎn)身,懷瑾這才看到他的左手正捏著一塊沾血的麻布,上面隱約可見幾個歪歪扭扭的血字。
“認(rèn)得這個嗎?”李斯將麻布舉到她面前。
懷瑾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是春鶯的字跡!雖然扭曲變形,但她絕不會認(rèn)錯!麻布上寫著:"泗水非天災(zāi),彭城有詐,楚糧道..."后面的字跡被血跡模糊,無法辨認(rèn)。
“你阿母的婢女,到死都在保護(hù)你?!崩钏沟穆曇魩е唤z難以察覺的疲憊,“她熬過了所有酷刑,卻在聽到趙高要對你用'鳩羽'時,咬斷了自己的舌頭,用血寫下這個?!?/p>
鳩羽...懷瑾的胃部一陣絞痛。那是傳說中的劇毒,無色無味,服之如千針穿喉,必死無疑。趙高竟要用這種毒來對付她一個孩童?
“為什么帶我來這里?”懷瑾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李斯沒有直接回答。他走向那個青銅棺槨,示意工匠們退下。然后,他做了一個令懷瑾毛骨悚然的動作——他推開了棺槨的蓋子!
“看清楚了。”李斯的聲音冷如寒鐵。
懷瑾拖著身體向前挪了幾步,看向棺槨內(nèi)部。下一秒,她如遭雷擊,渾身血液瞬間凍結(jié)——
棺槨里躺著的不是始皇帝,而是一個身著華服的年輕女子!女子面色青白,顯然已經(jīng)死去多時,但詭異的是,她的尸體沒有任何腐爛的跡象,反而透著一絲不自然的紅潤,仿佛只是睡著了。更可怕的是,女子的右手手腕上,戴著一只懷瑾無比熟悉的玉鐲——那是鄭夫人的貼身之物!
“阿...阿母?”懷瑾的聲音破碎得幾乎聽不清。
“三日前,鄭夫人于椒房殿'暴斃'?!崩钏沟穆曇羝届o得殘忍,“趙高上報陛下,稱其畏罪自盡。但太醫(yī)令驗尸時,發(fā)現(xiàn)她體內(nèi)有'曾青'和'丹毒'殘留——與那片殘簡上的毒物一致?!?/p>
懷瑾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她死死抓住棺槨邊緣,才沒有癱倒在地。阿母死了?被毒死的?和那片殘簡有關(guān)?不...不可能...
“現(xiàn)在,告訴我,”李斯俯下身,目光如炬,“你在蘭池宮廢墟中找到那片殘簡時,還看到了什么?”
懷瑾的嘴唇顫抖著,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碎片:老宦官的血泥警告、催吐藥的指示、春鶯的血書...一切都在此刻串聯(lián)成一個可怕的猜想。她猛地轉(zhuǎn)身,撲向石案上那個沾血的麻布袋,用那只完好的右手瘋狂地扯開——
里面是一小把發(fā)黑的黍米,混雜著幾片細(xì)小的、暗紅色的...鱗片?
“這是...?”
“從你吐出的穢物中篩出來的?!崩钏沟穆曇敉蝗蛔兊脴O其低沉,“太醫(yī)令發(fā)現(xiàn),這些黍米被浸泡過'曾青'溶液,而那些鱗片...經(jīng)查證,是泗水'惡蛟'骨骸上脫落的。更詭異的是...”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這些鱗片內(nèi)側(cè),刻著楚國的暗記?!?/p>
楚國的暗記?懷瑾的思緒因高熱和震驚而混亂。楚系...鄭夫人...泗水惡蛟...鱗片...一切都在指向一個可怕的陰謀!但為什么?為什么要毒殺阿母?為什么要嫁禍給她?
“有人要借巫蠱之案,清洗楚系勢力?!崩钏沟穆曇羧缤瑥暮苓h(yuǎn)的地方傳來,“而你是最后的棋子。趙高需要你'認(rèn)罪',然后'畏罪自盡',如此,這個案子才能圓滿?!?/p>
懷瑾的視線開始模糊,高熱終于擊垮了她最后的意志。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李斯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玉盒,里面是一枚青白色的玉蟬——和她被趙高扣留的那枚一模一樣。
“選擇吧,”李斯的聲音如同從水下傳來,“做一枚棄子,還是...破繭而出?”
黑暗徹底吞噬了她。